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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离愁爱恨两重天

当街上最后一盏华灯熄灭时,王榛榛乘坐的马车才回到了家门口。值夜的汤二为她们打开了角门。

家里的人好象都睡了,月光下的庭院中间,矗立着一座新搭建的“乞巧楼”,模型塔楼旁边散落着七八个蒲团,已经没有人再来焚香拜月了。红花、绿树、修簧、假山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小巧玲珑的塔楼边几盏漂亮的花灯和柳汀池里的水还在亮晶晶地闪烁着。整个院子里空荡荡的,好象她空虚地心。

她知道今晚她做的事情可以骗过全城的人,但一定瞒不了马琳和秦夫人,他们会很容易地猜到真相,然后秦夫人会更加讨厌她,而马琳可能跟她争吵,大骂她:“你真是贼xing不改!居然割掉那四个女人的插满珠宝的发髻,挂在城墙上。你想害死我们一家吗?”再然后他会继续为她惹下的麻烦事大发脾气,最后写下一封休书将她,连同她娘家带来的婢女、奴仆和几大箱子嫁妆,一股脑扔进大船里,打发她滚回徐州去。

“再以后,我将不再有家,不再有孩子,不再有丈夫,不再有漂亮的大房子住,不再有漂亮的马车坐,不再有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首饰,如果有也是另一个作贼的人用不正当的手段谋给的……”她忧郁沮丧地幻想着将来的生活,无比留恋地看着回廊两边的池馆、树木、花草、亭台、楼阁,好象它们都是水中的虚幻的影象即将被顽皮的石头砸破。

“我都做了些什么?在所有女人企求幸福的夏日夜晚,我却打算亲手毁掉自己的家,没有了这个家我会快乐吗?”

她不断地质问着自己的心,好象有些心疼,有些后悔,然而更多的却是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幻想和期待。她想:“也许离开家我也一样不会快乐,但那种生活才是适合我的生活!”

在走廊的尽头她看见了马琳的身影,可能他一直在等她回家吧,她觉得好内疚,为自己真的做下了背叛他的事情而愧疚。

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忧郁的表情,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没有猜错,马琳的确和秦夫人见过面了,得知极力想隐瞒的那件不体面的事情被不胫而走,而且已经达到了满城风雨的严重后果,他非常震惊,感觉自己就象掉进了一团黑白混沌的大染缸里,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的污垢,爬不出染缸的边缘。

他,曾经一度骄傲地把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作皮球一样踢腾戏耍,可到头来却发现那些规则就象自己天天摔打出去的巨大沙袋,在空中化了一道圆弧之后便挟着雷霆之势跌荡回来,给予了格斗者更沉重的一击。但是经管如此,他还是不肯妥协。回想到刚才他单纯可爱母亲--秦夫人,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而不理解的神情,他觉得有些内疚,自己实在不是个孝子,但要他单纯为了孝顺去改变一个不情愿的决定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做的。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他问。

“街上人多,我想…多玩一会!”

“回来了就好,”马琳把她拉过来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以后你想出去玩就跟我说,就是不要这么完还不回来!”

啊!--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预想的暴风雨好象并不存在,不对呀!即使是谎报的天气预报也不应该这么平静。奇怪!他是怎么了?

其实,只有马琳自己明白他并不是为爱情而坚持,而是为自己的尊严而坚持。此刻,他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她一走了之再不回家。只因为他不能接受她撒手离去之后的寂寞和孤独,不能接受妥协之后人们对他的嘲弄和耻笑,他惟有继续坚持原来所坚持的东西,人们才会继续保持对他的仰视而非轻蔑地鄙视。

现在看到她回来了,他又在担心她今晚没有走,会不会在某一天的早晨突然的消失呢?他此时的想法,王榛榛是不可能理解的,就如水不能理解火,月亮不能理解太阳,黑暗不能理解光明一样,女人也永远不可能理解某些专属于男人的想法。

第二天,她所做的那些报复事件被人们当作了本城特大的新闻传播得沸沸扬扬,开封府也来了几个干探查问案子线索,都被马琳和秦夫人挡了回去。几天后有几个惯窃珠宝的女贼被当作替罪羊押入了监牢,珠宝和头发被物归原主,没有别的恶性伤害苦主也不想深做追究,事件就此平息。

