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春天,风调雨顺。农历二月初八那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还飘起了雪花,可是到了晚上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老人们说,这天是天帝的生日,天帝的风、雨、雪三个姑娘加上雷儿、电儿一起为天帝祝寿。“二月初八做个汛,秋后定有好收成。”老谚语有点科学性,过了“二月初八汛”,天气日渐暖和。眨眼间,“三月初三正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春天最美的日子到了。去年冬天,中央下了《加强农业十二条》的通知,号召大家多种油菜,政策许可多调油票,也可以留一部分油菜籽自己榨油分油。油菜种得多了,到了农历三月,遍地是金黄色的油菜花,走在菜花田中不但可以闻到油菜花的芬芳,而且可以摸到游入菜花地水沟的小鱼,运气好一点,还可以捡到几个菜花龟,剖开龟壳,放点儿酱油烧煮一下,又香又好吃。
孟殿庙小学早已经走上了正常的教学轨道,学校已增加到40名学生了。他们越来越喜欢上学了,因为这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乐园。有的小朋友的家长开早工了,他们也起得早,天蒙蒙亮就来敲童老师的门,要来上早课了。这让童豪很伤脑筋,因为他白天还要上课,晚上三天两头要代夜校的课,帮助农民识字扫盲,学校工作和社会工作连轴转,很让他感到劳累。而早晨本来是可以睡得很香的,可以赖一会儿床,如今入春了,学生们感到天气暖了,纷纷早起早上学,为此,童豪多次要求学生不要过早到校,让老师多睡一会儿。学生们很知趣,早到的同学围在教室门口跳绳、丢七(一种丢7个小沙包的游戏)、踢毽子,不再敲门吆喝了。童豪毕竟是年轻人,白天再苦再累,只要睡上一晚香甜觉,精力就恢复了,他的身体也明显好多了。
清明后的一天中午,童豪听得学生们在喊:“老师,你的客人来了!”“谁呀?谁会到这个边远乡村小学当稀客呀?!”出来一看,呦!原来是读初中时的老班长胡庆隆。
两个老同学立即拥抱在一起。
“你不是考上了农业中专学校吗?怎么有空来看我?”童豪诧异地问。
“别提了,国家实施‘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农专’早就停办了,我们这批户口在农村的学生被动员回家务农,我已经干了半年多农活了!”胡庆隆说话时有点垂头丧气。
“那你今天?”
“请你喝喜酒!”
“什么?喝谁的喜酒?”童豪觉得更惊奇了。
“我的呀!”胡庆隆的口气一点也不快乐。
“怎么可能呢?你比我大1岁,才19岁,怎么可以结婚?这可是违反《婚姻法》的呀!”童豪问,“跟谁结婚?”
“都是我妈老脑筋,五岁时就给我定下了娃娃亲,还把人家领养在家中。我回家务农了,又逼着我早点圆房。好了,这一下‘生米煮成熟饭’了,好在我们村上多数人结婚不登记的!”
“生米煮成熟饭?难道把人家姑娘的肚皮搞大了!”童豪捶了老班长一拳。
“是的!”胡庆隆苦笑着躲避。
“哎呀,你这个家伙白读三年初中了,现在不是时兴用避孕套吗?听说大药店是免费送的。”
“老师,要下雨了!”一名学生跑进来大喊。
童豪一看外面的天空,四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呼呼的春风把乌云推上来了,远处的天空已经有隐隐的雷声。“快,同学们,要下雨了,今天早放一节课,大家都没带雨伞、斗笠,赶快回家去,别淋上了雨!”
学生撒腿就跑,一下子学校中就没了学生的影子,四周就安静下来。只是校门口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被一阵紧一阵的雨前阵风吹得沙沙地响,大风穿梭在已经萌发出叶芽儿的树冠上发出狼嚎一般的呼啸声。
“好了,下雨天留客,今晚咱们拼铺,好好聊上一宿——只是没有什么好菜招待你。”童豪看看那个小桌子的纱罩下只有一碗炒韭菜,觉得很难为情。
“轰隆隆——”瓢泼大雨霎时从天而降,响雷伴着闪电凑着热闹,瓦片上好像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响着,田野上一片白茫茫的,这场雷阵雨稀里哗啦地下了半个小时。一会儿,雨止了,西边的天空显现出将要落山的太阳和火红的晚霞,天空瓦蓝瓦蓝的,仿佛洗过了一样。
学校附近从菜田沟渠中滚下来的雨水一下子变得气势汹汹的,一片片金黄色的菜花夹在冲泻下来的沟水中,沟水在咆哮着,菜花瓣儿一下子被冲得无影无踪。“走,拦沟底,抓鱼去!”童豪望见那个沟渠中湍流而下的水势,突然灵机一动,拉着胡庆隆往油菜田坊奔去。
钱坤虎家离学校不远,见老师和客人叔叔要去抓鱼,便把家中的锄头和网兜都拿了出来,并且吵吵嚷嚷一定要跟了去帮忙,童豪喜欢这个既调皮又聪明的孩子,便点点头答应了。
