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习惯按照太阳在天上的位置标志时间,很多活动也是以此为准。比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比如就寝和用餐。
每日申时,就是用饭的时间,到时候潘家各人会从自己的房间小院出来,到后院正厅一起用膳。
说到吃饭,刚开始,潘孜的内心是崩溃的。
自从太祖皇帝立下祖训,大明朝“士农工商”,每一个阶层衣、食、住、行都是有讲究的。尤其是洪武年间还颁下过《礼制集要》,详细规定了你是什么身份的人,那你平时要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裹什么头巾,穿什么鞋。
你当这就完了?
太年轻!太天真!
集要还规定家里住多大的房子,装修用什么质地的材料,墙壁画什么样的图案。如果一旦违反了规定,那就是“违制”大罪,轻则坐牢重则杀头,绝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如果以为这是‘坟头上耍大刀——吓唬鬼’的,你就想错了。
潘孜就曾听人提起起过,说洪武年间有一群青年在南京街头踢球,因为穿了不符合规定的靴子,结果被执法人员发现,当场全数逮捕。统统砍脚,当时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护城河。
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潘孜整个人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心底透出的寒意让她说不出话来。她想假如真是在洪武年间醒来的,清醒过来的第二天就会拿根绳子把自己和弟弟吊死了事,太可怕了!想想老朱曾经剥皮填草的种种酷刑,这真不是开玩笑的。
还好现在已经是嘉靖年间,很多规定都已经慢慢淡化,成了历史。但即便这样,阶层的差异还是有所体现的,比如衣不能乱穿,普通老百姓最多只能穿素衣绸缎;饭更不能乱吃,一天只能吃两顿,如果你吃了第三顿,被人举报是会被取消参加科考资格的。
就是这两顿饭,也不是顿顿都有肉的。
所以潘孜出门前用过早饭后,到现在米粒未进,肚子早就饿了。不过幸好,申时就快到了,这是唯一一个全家一起用饭的时候。
换回女装,扶着弟弟,两人直奔正厅,他们是全家唯一不能迟到的人。
生活可不就是这样,脱去了外层包着的遮羞布,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奈……
潘孜端了把凳子,让弟弟先坐会,到底身子虚弱,也不敢让他坐在外面吹风,就放在了窗户脚下。
过了一会儿,舅舅一家五人也到了。
都说外甥像舅,他们两姐弟都和舅舅一样有一双凤眼,眼眉一挑自带风情,肤色偏白,不带瑕疵,四肢都比较长,三人站在一处反而比徐渭更像父子。
相对而言,舅娘就长得比较普通了,人也不高,近年来更是开始往横向发展,连带着生的三个孩子都和她长得很像。
安安静静的走在舅娘身边的是大堂姐潘怜,今年十四岁了,作为孙辈的第一个孩子很有些长姐的骄傲和严厉,对于犯错的弟弟妹妹一律不能姑息。至少潘孜姐弟是没少被教训和指使过的。
而当先一步的是二堂姐潘情,今年十岁,和长姐相隔四岁,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家里的小霸王,最不喜欢的就是比自己还要漂亮的潘孜和总是要和她吵架的小姑潘仪。
此外,舅舅去年有了唯一的儿子潘承祖,现在正被舅娘抱在手里。
这会子,舅舅一进饭厅,看见小小的潘枚靠坐在凳子上,连忙抱了起来,对于这个曾经全家唯一的男娃,他是真心疼爱的。再招呼潘孜,坐上了饭桌。
等到大家一一坐好,又过了小半天。
就听二堂姐徐情的声音响起,“娘,为什么小喜总是在小姑姑的房里帮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丫鬟。”小喜是潘孜搬走后,潘仪磨着夫人请的小丫鬟,说是为全家人服务,实际上就是潘仪的私人丫鬟。
“你又有什么事情?”舅娘明显没有什么多余的耐心,因为她现在有更重要的儿子。
“她还能有什么事情,娘您看她的头发,”潘怜说完,所有人都向潘情头上看去,果然有好些地方的头发都毛糙了,可见梳理的人是个急脾气。
“怜儿,你也不帮帮妹妹!”