王榛榛预想的结果一件也没有发生,反而发生了一些令她意想不到的状况:她成了这个体面家族里被特别监视的对象,每一个爱惜大家庭高贵荣誉的女人都自觉地担负起了监视她的责任;其次,她也成了虚有其名的少奶奶,对任何事物安排都没有了发言权,即使最下等的小丫鬟她也支使不动,如果她们三个碰巧不在,她想要壶酒喝喝解闷就不会有第四人给她按时送来。她只好让松儿和彩云、彩霞去做所有琐碎的事情。

每天,马琳在家的时候她还象个夫人,只要她的丈夫一出家门,她就马上变得一文不值,除了三个死党心腹,几乎没有人在乎她的尊严,也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不管是姨奶奶还是乳娘、嬷嬷、大丫头、小丫头,她们都敢在她的面前肆无忌惮地说风凉话,含沙射影地议论某些人伤风败俗的丑事,见她隐忍不发她们就会以为她是自知德行有亏,进而发展到自作主张地替她包办一切家务事,为所欲为地拿她桌上的东西,吃她房里的瓜果酒食,穿她柜子里的衣服首饰。

如果她的贴身丫头想维护主人尊严而出头训斥什么人,转背就会遭到群体更猖獗的围攻和奚落。枫儿怕惹恼从前相好的伙伴不敢再来亲近她;松儿吃了一次亏被孤立后也不敢出头维护主人;彩云、彩霞是她新从娘家带来的,根底浅,年纪小,自然成了所有使女、仆妇欺负的对象,基本上保持着“一天一小哭,三天一大哭”的频率。只有马琳在家的时段,她们才会暂时收起伶牙利爪给主仆三人保持一点可怜的尊严。至于她的朋友也连带没有得到应得的待遇,黄梅也被关照了成了特别对待的客人,如果她来拜访的时辰恰好是马琳不在家的时间,那么她们俩就永远碰不着面,即使只阁了一道屏风,她们中的一个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诱导去另一个方向。

后来此种情况被马琳发觉了,经三令五申的强调之后,她们略微有了些许收敛,不久又故态复萌背地里猖獗起来。经过几番折腾后,马琳也灰心了,他发现失去尊严的主人要想重新找回过去的威信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其中的复杂性就跟只作了一次妓女的女人再想作回贞女一样难。他只好尽量不出门,在家里陪着她,为她挽回一些可怜的尊严,尽她所需地满足她自由活动的天性。他的眷恋象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栓住了她的脚,使她一直不忍离去。

他这样的举动几乎没有人能够理解,有一回马瑞问他:“她现在都名声狼籍,连个家也管不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对她?干吗不干脆休了她再讨一个?这样过日子有啥意思。”他苦笑说:“是没有什么意思,就是习惯了,不想改变!”

“习惯了?”马瑞不理解想再问,看他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只好不问了。

不久这段对话意外的经过了很多人的口而没有改变原意得以传到了王榛榛的耳朵里,她苦笑着琢磨起了“习惯”的深厚含义!的确,是习惯决定了眼下的一切,已经习惯了相互拥有的日子,如果生活里没有了任何一方,他们彼此都不会好受。

她想如果离开他去找另外一种生活,她必须先得适应没有他的感觉,等习惯了一个人之后,然后才能再去和另一个人建立新的习惯。那将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漫长得象蚕躲在茧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一样可怕!

就这样,尽管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应该分开了,认为分开对任何一个都要好得多,可他们俩个却什么也没有做,还是一如既往地相守着消磨着每一寸光阴,一天又一天地在沉默中依偎着看单调的日出日落。

转眼秋天到了,发黄的树叶也和没有个性又喜欢乱说话的人一样,第一片掉下来之后,其他的也都跟着往下掉,掉得满地都是,然后再被秋风卷着,一窝蜂地漫天乱飞,几乎把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撒遍了。虽然天气还没有转凉,王榛榛就有了一种萧瑟的感觉,或许是在金笼子里蹲得太久了,静极思动,她好想骑着马独个出去兜兜风,透透气,好想一个人跑到井市上喝酒再管点闲事活动活动筋骨,或是在晚上跳上房梁跑到某些人家里干点劫富济贫的事就好。

