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漂亮啊!”一道突兀的声音在堂内响起,是潘仪。正贪婪的看着徐枚,“能送给小姨吗?“
可惜,潘仪忘记了,这里已经不再是潘家,对于习惯性的将家里最好的东西划归自有的无赖行为,在徐渭的地盘上是无法实现的。
徐枚满脸为难的看着潘仪。
“小姨不白要你的,我刚得了一套鎏金头面,和你换怎么样?”要是往常,她绝对不会忍受这种难堪,可是这是“他”送的礼物,哪怕是根木头,潘仪都甘之如饴。
“扑哧!”潘情又一次的嘲笑,“小姑,枚弟可是个男孩,她要你的鎏金头面做什么,而且就你那个小小的头面,恐怕连这枚粉玉的零头都够不上吧!……就算要送,也该送给我弟弟继祖,爹,您说呢?”
“哈,给继祖?继祖这么小,恐怕有人打着继祖的名头,实际上却是想占为己有吧,也不是头一次了。”
“那总比有些长辈好……”
“啪!”箸子被愤怒的老爷子一手拍断。席上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无声中。
“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告辞吧。”
“对、对、对,妹夫,我们先回去了,你们忙!“
……
纷纷扰扰的十岁生辰终于在酉时结束了。
潘家的一大家子也都离开,伴随一同离开的还有老爷子的愧疚与伤心,以及……两个大箱子中的一个。
其实,不论是潘方氏也好,还是潘家的三位小姐也罢,她们想带走的都是那块晶莹剔透,活色生香的粉玉,可惜这个奢侈的愿望她们是实现不了了……
因为徐渭不会允许,整件事情他还没有搞清楚。
等到客人都走完了,徐渭将两个孩子带到了书房,指了指漆盒,不急不缓的说道,“说吧,怎么回事?”
徐孜暗自吐吐舌头,只得将前几日自己去千金堂做药,结果碰上了张子维的情形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父亲。
徐渭眉头紧锁的听完了女儿的交待,没有说话,只是打开漆盒,从里面拿出一块玉璧,先递给了徐枚。
然后,就见徐渭掀起了下面垫着的一层绸布,里头赫然躺着一枚和前头一摸一样的玉璧,两块玉璧合在一起竟形成了一个满月的图形。
一块玉璧上刻着“香间”;
另一块玉璧刻着“天乐”。
“香间天乐”,巧夺天工,不外如是!
老实说,如果不是刻的字不一样,两块玉璧真是难分彼此。就像……他们姐弟,这个礼物深得徐孜的喜欢。
只是不知道父亲的意思了。
“爹!”
两人同时看向了父亲。
徐渭长叹一声,“这对玉璧太贵重了,我们不能要,别人都说我徐渭轻狂放纵,傲视礼教,但是基本的原则底线我们一定要守好。尤其是你阿枚,出门在外,一是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二是要心底留有为人处世的道德底线,这样你留一下,……阿囡,你先回房吧。”
“是的,爹爹。”
徐孜从书房走了出来,身后隐隐传来父亲对弟弟劝慰的话。
今晚月亮半圆,和块玉璧如此相似,只是月儿很快就会圆满,他们一家不知何时才会重聚呢?
……
翌日,宜祭祀、出行、纳财、入宅。
破晓十分,一辆骡车载着徐家父子静静的走在青石板路上……
没过多久,就到了河岸口,这里已经泊了一艘绍兴府常见的交通工具——乌篷船。
何心隐将带着徐枚从这里经由水路,一路向南,最终进入福键地带,再后面去哪里,何心隐没说,所以徐孜也不知道。
下了车,三人都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徐渭假装有事拉住何心隐不停的唠唠叨叨,徐孜和徐枚都已经泪眼婆娑,他们从小就不曾分离须臾,这一刻却要各奔东西了。
这个年代啊!
可没有手机,没有电邮,没有即时通讯软件,所以分别之后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遭遇不测,旁人都一无所知;而且也没有飞机,没有火车,这一去三千里,更是不知何时再相见……
“阿弟,要好好锻炼身体。”
“嗯,阿姐,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爹,让他少喝些酒。”
“好好,我晓得,弟弟你到了一个地方,记得给家里写信啊!……”
……
谆谆的劝导声终于在远去的乌篷船中消散不闻,船上的身影也在晨雨薄雾中渐渐模糊了去,直到完全看不见。
“阿爹……”徐孜紧紧拽住徐渭的衣襟,泣不成声。
徐渭抚了抚女儿的发髻,安慰道,“阿孜,莫哭,阿枚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啊!
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
阿枚,你要快快回来……
……
一个时辰后,清晨的细雨应经被冉冉的阳光给驱逐殆尽了。
此时是夏季一天中最好的时间,要是再等上半个时辰,明晃晃的日头可就会要人好看了,若是不相信非要学那闲汉懒妇打算继续等上一两个时辰,到时候火热太阳就会将天上地下都烤得仿若蒸笼一般,嘿嘿,不消说那滋味,谁试谁知道!
