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豪被判处“无期徒刑”，是以“反革命罪”获刑的。他在狱中并不知道当初宣判之前，在盛行群众专政的形势下，曾让广大群众评议审判他的“罪行”。有人坚决主张判他“死刑，立即执行”，这当然是王振波一类的“造反派的主张”；在许多农村大队，大多意见都认为卖豆芽菜、做豆腐何罪之有？只是认为他贴标语不对。在运河大队，在孟殿庙那儿，大多数贫下中农认为童豪是个好人，呼吁上面应该立即无罪释放。他更不知道妻子宋丽菊已因他被捕而突然身故，女儿童运儿已由郑梧凤抚养，为此她又遭免职了。不过郑梧凤丝毫没有因为被撤职而沮丧，反倒与运儿朝夕相处，获得了抚养孩子的快乐。
这一切童豪都不知道，因为获反革命罪是不允许任何人探监的，他无法得知外面的信息。寂寞痛苦时就借看数理化、做公式、算方程来打发时间。他清晰地记得初入狱时监狱长与他的一次谈话：
问：你知罪吗？
答：无罪。
问：材料中说你带头大搞资本主义，怎么无罪？
答：我发豆芽、磨豆腐都是为了生存，为了生活。
问：宁要社会主义一棵草，也不要资本主义一棵苗。你是一个文化人，难道不知道社会主义革命需要艰苦奋斗吗？
答：听不懂你的意思，再好的草也不能当饭吃，从六十年代初开始，我们的国家苦多甜少，我只想过一点幸福安定的生活。
问：那你为什么张贴反革命标语？
答：那不是反革命标语，我从内心觉得那几位老革命家的许多话、许多政策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不应该被打倒！
问：你年纪轻轻，反革命思想根深蒂固了！
答：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由你们去说，去判吧！
可是，他没有料到，过了没多少时间，狱中的管理人员对他的态度大变，连本来专门训斥他的监狱长也常常向他投以善意的微笑。后来，他获得了可以看报、听广播、看新闻联播等待遇，才知道在金秋十月，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民主”、“自由”、“富裕”、“求是”……这些原本十分忌讳的名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媒体宣传中。
1979年的春天，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清明节。监狱长笑眯眯地把他请到了办公室，两位操着家乡口音的法院干部与他亲切握手，开口就说：“童豪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们复审了你的案件，认为对你的判决是个错案，我们代表人民法院向你道歉，并宣布立即对你无罪释放。这里有平反文件和五千元生活补偿，请你签领，你如有意见，可以继续申诉或反映！”
从接下去的随意谈话中，两位法院干部带着敬佩的表情说：“你爱人为你的平反直接进京上访，受到了中央领导的接见，我们接到了最高人民法院的通知，你是全县第一个平反昭雪的同志，你的爱人和孩子今天一起来了，她们在监狱外接你回家。”
童豪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无罪。只是听到妻子丽菊进京上访并带了孩子来接他回家，他感到十分惊奇：丽菊太有胆量和水平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狱室，拎上行李，当然也不忘带上陪伴他两年、让他学到许多知识的数理化丛书。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监狱。
打开监狱大门，跨出第一步，还来不及呼吸监狱外新鲜的空气和享受一下和煦的自由阳光，便呆住了：郑梧凤泪流满面地抱着运儿站在那儿，而运儿的衣服上佩着一块刺眼的黑纱，黑纱上一朵刺眼的小白花。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梧凤，怎么是你来接我？丽菊呢？孩子她妈呢？”
“丽菊……在你被捕那晚就没了！”梧凤简要地叙述了一下，她把运儿递给童豪。而两年没见爸爸的运儿却认生了，搂着梧凤的脖子说：“我要阿姨，我要阿姨抱！”
“丽菊死了？！”和丽菊恩爱的情景一下子塞满了脑海，童豪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我们的国家有救了，农村有救了，生活也有指望了。童豪，我相信你会面对这一切的。”郑梧凤递上了手帕，让运儿为爸爸擦去泪水。
“这么说，是你进京为我申诉的？”童豪一把抱过女儿，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吻着，并问着梧凤一件件急切想知道的事情。
“在北京，我见到申诉的人太多了。我们国家这十年遭受的错案、冤案太多了，说不定刘少奇、彭德怀都要被平反哩！比比他们受的冤屈，我们算是幸运的。”郑梧凤一副见过世面、经历过风霜的神态，“回去再一件件细说吧！”
听说童豪平反了，全村的人都上门来探望，造反派非法占用的砖瓦房已归还童家；王振波在“文革”中上蹿下跳，犯有打、砸、抢许多罪行，甚至童宝洪之死、徐奎元被打成重伤，王振波都负有幕后策划的罪责，正在被立案审查。这一切，在回家的路上，郑梧凤已向童豪说了个大概。
童妈早已站在廊檐下等候儿子回家，她的头发已全白了，乡亲们都知道这是她为儿子担忧所急白的。童豪远远望见翘首以盼的母亲，急匆匆地奔向前去，双膝着地跪在母亲的面前，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围观的许多群众也止不住陪着抹眼泪。
童豪拥着母亲和诸多的乡邻跨进了自家屋内。
“多亏了梧凤这两年多的照应，否则我这把老骨头也早已跟丽菊去了！”童妈哽咽着诉说着这骨肉分离的凄苦光阴是如何过来的。
“好了，乡亲们，大家都回去吧，童豪回来了，彻底平反了，国家正在大张旗鼓地拨乱反正！种田、养鱼、做生意……只要是合法的，大家放手去干吧，担惊受怕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郑梧凤已被提拔为公社党委委员兼妇女主任，她说话的口气已很接近新闻媒体了。
送走了前来探望的乡亲，郑梧凤可一下子走不脱了，原来是已经4岁的童运儿已习惯了与她朝夕相处，运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让梧凤阿姨回家。郑梧凤见运儿的嗓子都快哭哑了，她心疼极了，只好与童豪商量，让她把运儿抱回去，待运儿与父亲熟悉了再抱回来。童豪也明白运儿如此依赖郑梧凤，是她近三年来疼爱孩子，一直带在身边所得到的回报，也只好答应让郑梧凤暂管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郑梧凤抱着运儿回到自己家中，郑五毛老两口试探着问女儿：“童豪也平反了，你们俩也好过，我看是否央人去探一下童家的口气，干脆你俩重续前缘吧！”
郑梧凤听了父母的话，正色道：“瞧你们说到哪儿去了，童豪做一样，像一样，他的前程远大着哩，我不配！”
而在童家，童妈也试探着问儿子：“丽菊已过世好几年了，我看梧凤挺关心咱家的，这几年也都亏她不断的照应，否则妈这把老骨头早已入土了。如果你娶了她，我也放心了！”
童豪给母亲轻轻地捶着背，坚决地说：“妈，丽菊是为我而死的，她在我心中是永远也抹不去的。郑梧凤的恩情我迟早会报答她的，眼下我连工作都没有，而人家已是国家干部了，我不配啊！我的事会郑重考虑的，你就别费心了。明天，你给我备一点香烛与菜肴，我要去丽菊的坟上祭奠一下！”
夜更深沉了，母亲已经睡去，而童豪却辗转反侧，往事如放映电影，一幕幕在脑海浮现。他实在难以入眠，披衣下床，在本子上写了一首《运河吟》：
运河长流自九天，直塘弯兜入梦难。
为话源泉心头热，欲追往事笔底酸。
亢歌悲曲绕桑陌，春风轻舟驶石湾。
深港浅浜水东去，直济沧海挂云帆。
§§下篇 奋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