可是,白天里那些讨厌的眼睛总是围绕在她的身边,让她觉得不能有丝毫动作;到了晚饭的时候,她的丈夫准时回来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经管他会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但他从来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好象知道她随时都会贼心复萌做出什么犯法的勾当似的。她搞不懂马琳是怎么知道了她的想法的,也许是从她贼亮不安份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也许是从她闲谈时越来越多地吹嘘从前骄人事迹的口气里闻到了她正在垂涎猎物的异样气息,总之他开始监视她,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连每天早上的散步运动也不放松,更遑论放她一个人去遛马、喝酒、逛街了。

她越来越觉得那一点点恩赐下的自由变得乏味,没意思了,她开始厌烦他的陪伴,如果有一刻他不在她身边,她就会觉得自在得多,她会找到很多很多有意思的事来干,至少她已经想出了一万个取乐的歪点子,就是没有时间没有自由去实现那些乐趣。

现在,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梳妆、打扮、骑马、读书、练刀、买东西、闲聊以及沉溺于幻想之外,她几乎找不到任何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以前还有孩子要照管,帐本要操心,现在连这些也用不着去管了,生活就象一潭死水,安静得找不到一点令她激动心跳的波浪。但马琳却不觉得她的生活乏味,好象整天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浪费粮食就是她对这个家族最大的恩赐。

有一天,她对他说:“这样的生活就跟躺在棺材里一个样!”听到这样的话他非常震惊,这表明她正在对他给予的一切失去兴趣。这样的状态,也就意味着她会随时去寻求刺激。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干任何破坏他家族的利益的事情,他饶有兴趣地和她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故意给她机会溜出去却又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阻止她。每次失败后她都会被气得大发脾气,后来她意识到那些失败都是他恶意制造的游戏,反倒不生气了,变得象个淘气的孩子似的期盼着意外的发生,窥觑着每一个能赢他的机会。

不久,一个意外的机会来了。这一天晚上,马琳象往常一样回到家里。通常在这个时段,守着淘气的娘子不让她有任何犯罪的机会就是他的第一职责,为了打发时间,他每天都会跟她说起了一些白天看到的希奇事,再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做了些什么事,想不想出去玩等等。今天同样他跟她说了很多事情,她静静地听着,当他说起了日间见过的一颗夜明珠时,勾起了王榛榛的兴趣,她问:“夜明珠你应该见得多了,那颗珠子我想只是大一点吧,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

“就是有稀罕处才跟你说的,我本想给你买下来作生日礼物。就是太贵了,那南洋的胡商要价三十两黄金,一分不许少,我摸不准你的心思,怕万一买回来你又不喜欢就放下了。要不就明天你自己去看看?”

“三十两黄金!”她啧啧说:“还是不要去看了,够我们家五十多口人用几个月了。”

“我倒想买下来给你过生日的时候戴上,人家看了一定会羡慕死你的。”

王榛榛这才想起自己的二十五岁的生日快到了。他大概是想给她买个贵重的东西,在人前炫耀好提高一点她在这个家里的威信,又说:“戴上那颗珠子,你可以好好气一气那些对你不礼貌的女人了!”她明白了他心意,又是感到又是高兴,问:“那胡商在哪里?我明天去看看,要还是不要,回来再告诉你。”

“也好,明天我没时间,你自己先去南通巷的如宝斋看看东西,喜欢我再陪你去买。”

两个人正说着话,马直忽然跑来说皇宫里来了两个公公。马琳连忙出去见去见宫使,二位公公说是皇宫正举行夜宴,皇上宣将军即刻入宫伴驾。马琳心想这么晚了出去赴宴,回来必定要到三更后,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人约束,她会不会闹出什么歹事呢?左思右想不得安心。

换衣服的时候,他见她眉宇手足之间无一不流露出欣喜之态估摸她已经盘算好了路子,便跟她说:“这天才黑,珠宝店还有生意可做,不如我先送你去南通巷的如宝斋看夜明珠,到了那里看好了你就自己回家,如果没看中你就再看看别家的东西,然后到丰乐楼等我,我会很快就回来的。”

王榛榛听了把嘴崛起老高,暗暗埋怨他破坏了自己的计划。马琳只当作她在撒娇,不由分说给她披上一件白色的锦绣团花的衣裙,催促她换上。王榛榛又是失望又是懊恼,晚上穿这样浅色的衣服,后边还跟着丫头仆人等于什么也干不成了,就推辞说:“这么晚了,就算铺子没关门,到那里也该打烊了,不如我明天再去看好了!”

“那你现在想去哪里呢?不如跟我一起去皇宫吧?”