县城最大的酒楼,同时也是最豪华的客栈——归林居。
一道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流动了起来。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小二哥们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厨房的灶台正准备早饭,两个实习小二等在门口。
其中一人道,“怎么今天王哥和小六哥都没来?”
另一人看样子消息灵通,神神秘秘的答道,“你不知道啊,今日天子号房的贵宾要启程了!”
“天子号贵宾离开,我又不是没见过,用的着把所有的人都叫走?“
“哎~,这个不一样,好像是东家的东家,……反正来头很大。你没发现,现在对外待客的全是咱们这些小学徒?”
“好像真是啊!那东家的东家是什么样的?”
“我和你说啊,那必然是一个严肃狠戾的高大男子,年纪么四五十岁,头发花白,……”
“你说的这人好像很耳熟,等等,这不是咱们东家吗?”
“哎呀,你知道什么,大人物都长这样。”
“是吗?”
……
大门口,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已经整装待发,旁边各有一匹蒙古马,牵着马绳,整个队伍悠闲但不凌乱。
小半会功夫,张子维领着八两走了出来。实习小二口中的厉害人物青衫老者一见赶忙小跑的过来,躬身一礼,“公子。”
张子维扶起老者,含笑道,“肖老,这一个月来,辛苦你了。”
青衫老者连呼不敢,这才恭敬的退到了一边。
张子维笑笑,简单回了一礼,便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那里侍卫阿林正牵着一匹全身黝黑,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等着他。
待公子翻身上马坐稳后,阿林大手一挥,高喊道,“出发。”
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乘着路上人烟稀少,这十几匹的骏马很快就飞奔而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他们这一行人将往北走,先吴庸一步直奔苏州而去。
“公子,我们为什么不和吴知县一起走啊?”八两疑惑的问道。
“钦差马上要到了,最好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我们在江浙。”张四维难得好心解释。
“难怪,那……”
“八两,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旁边的侍卫阿林打趣道。
“我可没有问题了,就是想到昨日公子让我去榴花书斋的时候。”八两委屈的说道。
“怎么了?”
八两茫然的看向自家公子,什么怎么了?
张子维撇了一眼发呆的小厮,“昨日怎么了?”
“哦,昨日,”公子原来问的是这个,八两暮的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公子,我昨日送贺礼给徐家,看到徐家小姐了,她和徐小公子真是长的一模一样,太有意思了。”
“是吗?”
“是啊,阿林,原来双生子真是让人分不出来,……”
耳边小厮八两还在那絮絮叨叨的讲着他昨日见到的多么相像的姐弟,那边张子维已经缓缓放慢了马速,从怀里掏出徐孜派人送回来的玉璧,扭头回望了一眼几乎要看不清的城墙,淡淡一笑,总觉得和徐家姐弟的缘分不会就此散去。
还会再相见的,不是吗?
……
就在徐枚和张四维两拨人离开三阴的同时,又有两路人马往这里赶。
他们一北一西,路上没有交集,同时距离三阴县城不过一日的功夫。
从地图上的距离来看,他们相差不大,只不过……
北边的这路人马是一艘高大的楼船,半个月前他们就从京师启程,经由大运河一路南下,楼船主要承载的是两道圣意,分别放在了御史陈宗夔和内官崔文手中,除两位天使外,随行的亲兵甲卫扈行三百人,在旗、牌、伞、扇插列满船的舱面上排成了数排,浩浩荡荡,好不壮观。
楼船行驶到宁波双屿港,才靠了岸,一队甲胄卫兵手持钢刀先下来,再然后就是一溜的钦差依仗,最后下来的是两顶晃悠悠的小轿。
在宁波官员的恭迎下,两顶小轿并排停下,轿帘掀开,巡按御史陈宗夔和太监崔文同时走出来。
陈宗夔客气道,“崔公公,不如先和下官一起进宁波府稍事休息一下吧”
去宁波府?
看朱纨的那张臭脸吗?
他可不会犯傻,更何况虽然不知道陈宗夔带来的什么旨意,不过从跟随而来的列队森严的锦衣卫,和整个宁波港所弥漫而出的紧张气氛都可以看出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差事,他何必趟这趟浑水呢?
崔文讪笑道:“不了,陈大人事重,某就不打扰了。”
陈御史心里明白也不强求,“既如此,下官就不送了。”
两人各自寒暄完毕,转身坐进了自己的轿里,一旁轿夫同时高喊。
“起轿~~”
就见原来的甲胄卫兵,扈行随侍有条不紊的分成了两队人马,其中一队跟着陈御史进了宁波府,另一队跟着崔公公继续南下,他们将于明日抵达绍兴三阴县。
和这边热热闹闹的场景不同,从西面官道上风尘仆仆赶来的人马只有一人,还是个年不过十岁的小和尚,穿着短衫衲衣,肩上背个包袱。
小和尚已经赶了三天的路了,明亮有神的大眼睛也透露出了一丝疲惫,不过脚步依然稳健。他已经细细算过,照着现在的速度,最迟明日午时他就能赶到三阴县城。
看样子……
刚刚安宁下来的三阴县城又将迎来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