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公司开工的那一天,宋阿忠前来找童豪,他知道童豪的脾性,疾恶如仇,做事非得一事一了结不可。于是他递上了检讨书说自己偷开增值税发票,还通过透露招投标,接受了大通运输公司的五万元贿赂,一共贪污了公司资金二十一万元。他一边检讨,一边痛哭流涕地求童豪饶了他这一回,如果被公司起诉,追究法律责任,起码判个十年,他这个人、这个家庭就全完了。阿忠擦着眼泪说:“姐夫,这一回我一定改,再去赌不是人养的,只要你留我在公司有一碗饭吃,哪怕扫厕所也愿意。”
童豪看着阿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伤心,他软下心来:“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你到非洲矿冶生产第一线去吧,好好干上几年,亏了公司的欠款,我先给你垫上。阿忠呀,你从小没有吃过多少苦,不懂得珍惜啊。跌倒再敢爬起来,去非洲从头开始吧,做出个人样儿来,要知道致富的路只有动手又动脑,靠吃苦耐劳才打得下基础。我想,如果你丽菊姐活到今天,也一定会这样嘱咐你的。如今世道好啊,不像我年轻的那个时代,吃了苦还要斗你哩!”童豪语重心长地说。
童豪觉得应该以宋阿忠一事为教训,向全公司人员作一次法制教育。他让人力资源部起草一个文件,对宋阿忠作出开除留用的处分,并召开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会议,要求所有干部首先管好自己,也要管好员工。童豪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公司有今天全靠国家法律的保护,如果哪一个人忘乎所以、利令智昏,想触犯法律,出了事,犯了罪,懊悔也来不及了。”
人力资源部把宋阿忠的案子印在内部出版的《运河报》上,还用传真方式传达给非洲矿山的每一个员工。
处理完宋阿忠的案子,童豪长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老是提不起精神来,胸口时常气闷,有时还不停咳嗽,而且常常觉得有点儿哮喘。梧凤催他去看一下,他认为可能感冒了,也不当一回事,让秘书小李去药店配了一点中成药治治感冒。
下午2时光景了,门卫打来电话说,市人武部和开发区有几位领导要进来看他。“人武部?”童豪觉得很奇怪,因为公司接待过无数的客人,却从没接待过军人,于是他指示,赶快放行,并亲自下楼去办公大楼门厅迎接。
两辆轿车驶进了公司行政大楼,童豪赶紧跨下台阶前往迎接。前一辆车上走下来的是开发区的党委书记凌松华,他与童豪有上下级关系,童豪的运河公司就设在凌书记主持下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中。第二辆车上下来了三位军人,一位是市人武部夏政委,童豪与他开人代会时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比较熟悉,他赶紧上前握手问好。另两位是现役军人,一位中年人是少将军衔的,肩膀上的军衔板上一朵梅花一颗金星;另一位大概是他的随从,是个挂了中校军衔的年轻人。冯政委在一旁介绍说:“这是解放军某部的物资采购司司长钱坤虎少将,那是钱将军的参谋杨晓洲。”
一听“钱坤虎”三个字,童豪怔住了,他盯着这位钱将军足足一分多钟;而那位钱将军也盯住了童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突然,他“刷——”的一个军礼,大叫一声“老师”。
童豪激动了,果然是他过去在孟殿庙小学教书时那个调皮捣蛋、放牛唱歌的钱坤虎,那个班干部钱坤虎。岁月沧桑,在他脸上很难发现年少时留下的痕迹,但“钱坤虎”的名字在他脑海中印象深刻,一提起即泛起了对往事的记忆。
“怎么,你们认识?”凌书记与夏政委不约而同地发问。
“岂止是认识,还是熟识哩!”童豪赶忙把大家引入公司接待厅,秘书小李立即上前沏茶、递烟。
“想不到会在这遇见我的启蒙老师!”钱将军一坐下就激动地说,“老师,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军校,一直在从事军队的后勤工作。前几年,我找过你多次,有人说你被错案判处了死刑,也有人说你病死在监狱中,我们的同学都想念你呀!”