“我不去!”王榛榛心想:我这辈子都不要去那样麻烦的地方,进去一回光磕头就要磕几百个,我巴不得你今晚在皇上面前出丑,把这个官弄丢了好跟我去走江湖!

他嘿嘿一笑自以为是地把那句回答的话理解为选择去南通巷,就换好礼服拉着她,叫上松儿、马直和王吉祥匆匆走出了门。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王榛榛就动开了脑筋,寻思怎么样才能在最短时间内甩开尾巴,倘若自己在他离开后就能马上甩开松儿和王吉祥,自己就还有至少两个时辰的时间干点明堂。干什么才好玩呢?她想来想去没有找到行动目标,只好跟着进了南通巷的珠宝行。

南通巷是汴梁城里最漂亮的一条商业街,这里街面宽阔,车马云集,街道两边的商号都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不仅商号的屋宇雄壮,门面广阔,里面卖的东西也是本城最昂贵、最华丽的奢侈品,每家商号的大门里外都有身穿皂服的警卫保镖巡视,望之森然。

来这买东西的人也非等闲之辈,非富即贵,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钱,骇人闻见。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初秋的夜晚还很炎热,来光顾生意的人也不少,马琳把她送到这里来等于不花一分钱雇佣了几百个精干的保镖替他作看守。

因为迟了一步,那颗珠子没有买到,被朱缅和他新娶的七夫人抢先一步买走了。马琳只好叫她去选别的东西。她听到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很是不高兴,说:“怎么会这么巧碰又到他们?这家伙是在故意跟我们争。”马琳说:“算了,他出的价比我们高些,我想和他争下去也没意思,就没有再往上加价。这里的好东西多得是,你自己另外再看看吧,我就不陪你了。”

他说完就赶紧走了,王榛榛却在暗暗谋算想:“这个家伙先强占了我们家的房子,这阵子又总在我们夫妻面前抢先买走看好的夜明珠,是有心要跟我们家过不去,我定要在今天晚上就把属于我的那个东西拿回来,顺便再砍掉这个奸贼的脑袋作利息。

遗憾的是马琳走了以后,她在珠宝街上四处游逛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脱身的机会,松儿和王吉祥好象早就得到了特别吩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两个好象有点不对头。”王榛榛留意机会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王吉祥在不时拿眼角瞟着松儿,松儿好象也有一点儿假装正经地故意不看他。她想这丫头大概是等了大半年也没等到一次通房的机会,对男主人彻底死了心后就把心思用在了这个小子身上。仔细瞧瞧这两个人倒也蛮般配的,“不如我就给他们创造点机会。”

她眼珠一转想好了脱身计策,至于甩脱他们之后的计划,她认为天衣无缝。主意打定她就开始行动了。

“丰乐楼先不去了,”王榛榛对赶车的王吉祥说:“我们去挽宾楼买点好吃的东西。”

“刚才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上那里等将军的吗?”

“你到底是姓王的还是姓马的,”王榛榛说:“整日将军前将军后,好象我的话是放屁!你干脆别干了,滚回徐州去算了!”

王吉祥被她吓唬得连忙掉转方向往回来的路上走。王榛榛见他吃硬不吃软,服帖了,便说:“我只是想上那里去休息一会,等过一会我们再去丰乐楼。”王吉祥连忙应诺将马鞭甩得响亮好让本家大小姐听见他还姓王。挽宾楼不一会就到了。选择这里主要是地形熟,人缘熟,外兼离目标近,得手后好藏行迹。

进客店的时候,她没有露面,叫王吉祥先下车去要一间中等客房,然后吩咐松儿跟她兑换了衣服,松儿知道她要捣鬼不敢多嘴,顺从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大红衣裙换上浅黄衣裙跟着王吉祥进了客栈。

店小二见马车上只下来一位漂亮姑娘,以为是来私会的情侣,没有留意马车里还有个人就径直将车子牵进了黑暗处的停车场。王榛榛大喜过望,溜出马车就窜到了包公湖边朱缅的家里。

朱缅官阶职位bu比她丈夫和公公的要低一品级,但朱家的花园却比马家的豪宅阔大出一两倍,里面装满了他从皇家财产的名单上克扣出来的“花石纲”,走进去三步一怪石,五步一奇木,十步一花亭,但见百类林木,千种花草,万磐怪石,将花园池馆装点得美仑美焕,亭台楼阁更是多得数不清,至于住在里面的恶奴、美婢、艳姬的人数则无从估量。她费了很多时间才找到七夫人的院落。

