南楚与禹风国交界处的一处别院,下人们正慌乱地从井口打水来灭火,冰凉的井水在冬日里颇不合时宜。
丹云急匆匆地冲到院落门口想去找能拿主意的人,迎面遇到刚下马的楚陌,像得到大救星似的,“爷,您快去看看吧,娘……,偶不不不,咱们夫人又把屋子里的帷幔点着,现下正在屋子外头闹呢。”
楚陌锁紧住眉头问:“繁锦和繁雨今日不在么?”
丹云拭去额头上的汗:“繁雨姑娘去禹风办事,繁锦在,爷,您也知道繁锦是个闷不做声的,夫人不认得他。我们皆不敢伤着夫人,所以……”
楚陌急匆匆到云朝住处的时候,她头发披散地站在庭院里,外衣半搭拉在肩膀。两手紧紧攥着两根红蜡烛,赤脚站在吸足雨水的泥地里,眼神狰狞空洞的恐怖。繁锦从背后架住云朝,而她却不听话的扭动。
不明就里的下人们以为这位新来的主母是鬼上身,其实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胆子大的婢女很努力想从她手里把点着的蜡烛抠下来,显然她抓得非常紧,玉葱般的指甲甚至生生扎进蜡烛根部,嘴里胡乱说着听不懂的字眼。
楚陌上前擒住云朝的手腕,对婢女授意:“我来。”
他双手用些力,云朝因为双手缺血手软,其中一根蜡烛掉下来,烛芯直接将楚陌手上烫出条血痕,而楚陌却连眉头都无暇皱拢。但另外的那根蜡烛,云朝却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楚陌猛地掰正云朝地身体,迫使她的眼睛与自己的正对,像哄小孩样子的劝她:“风吟,乖,把蜡烛放开。”
重复着安慰几番后,云朝的动作缓和下来,眼神恢复焦距,陡然松开蜡烛,整个人瘫软在楚陌怀里。
楚陌横抱起云朝走进屋子,对一院子的人吩咐:“都出去吧,我来照顾她。”云朝身上都是汗珠,她似乎气力耗尽般在床上深深喘着气。
连日来,都是这样,云朝时而清醒,时而癫狂,能请的大夫都请过,可是云朝的身体就是迅速消瘦下去。
自从那日虞云朝在荥阳宫中行刺被囚不成又被楚陌带离南楚王城已有七日。这样的形式下,荥阳的中信王府,是万万不能再回去。
逐鹿与南翔想来都不是出奔的好去处,只有精通祝由直属的禹风,是云朝的母国,也许有解救云朝的办法。
禹风国中,尤其是皇室掌握祝由的秘术,而云朝毕竟是前朝公主。故而楚陌连夜驱车出城,七日赶至南楚与禹风交接处,并派人先去打探禹风国中情况。
至于自己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荥阳,楚陌心头竟是没有心思去顾及。
“陌哥哥?”黑暗中不知等待多久,才听到云朝出声,楚陌感觉自己明显松了口气。
“在,我在。”楚陌握紧云朝汗湿的手,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今日风华哥哥不知道有没有攻入川流?”自从荧烛南下协助风华攻占禹风,他们率领的军队就一路长驱直下,直至今日,已逼近都城川流。
但在城外盘旋数月,确久攻不下。
“尚未,……”楚陌犹豫下还是说出,“你母妃在城四周布下祝由阵法。”
云朝仿若自嘲的笑了声,“陌哥哥,扶我起来。”身体无力的倚在楚陌肩上,朝门外稍大声的唤道:“繁锦。”
纵使声音并不大,繁锦还是立马出现在了屋子里,“繁锦,川流王城有一条西北向的密道,你可还记得怎么走?”
繁锦嗯了一声。
云朝勉强扯出个微笑:“那好,你悄悄把这事告诉荧烛,她自然知道怎么办。”
繁锦正领命要走,“慢着,告诉荧烛,想办法留我母亲一命。”
不出三日,风华果然顺利攻入王城,辕帝被斩杀在龙椅之上。
而云朝的母亲辕后被送来的那日,云朝的精神似乎变得特别好。她早早的起来,坐在窗口的铜镜前描眉,很细致的一笔一划的描着,直到勾勒出柳叶的形状,这是十几年前川流流行的眉装。不知此去经年,是否一如往昔?
红色的唇脂掩盖她苍白的血色,因为手指的微微颤抖,红色的唇脂沾到了脸颊上。楚陌从她身后走过来,伸出手掌轻轻拭去那点红色,然后挽起她瀑布般的长发在耳后打了个及其简单的发髻,插上刚摘的红梅。
红梅刚接触到她的发髻,就瞬间绚烂绽放,这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云朝浅笑着抱住他的腰际:“陌哥哥,你说母亲见到我,她会欢喜么?”