凌书记在一旁介绍说:“这是我市赫赫有名的公司老总,全市纳税大户前三名之一,他的运河公司目前是国内最大的钴业冶炼企业。”
“凌书记过奖了,我们也是摸石头过河呀!坤虎啊,你当上将军了,出息大了,有什么任务需要我们地方上出力吗?”童豪再一次握着当年的学生的手热情地问。
“好吧,老师,我们言归正传吧!国家正在大力发展航天事业,我们委托军事科学院研究了一种高能电池。现在需要一种高精钴粉,要求很高,要做到纯度达百分之百,效能期长,确保航天期间所需的能量。我们考察了国内的几家钴业企业,据信息工业部介绍,还是运河公司的产品质量过硬,技术指标过关,所以我们决定把这项研制任务交给运河公司,不知能行吗?”钱坤虎将军语重心长地说。
童豪凝思了一下,他的脑海中闪过几个技术骨干的脸庞,思绪定格在潘亮身上。对,是应该让这样的小年轻挑一下重担,发挥他们特长的时候到了。于是他十分坚决地握着钱坤虎将军的手说:“感谢部队对运河公司的信任,拿战士的一句口头语来说,我们‘坚决完成任务’。我立即组织科技攻关组,争取早日拿出样品来。”
旁边的几位领导都点头赞许。杨参谋拿出一份协议书来。双方议了一下,然后庄重地签了字,地方领导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字。
双方握手话别时,钱坤虎看了一下童豪的脸庞说:“老师,我发觉你脸色不太好,太累了吧。上海的192医院是我们管的,我回去安排一下,你快六十了吧,应该做个完整的体检,多保重身体呀!”于是杨参谋递上了一张联络名片。
童豪双手接过名片,十分感谢部队首长对他的关怀。
七一到了,早晨天气晴朗,和风吹拂。出发前,童豪特地让梧凤给他打扮一下,头发焗了油,把几根白发掩盖住了。穿上白衬衫、黑长裤,脚上的皮鞋特地擦了油,尽管天气开始有点儿毛热了,他还是特地系上了一条大红色的领带。梧凤见他一边系领带,一边咳嗽,还有点儿气喘,就提醒他:“今天参加完入党宣誓仪式立即驱车去192医院检查一下,你最近好像瘦多了。”
来到嘉兴南湖的党史纪念馆的大门口,童豪从轿车上走了下来,尽管来过这儿许多次了,但他觉得今天意义非同寻常。环顾四周,南湖的一泓碧波在微风中拍起了轻浪,宏伟的纪念馆建筑像一艘巨大的航船,象征中国革命从艰苦卓绝的斗争到建立人民政权的胜利是从这儿起航的。
每年七一那天,前来瞻仰参观的人群似潮。今年不同的是童豪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前来,他想起了党委书记亲切又热情地称呼自己为“同志”。是的,如今我们是为中华复兴奋斗而志同道合的同志了。庄严的右拳举起来了,铿锵有力的入党誓词宣读完了,主持仪式的开发区党委组织部部长说:“下面请预备党员代表童豪同志发言。”
童豪十分庄重地走到宣誓队伍的前面,他扫视了一下眼前这支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多数是年轻同志,像他这样五十多岁的人很少。他干咳了几声,喝了点茶杯中的参茶,亮了一下嗓门说:
“同志们,我在这儿看到过并记住了革命先辈董必武的一副对联:烟雨楼台,革命萌生,此间曾著星星火;风云世界,逢惊蛰起,到处皆闻殷殷雷。是的,近代中国从昔日的落后挨打,到今天的立于世界强国之林,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没有大批革命先烈,没有前辈的献身是不可能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殷殷春雷,唤醒民众。我们应该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并时刻想着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做点事,做出应有的贡献。前几天,我从《禾兴晚报》上读到一条令人倍感惨痛的新闻,在我们家乡的缪家渡口一只摆渡船被过往拖轮碰翻了,造成了二死三伤,死者中有一名儿童,我的心至今还痛着。我们运河公司从艰苦中创业,感谢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使我们公司快速发展,如今我们觉得回报社会、投入慈善事业的时候到了,我们应该为家乡人民做点好事,办点实事。因此我在这里郑重宣布,我们将捐资五百万元,在缪家渡口兴建一座运河大桥,为了纪念党的生日,我想提议将这座大桥取名为‘七一大桥’。欢迎明年这个时候,同志们来到这儿,昂首阔步地在大桥上走一走。”
新党员和参观者听了他的发言,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参加完入党宣誓仪式,童豪即令司机驱车至上海的部队192医院。他觉得这次疾病与往年的生病不一样,短短的一个发言,就让他气喘吁吁的,这么短的发言时间,险些儿没法完整连续地讲完。他决定认真地去检查一下身体了。
车在路上,他先给钱坤虎将军打了个电话。
192医院接到装备部的电话,知道前来检查的病人是一位企业老总,他正在为国家的航天事业效力,因此特别重视。院长亲自做了安排,根据童豪的描述,医院安排呼吸科的主任医师冯圣可为童豪作检查。
很快地,童豪躺在仪器台上被推进了核磁共振检查舱中。“哒哒哒”的连续响声让童豪觉得这一次不可能是感冒一类的小病痛了,他一动也不敢动,听凭医生给他作了半小时的检查。
半小时后,冯主任走出就诊室在门口喊:“请童豪的家属来一下!”秘书小李一怔,说:“家属没有来,有事可对我讲。”这时候,童豪已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对冯主任说:“冯医师,有什么情况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是一名唯物主义者,‘文革’时判了我无期徒刑也不怕。”
冯主任注视了童豪一会儿,见他神情十分坦然,只是有点儿气喘,就把他约进就诊室内,他不让童豪的秘书跟进来,就诊室就他们两人。冯主任说:“童总,你的病情不妙,是肺癌中晚期,你的右肺叶上长了一个肿瘤,目前尚未扩散,必须及时动手术;一旦转移,就很难治疗了。”
童豪一听,凝思了一下说:“感谢冯主任细致周到的检查。我自己也有预感,这一回的病情有点麻烦,感冒药吃了几大盒,丝毫没有用。既然冯主任说手术越快越好,那我明天就来住院,接受手术,我会配合你的,一定要打败这个肺癌,我还有许多事没完成哩!”