七奶奶的收藏柜里珍宝不计其数,都是她过门的时候人家送来的贺礼。她翻了好一阵子才从一个雕镂着金龙牡丹的玛瑙盒子里找到那颗夜明珠,连盒子一并收好了之后再开始一间房一间房的找人。

没能找到朱缅,她很不甘心,思想:朱家艳姬多如繁星,朱七夫人能从众姬之中脱颖而出,容貌自然美之极也,那厮新娶不久定然不会去别的妻妾房里过夜,此时不在床上莫非另有藏身住处,便揪起已经入睡朱七夫人连恐带吓地问话。一问才知那厮竟是被皇上临时宣进宫赴晚宴去了。

她气愤不已心想:今夜那厮命大,我杀他不得反被打草惊蛇,明日必定满城风雨,而自己声音在如宝斋又被这个七夫人听见过,日后若被她想起来必将给我家招来天大的麻烦,惟有杀她灭口才可消去此祸端。便狠心将朱七夫人掐死,扯破衣裙后挂在了房梁上,然后搜罗珠宝金玉裹在腰上,把现场布置成死者遭遇盗奸后自杀的形状,方才离去。

她自小追随父亲行走江湖,纵横武林多年从未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做过这等凶残欺心地恶事,今天为了保全自家人不受牵连不得已作下了,心情紧张糟糕到了极点,仓皇逃离之后忽然又不放心身上的珠宝,惟恐带出去无从销赃,日后被人识破导致身份败露,遂回转到现场弃了包裹里的金银珠宝,只留了夜明珠,把死尸取下放回床上,再点了一把大火毁尸灭迹。

出来时,熊熊火光引得一大群看家护院的镖师、拳师往这边赶,她连忙牵了一件深蓝色的衣裙混作二等丫头溜出别院,匆忙往回行走时,不侥幸被一个精明点的家丁看破了行藏,那人跟过来拦住她问:“嗨!你这个姑娘真怪!人家都往着火的地方去,你怎么只拣僻静的地方去?莫不是那火是你疏忽了点烧的?”

既然免不了要败露她只得一通扼杀了事,待杀了那个小厮逃出不远又追来了两个护院的,复杀了两个又追来两个,如此一路缠斗不休,百米之路纠缠了不少时间,等到统统解决掉时,内宅的火势已成红光冲天之势。

滚滚浓烟借着风势肆虐开来,迅速蔓延到了相临的花木房廊,将临近院落的仆妇家丁全引了过来,人群杂乱一时,她的心神也慌乱了,没有摸清出去的方向,反而跑到了朱家的正堂大门。看见附近救火的军队飞速赶过来扑火,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背负着两个家族几千口人命的生死荣辱。

倘若自己身份败露了,逃亡是小,马琳丢官是小,祸及他家三百多口人的性命及上千宗族人才是大灾难。她心急如焚抱着头脸四处乱窜,却苦在路多屋多,不得已只得把脸抹黑,暂时混在一群救火的仆妇丫头里藏身,幸好这家的奴仆女使太多,又有大火的热闹可看,没有人留意她的陌生面孔,她一边装作拿桶子找水扑火,一边寻找出路。

在火光里,她机警地发觉身边跟着一个人,她往西那人往西,她往东那人也往东,她以为有人怀疑更慌乱了,跑到水井边的一棵树影里回头观望。那人站在井边亮处,身穿着一件仆役皂衣,手里也提着两个空桶,竟然是区青云。他对她藏身处喊道:“东边的屋子也着火了,里面还有人,我要去救人。”王榛榛吓了一跳,以为他救人的话是喊给别人听的。

区青云见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仍然傻愣着发呆,便趁着旁边人急着打水不注意的时机跑过来拖着她往东走。他拉着她穿堂入室来到一进空无人影的院落,在一处有假山的墙根下站定。她这才记起这座假山正是自己埋藏衣物的地方。慌张之际,什么也顾不上多想,衣服也不换了,连一声道谢也没有说就直接爬过了高墙。