他们把网兜放在水沟距离河面最近的地方,网兜周围插了许多树条子,以防鱼从网兜旁边的空隙中逃走。他们又快步来到水沟的上游,用锄头翻土临时筑了一个泥坝。泥坝拦住了油菜田中倾泻出来的水,水沟里很快没水了。只听得“扑啦啦”一阵水花声,钱坤虎大喊起来:“哇,一条大鲇鱼!”童豪赶紧跳入沟中,蹚着浅浅的沟水,把那条鲇鱼抓在手中,掂了一下分量,足有一斤多重。大鲇鱼浑身黑不溜秋的,嘴上两根长胡须,它不甘心被抓住,扭动着身子,嘴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胡庆隆双手又在网兜四周一掏,哈,还逮住了三条鲫鱼和一些小鱼,鲫鱼足有手板宽。童豪把两条鲫鱼送给了钱坤虎,感谢他提供工具的功劳。钱坤虎推让了一番,最终把鱼装进了网兜,高高兴兴跑回家去了。怕小菜不够,两个学友又找了一条浅水沟,一铁耙翻下去,就抓到三条泥鳅,都比手指粗,才一会工夫,就抓到了十多条粗壮的泥鳅,因为沟水很浅,泥鳅跑不掉,只能甩着尾巴在肥土块上跳。泥鳅很滑,童豪去采了几张南瓜叶,用毛糙的叶背把泥鳅搓了几下,把表皮上的黏液搓掉了,泥鳅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在网兜里甩动着尾巴。童豪和胡庆隆把“战利品”——鲇鱼和十几条泥鳅洗净了,放点酱油在锅中煮了满满一大盆。尽管有点腥味,但勾起了两个饥肠辘辘的小伙子的食欲,他们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童豪不好意思地对老班长说:“一个月才一两油票,没有油了,用酱油代替,咱们将就一下吧!”胡庆隆听童豪这么一说,连连点头:“有鱼吃已经很不错了,今年油菜种得多,估计每个月吃个半斤油不成问题,下次我来看你,送你一瓶机榨菜油。”
不凑巧,夜校老师去崇福摇船装氨水了,童豪又要代课了。刚吃罢晚饭,大大小小的学员就推门入内了。胡庆隆看老同学忙得够呛,就帮他点亮煤油灯,今天上的课,识字都与交通工具有关,“火车、汽车、轮船……”胡庆隆发现有一个大辫子姑娘最认真,不但二十个生字一教就会,而且还举手问:“自行车、快桨船是不是交通工具,怎么写?”她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走之前还顺手把童豪的几件脏衣裤带走了。
晚上9时,终于安静了,两个老同学拼铺而睡,说了大半夜的话。“这个大辫子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胡庆隆说。
“别胡猜,我的心中只有郑梧凤。”童豪毫不掩饰地回答。
一说到郑梧凤,胡庆隆告诉他,传言她已经是预备党员了,明年一转正,老书记准备提她做个副书记。“你要抓紧追啊,否则官当大了,准把你甩了。”胡庆隆煞有介事地提醒他。
“唉,有缘跑不了,走到哪儿算哪儿吧!”童豪叹了一口气,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在疲惫中呼呼睡去。
早上起来,刚开了教室门,丽菊已站在门口了,她红着脸,放下四个鸡蛋就跑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童豪心中想:“我以后得给她买点东西回报一下。”
胡庆隆的喜酒安排在五一劳动节那天,按乡俗礼仪,贺喜喝酒的客人每人要出“人情”2元6角,还要加上一斤粮票,因为是同窗好友的婚事,童豪人情贺喜出了3元钱。酒是零拷黄酒,当家的荤菜是红烧肉和一些猪杂碎,素菜是各种豆子。新娘子挺着已显身孕的凸肚子跟在胡庆隆身后一桌一桌绕过来敬酒,还给每个来宾发了4颗喜糖。
胡庆隆是家中独子,其父为办喜酒专门杀了一头猪,垒了一口土灶,大铁锅中把一块块方方的肉用稻草扎好,用干桑柴文火慢慢地烧,再焖上一个时辰,那锅“红烧东坡肉”香了两间屋子,门口围着看热闹的孩子闻着肉香,口水都掉下来了。
席间,有几个村干部的话儿清楚地传入童豪的耳中:“中央开了七千人大会,毛主席作了自我批评,食堂不办了,小高炉钢铁不炼了,种粮养猪都有奖励的,卖给国家一头猪还会奖励一丈布票和四十斤饲料票哩!”
“今年办喜酒有肉吃了,去年我去表兄家喝喜酒,荤菜只有两碗兔子肉,其余摆了七八碗红烧萝卜。”一个亲戚侃侃而谈。
胡庆隆的爸爸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兴奋地说:“哪有这样的好政策,养猪杀猪都有补贴!我家杀的那口猪,所有猪身上能吃的东西,我一样也不卖,全部留着吃,凭屠宰发票去食品公司还领到了8元钱。这一回,等老母猪出了小猪,我准备一半留着自家养,养他个十头猪,下半年领补贴就满百了!”
许多亲友都附和赞同,一边喝酒,一边议论,议论中充满了希望,往后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