冯医师笑着说:“很少见到这么乐观又坚毅的病人,有许多病人一听是癌,吓都吓瘫了。我们会周密安排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冯主任把童豪送到门口,小李紧张地问:“什么病?不要紧吧?”
童豪笑了一笑说:“肺叶上长了一颗小瘤子,明天来住院,把它切掉!”童豪做了一个刀切的手势。
小李大惊失色:“瘤子?会是癌吗?”
童豪钻进轿车,小李也跟着上了车,童豪对他说:“是癌也不可怕的,既来之,则安之,你越怕它,它越逞威;你不怕它,它也无可奈何。不过,你目前不要声张,有人问起我,就说赴非洲去了。”
当童豪把192医院的医疗诊断书摊在梧凤面前时,梧凤一下子惊呆了,她的眼泪似泉水般涌了出来,双手紧紧抓住童豪,生怕他跑了似的。童豪急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哭出声音来:“冷静,我倒不怕,你怕个什么?不要让两个妈妈知道,老人家惊吓不起。如今医学发达,肺癌手术后活上十年的大有人在,况且医生说我尚未扩散,手术越早越好。你马上给我通知一下几个副总,我给他们交代一下。明天一早我就去住院,你的工作暂时交给沈梓英去办,这个人能干着哩,你就说跟我上非洲考察去了。”童豪不紧不慢地部署着,“还有,别告诉运儿,这丫头还没见过世面,吓不起哩!”
几位老总面色凝重地推门进来,他们已从梧凤的口中了解到童豪的病情。顾书涵深情地说:“童总,你这是为公司的事累坏的,你千万放宽心治病,公司天大的事都放一放,你不是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童豪感谢大家的关怀,他布置道,这一段时间公司由顾书涵抓总,马上把潘亮从非洲调回来,当前的工作重点是协助顾副总攻关研究军品需要的高精钴粉。他有一段话还没考虑成熟,他要培养潘亮,但是暂时不讲出来,不过考察一下潘亮,让他挑更重的担子的念头已在他心中酝酿好一段时间了。童豪还说把他身边的秘书小李调到非洲去,跟着熊副总,这小年轻肯学习、身体棒,让他去适应并锻炼一下。
顾书涵听了,以商量的口吻说:“小李还是留在你身边吧,梧凤一个女同志,日夜照顾病人也吃不消的。”
童豪听了,摇摇头说:“照顾病人用小李这样的大学生是大材小用了。我前妻的母家子女多,我有好几位妻舅,他们跟我来往密切,我们老弟兄感情弥笃,我会让他们在我手术初期的关键几天轮班管着我。等到身体有所恢复,生活能自理了,就只要梧凤一人跟着我足够了!”
听得童豪这样周到的安排,大家便握手告辞,各忙各的工作去了。
梧凤在一旁听着他这样调兵遣将,心里也踏实多了,就对童豪说:“马上走吧!银行卡、手机、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早到一个晚上,就早有医生管你,我心中也可以更加踏实一点!”
于是由梧凤把着方向盘,绕道童家浜,带上了阿兴队长的小儿子,也是丽菊的弟弟,连夜驶向上海的192医院。
在童豪住院的第二天,192医院就给他完成了全身的各项指标检查,医院决定由冯主任主刀,并配好一应助手。冯主任告诉童豪:“一个人的肺有五叶,左二右三,你的运气不错,肿瘤长的位置在右肺上,要切掉一叶,从后背开刀,切掉两根肋骨,可能还要做四至五次化疗。你的体质也很不错,体检后的各项指标都符合手术要求,尽管放心好了。”
童豪对冯主任说:“古有关云长刮骨疗毒,我信任现代医学技术,放心动手术好了。”
他又关照梧凤,万一手术中发现新问题或手术失败,他进了手术室出不来了,就只提一个要求,把他的遗体捐给医院做解剖研究,再做一次最后的奉献,其余的所有事项都托梧凤处理。为了怕家中的老人、亲友阻拦,他还专门写了一张遗嘱,关照了上述诸事。
梧凤见了“遗嘱”,心中更添几分紧张,从不迷信宗教的她,如今一有空就偷偷地祷告,祈祷上苍青睐眷顾童豪,让他早日平平安安地回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