回到挽宾楼已经是三更过后,客房里的松儿和王吉祥已不见了去向,马车也被他们驾走,想必是久等她不来就先去了丰乐楼找马琳去了。她想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在黑处干坐了一阵,思量眼下只有自己趁黑溜回家了,马琳回来问话时还可以叫上彩云彩霞帮自己圆谎,至于独自回家的理由就说想给松儿和王吉祥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觉得这点子勉强可行,至少比被动受他责难要好。只是苦在身上的衣服是朱家使女的装束,不敢公然在大街上拦租车轿,怕让认识她的人看见,怎么办呢?左思右想,觉得回家之前还得弄身象样的衣服穿上才不至于弄出事端枝节,可这么大的客栈女客却不多,象样的衣服更不好找。正犯愁时,一辆马车驶进停车场。

这是一辆非常粗陋的马车,每天都能看见百千辆这样的马车在大街上奔跑。车子在她面前的亮处缓缓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是刚才救她的那个人。他挨着她坐下,扔给她一团东西,她看清那东西正是自己落下的红罗衣裙,连忙接过来躲在车帘里套在身上。

再出来时,她看见区青云已经坐在了驾座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穿着一套粗布褐麻衣裤,左边膝盖上面还摞着一块巴掌大的补丁,十足象个车把势,他一边拿着马鞭一边回头笑嘻嘻地对她小声说:“这么晚了,三少奶奶一个人出门坐我的马车是打算去幽会情郎吗?小可倒是知道有个地方的行头乃绝色的一流人品,要不要我送你去过夜呀?”

时人将上等女妓称作上厅行首,上等男妓唤作行头,他久历江湖老于青楼风月场所,紧要关头也不忘调侃取乐。

王榛榛勃然大怒抬脚就要踢他下去,他按住她的脚说:“你如果踢我下去了,可就得自己赶车了。”她又气又恼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比从前,孤身驾车让人认出来必遭嫌疑,只得忍住了,让他来驾车。自己委屈坐进车厢帘幕内,只求这一路能顺利回家。

夜半时分街上的行人本应绝迹,但因大火借风力蔓延开来,烧得天空通亮,把附近住家里睡觉的人们都惊醒了,纷纷跑出来往包公湖着边来隔岸观火看热闹。区青云只得绕道往僻静处走,马车走街穿巷,三转两转,拉着她避开了马府正大门的街道,往城东的方向驶去。她发现后以为他要胁迫自己私奔,连忙撩开纱帘哀求说:“我不能跟你走的,我得立刻回家,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的,如果让别人看见我现在还在街上乱转,我全家人都会有危险的。”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能送你回马家,你现在只有走一条‘暗道’回家才不会被别人看见。”

“暗道?”她立即想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她连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家有暗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是你们自己告诉我的吗?”

“奇怪,我什么时候有告诉你的?”

“这么快就忘了。那一年,他从地道逃走的时候就等于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区青云说:“两年前发生的每一件事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条路!可是那条路的出口很远,走那条路,我只怕要到天亮前才能回到家里,他一定会怀疑我的……”

“哈哈!”他尖刻地嘲笑了一声说:“那样可怕的事情你都干下了,你居然还想瞒过他,你以为他是傻子吗?他只要知道那片火是从朱家烧起的,再想想那颗被朱家买走的夜明珠,就会马上想到凶手是你的。”

王榛榛被他提醒,刚才那可怕的一幕立时浮现眼前,她长叹了一口气,心想:只要不惊动其他人,单被马琳知道了倒也没有太大的麻烦,至少他会想出办法遮盖住,不过以后的日子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快到目的地了。王榛榛不想让他知道那条地道的入口,骗他说:“我就在这里下车了。这辆马车是你偷的吧,你得赶紧连夜出城,这车就当作是被人偷了之后丢在这里的。”

“这不用你吩咐,我知道该怎么做!”

临下车前,她又说:“还有,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会被捉住认出来,那样,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区青云早看透了她的心思,笑了笑说:“谢就不必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讨好他,得到他的原晾吧!不过我想如果我不替你顶下这个罪名,他恐怕很难替你摆平这件事,你在的现场留下漏洞实在太多了。”

“怎么你都看到了?你为什么要去替我顶罪?”

“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投案自首的,我只是在朱家的院墙上写上了我自己的名号而已。明天,除了你丈夫,应该不会有别的人来找你问话的。你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王榛榛目瞪口呆,原来这一个晚上他一直跟随在自己的左右,看见了所有的事情。她思前想后又是尴尬羞涩又是感激怜惜,更夹杂着说不清的喜悦和哀伤:怜惜的是他命运多骞总离不了亡命天涯的厄运,喜悦的是他还眷恋着自己追随到此,哀伤的则是就此匆匆一会骤成永别,多种情肠郁结难言,不禁感悲涕下。

区青云看她神情激动得有些离谱,颇为好笑说:“怎么,你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吗?那你可就太自以为是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反正不是为了你!”区青云想到了一个极隐秘的情妇,说:“其实我在你家附近蹲守了几个月都是为了杀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人是谁?”