潘怜冷清的声音随即响起,“娘,我可不是她的佣人。”
舅娘皱了皱眉头,自从生了儿子后她心底的傲气是挡也挡不住,也不想挡,她可是潘家的功臣呢!这一年来的日子过得无比顺心,她虽然不懂什么叫如臂指使,但在这四方小院之内能让她低头的可不多。
四下看了看,对角坐着的女孩默不作声,却仪静体闲的身形,忍不住开口。
“小孜,不是舅娘说你,你左右没事,闲时来给你表姐理理头发吧!”
真是无妄之灾!
潘枚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就要反驳,却被潘孜给按下,悄悄的摇了摇头。
“要我说,只请富顺和他老婆两个闲帮还真是不够,家里就小喜一个小丫鬟,还总是被小姑叫走,我家承祖都没有人照顾了!还好有小孜……”
舅娘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嗯,小孜,你一会儿饭后也没事,给你二姐把头发洗一洗啊,以后没事别总出去瞎跑,女孩子大了,传出去的名声可不好听。”
阶层这个东西真是有意思,大到一个社会,小到一个家庭单元都有它滋生的土壤。哪怕是如潘家这样的,也有三六九等,舅娘在外可能就是个普通市井小人,然而在潘家这座小院里她却有极大的话语权。
此时此地没有潘孜拒绝的权力。
对于给小姑娘洗发她倒是也不抵触,想起以前闺蜜之间这样的玩耍也并非没有。换个时间,她也就接受了,但等会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能走开,所以只能想个法子了。
看着桌上还空空的桌面,潘孜叹了口气,怕是又要饿肚子了。
“舅娘,现在一直下着雨,晚点洗头会潮气,怕会长虱子,我明天一早去给二姐洗,”这番话说下来,潘情连连点头,她可不想满头秀发结果长出虱子来。
潘孜再接再厉道,“舅娘,您抱着承祖也累了,我来和他玩会,您先用吧。”
舅娘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记得明天不要出去了,早点过来给你二姐把头发洗了。”
“是的,舅娘。”语气平缓温和,没有忍气吞声的憋屈,也没有恼羞成怒的反讽,透亮的眼神折射出一股安静,明媚而美好,让与她说话的人总会有种特别舒服的感觉。
正说话间,潘克敬夫妇终于来了,只是不见二姑娘潘仪。
“爹,小妹呢?”
“哼,别管她?”潘老爷子生气的盯着旁边坐着的夫人方氏,“不成体统。”
如果这时候在的是陆大娘的女儿蔡小花,她估计马上就能猜到二小姐哪去了,因为她也想去,可是却被她娘给箍在了家里,而显然二小姐成功了。
今天是三阴各大书院一年一度文人四艺的比试,以往各有胜负,不过近两年都被越南书院的徐时行给摘得第一的宝冠。
徐才子还未及冠,去他家提亲的就已经从才子街排到了佳人街,听人说徐公子不但才华过人,还丰姿奇秀,俊逸难匹,不经意间收获粉红心心无数,堪称三阴县所辖范围内丈母娘找女婿的第一人。
所以,徐二小姐是和她表姐们看比试去了,方夫人是默许的,但潘老爷子明显觉得丢脸丢大了。
而剩下的三位小姐么,一个想去可惜爹娘不同意,一个年龄太小还不懂,还有一个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些个风花雪月,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所以,她开口了,“阿爷,您今晚有时间吗?”
所有人都看向潘孜。
其中有两道目光尤为冷冽。一道是舅娘的,刚刚拒绝她给二堂姐弄头发,这会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等会可没好果子吃。还有一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来自祖母方氏,对于前妻所出的几个孩子,她总是习惯性的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仿佛没有看到这些怀疑厌恶的眼光,潘孜笑盈盈地说道,“阿爷,我近日跟着红红姐学做了麻香酥饼,特别的软糯酥香,想着等会给您做几个端去,给您和阿孃尝尝。还有小姨,回来晚了,怕是没吃什么,给小姨也留两个。”
方氏满意的点点头,“嗯,你有心了。”
潘孜又逗了逗小承祖,对着舅娘说,“那个酥饼特别软,小孩子吃了也很不错,舅娘,我给小弟也拿几个让他当零嘴吃。”
对于舅娘来说,任何人都没有亲生儿子来的重要,“那就谢谢小孜你了。”
“不客气,舅娘。“
果然再也没了恶意的打量。
倒是祖父看着她有些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同意,“晚饭后,阿爷在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