楚陌宠溺的拍拍她的臂膀,温柔浅语:“风吟这么美,谁见了都会动容的。”
这句风吟,好似一下把云朝记忆带回到远久的时光里,“我好想,好想回禹风,好想,好想回川流,那片云霞一样的桃花林,好想回去看看。”
楚陌弯下身在云朝的额间印下印记般的亲吻:“此处离川流不远,等你好了,我们结伴去。”
云朝只笑不答。
正厅中,没有点灯,虽然外面的白雪映照的天地间很明亮,但却使屋子内反而更昏暗,辕后被从头到脚绑得严严实实的,全然不复昨日的为人皇后的光彩。
自从云朝最后一次见她到如今已经过去七八年,居然也见她的鬓发间有了几丝斑白,云朝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来,仔细去看她的脸颊,岁月虽然在她的眼尾额头增添了皱纹,却丝毫没有抹去她的神韵,她依旧那么美丽。
云朝从袖口处掏出个破碎的玉珏,那玉仿佛是从很高的第方被摔打出去,虽然经过修补,还是布满细碎的裂纹。她静静的将玉珏递到辕后的视线范围内。但良久,辕后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看来母亲是丝毫不记得吟儿了。”云朝苦笑着伸出手将她鬓边的几缕银发夹至她的耳后,问说:“母亲,杀死我的父皇,换来这几年的皇后之位,换来的这几年禹风天下,你过得可舒心惬意?”
听到这话本来斜目不曾注视云朝的辕后抬起眼眸,满眼不可置信、愤恨的直视云朝,完全不顾形象的往云朝的衣服上啐了口唾沫:“你居然还没死?原来是你这小贱种破了我的阵法。当年在下苑,我就该杀死你,折磨死你。”
虽然早料想到,但真听到亲生母亲这么说,心里还是已滞,云朝嗤笑:“母亲真是绝情,我好歹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骨肉。”
辕后虽然被紧紧的绑着,但还是疯狂的大笑起来:“是,你是我的骨肉,是我被那人糟践的证据,所以我宁可喝下自毁身体的药,永远都不会再有骨写,好在苍天有有眼,不待我来杀你,听说,你要死了?”
这疯癫的言语直戳着云朝的心脏,云朝胸口窒息,瞬间腥甜的讲不出话。
“那个来给你寻解药的小贱人,奥,我记得是叫荧烛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死在我手里的?我找了九百九十九条蜈蚣,活生生咬死了她。你知道你父皇死的那天有多痛苦?我让他尝尽众叛亲离而死,你知道风华看见她被吃尽血肉的白骨,哭得有多伤心么?那人的儿子,即使最后坐上帝王之位,也要他永生永世生不如死。不然如何解我心头之恨?”云朝乍听到荧烛的死讯,想到是因为自己让她留辕后一命才……胸口那股血腥再也憋不住,大口喷涌而出,飞溅在辕后的脸上身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重重地掐住辕后的脖子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们,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门外远远望着的楚陌大惊失色,赶忙冲进来拦住仿佛用垂死之力摇晃辕后的云朝。
云朝只听得耳边声音混乱而嘈杂,辕后近乎嘶吼得叫声最响亮:“风吟,你不是来川流找药么?我可以说,哈哈,因为即使知道解药得配方,你就以为自己能活?”
云朝恨不能将辕后带着一起黄泉去了,不愿她在说下去,但手上渐渐没有更多得力量,边听她朝楚陌那方道:“中信王,你要救她很简单呀,同心草狠毒,但只要其中一人去死,另一人就能活。所以你只要愿意去死,她马上就能解毒。”辕后说这话时带着咬牙切齿的表情。
楚陌乍听此话,还未作出任何反应,辕后就一扭头带着血水又朝云朝啐了口:“看,谁会愿意为了你这种人去死,因为,你不配!”
云朝松开手朝楚陌的方向望过去,但她的眼里没有恨,从开始,她就不想用这种方法使自己活下去。身边围着繁锦繁雨,被自己的血染成通红的视线,仿佛所有又回到了川流王宫的那场起点。云朝突然觉得不必再纠缠这些对错,她摘下挽住发髻的那枝红梅,满头青丝倾泻而下。手指捏着红梅靠进楚陌怀中。
轻轻的,轻轻的耳语:“陌哥哥,你曾说过世外有片不见尽头的桃花林,我好想,葬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