“他就是你父亲的好徒弟。”

“李潇,”王榛榛几乎要尖叫出来,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还是不用废话了,你走吧!”

得知是这样的原因,王榛榛心里颇不是滋味,她默默下了马车,想走却按奈不住回头问他:“那……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你还要见我作什么呢?马夫人!”他揶揄地问,黑色的眼睛象星星一样蹦跃着怨毒的光芒。王榛榛尴尬极了,在母亲的墓地时和他共同度过的一天实在太尴尬了,尽管她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但内疚感是开解不掉的,毕竟是自己负了他的深情,而今天的亏欠只是更多而已。似这样的恩德与深情是无法报偿的,她所能做的只有掉头远去。她优优柔柔地挪动了一分步履,回头说:“我只是……想谢谢你,想……请你喝一杯酒。”

“你真想谢我,….”他似乎看到一线微茫的希望,又似乎被什么东西系绊着不想就此离开,忽然厚着脸皮说:“明天我一定会很危险的!………你报答就给我找个藏身的地方住吧!”

她没有料到他还会想冒险留下来,更没有想到她会要求自己庇护,她为难得好想后悔可又不能找理由回绝,犹豫地想了一会说:“那可能只有那条地道才能暂时藏你了…..那里有一间很小的屋子,也许还能住人,你跟我来吧。”

地道里黑糊糊的,不时有老鼠、爬虫从他们脚下穿过,领着他摸索了很久,她想起了自己怀里还藏着一颗盗来的夜明珠,据说此珠会无光自明,遂掏出玛瑙盒来照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珠体所散发出来的荧荧珠光,虽然不能让他们看清暗路上的阶梯、爬虫、蛇鼠和蝙蝠,却也似夏夜里的萤火虫凭添了许多幽趣。她走了一截问:“你和李潇到底怎么了?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因为他杀了我的七个兄弟,徐州知州陈榆就赏了一个提刑官给他当,后来他又捉住了我的几个兄弟,陈榆命他押送到京城行刑,我知道后就一个人追来了。”

“是这样,那你救出他们了吗?”

“没有,越狱的时候你丈夫突然来了,他们为了掩护我都死在牢里了,”区青云愤恨地说:“后来我就到处追杀李潇,他东躲西藏,我几次追到他都被巡城的禁卫阻止了,这京城官兵太多,他知道我不方便行动,就赖着不走。两个月前,我又找到了他,你可知道他藏在哪里吗?”

“藏在哪里?”

“就藏在你家的马厩里。和一个叫王吉祥的住在一块,大概是他把他弄进去的。”

“啊!是他,怪不得这一阵子吉祥总是不让我进马厩!”她的疑问问完了,他肚子里的疑问还没有开始,他看了看夜明珠说:“这个东西不能留在你家里,给我用吧!”

“好吧!”

“你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杀了朱缅的小老婆吗?在我的印象中你应该不是这样狠毒的人,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

“我本来是想杀她丈夫的,没找到人,就问她那家伙的去向。她说那坏家伙去了皇宫,我想到在珠宝店的时候被她听过我的声音,我怕她以后记起来只好下毒手杀了。”

“那么说你是为了保护家里人了才这么做的了,”他又说:“我以前听过马琳说起过你们俩的事,他说那个*残暴的洛阳总兵陈都阵是你杀的,有这种事吗?”

“是的,是我杀的,那家伙……”

“这你不用解释,每个人都知道你为什么杀他。我想说的是…….”他欲言又止,觉得太唐突了,改口说:“我心里藏着很多不该说的话,但我还是想说出来,也许我明天就会死了,我不想留下遗憾,你愿意听吗?”

王榛榛忐忑不安地猜想着他要说的内容,硬着头皮假意问:“你是想让我给你父亲报讯吗?这恐怕帮不了你!”

“我要说的不是这些,”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捉住她的手问:“他替你顶了罪,你嫁给了他,那我也做了同样的事,今晚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他的求爱方式可真令人尴尬,简直比马琳当年的手段还要无耻,王榛榛觉得象被只大蝎子蛰了一下,连忙缩回手说:“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

“那就是我想错了顺序,你们是先有了事实,然后他才出于男人的责任替你顶了罪,是吗?”

“住口,”王榛榛气红了脸,说:“你再说话,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可是他从小见惯了直率对待爱情的契丹男女,觉得自己从前做的已经够含蓄了,现在的直率表白只不过是临死的最后愿望而已,所以他明知她会难堪也没有闭上嘴停止说话,而是以更快更咄咄逼人的口气继续说:“看看吧,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上次的事他替你顶过了,这一回的事,我替你顶了,那么再下一回呢?下一回,你再闹出这样的乱子的时候,是不是该轮到李潇了?如果在我和马琳杀掉他之前,你还肯给他机会的话,他一定会很愿意为你效劳的。”

王榛榛面红耳赤,说:“你放心一百个心好了,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做了!”

“哈哈,”他放肆地长笑一声说:“只怕是作惯了娼妓的人想从良也难呀!我们作贼的想不杀人就跟妓女想不接客一样难。”这个比喻实在太难听了,让王榛榛联想起了另一个把她和妓女相提并论的御使夫人,她反感极了王榛榛争辩说:“我不是贼,这里只有你是贼,只有你是!”

“对,只有我是贼,那刚才又杀人又放火的是谁?那样的大手笔,我们这些作贼的看到了也自叹佛如,”区青云尖刻地嘲笑说:“你跟你父亲一个样,都是伪君子!”

“……”

“你的父亲,一面作黑道老大还要一面在父老乡亲面前的称‘王大将军’;你,则是干了杀人放火的事,还急着要跑回家作什么侯门贵夫人!怪不得我父亲那么讨厌你们,说你们这些自命侠义的人都是伪君子!跟那些尼姑庵里的暗娼没有两样!”

王榛榛气得要煽他,他拦住她的手说:“瞧瞧!这么快就忘恩负义要打人了!干脆过河拆桥把我杀了算了!”她气得丢下他一个人拼命往前跑,好象后边跟着的是个妖怪。

地道里的石甬路百多年无人走动,积水、泥泞、湿洼到处都是,四壁、地面、天花板都长满了苔鲜,脏滑难行,她只好扶着墙壁走,弄得两手乌黑,头顶上还不时传来蝙蝠被惊扰后四下扑飞的声音,无一处不令人毛骨悚然。好不容易到了一段干净点的路面,又被黑暗中的石头台阶连绊了两跤。她扑在地上的时候,后边跟上来的人扶起她,要握住她的手走路。

她气愤地甩开了他的手,但甩开后不久他很快就找到下一个捉住的机会,最后她只好放弃了。过了一会她发现他正握着她的手揉捏抚弄,仿佛抚弄的是她的整个人。她又羞又臊想起了和马琳最初相识的光景,他也是这样油滑地寻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摸她的手,不过那时的感觉和此刻的感觉竟如似曾相识,一般的令人又讨厌又喜欢。

“象这种机会如果失去了恐怕不会再遇上第二次了。”他暗暗想着遂得寸进尺将她囫囵抱住。

这个男人真是太过分了,她正想再次推开他,忽然瞥见幽暗的光明处他满脸恳切的神色,不由恻然,暗想:他为我不惜引火烧身,我怎么忍心再伤害他,可是如若依从了他又怎么对得起马琳?就算我从前有过跟随他的心思,也不能在这样的地方苟合。

她踟躇于推拒、同情之间,又是急恼又是羞臊,一时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抱着她的那个人也同样羞臊不堪,但要他缩手放她离去却有万般的不甘心,说:“如果我刚才不跟你来,我还有活的机会,可是我万不该色迷了心窍,跟着你跑到了这样的地方来。你这么晚还没有回到家,等回去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用问你,只要看到你手上脚上的泥巴,就知道你干过不好的事。设想再到了明天,等他看到我在朱家刻下的名号,就会知道那纵火案的一切真相,他还会想到……我们两个在一起过了这一夜……你认为他还会相信你跟我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

他的话勾起了她更多的痛苦,在心里千万次地后悔:为什么要去干那件事?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好好过日子?

“别回家了,好吗?”

“你说什么?”她用恍惚错乱的思维胡乱想了一会,方才明白他要求她藏他的目的其实是想找机会纠缠她,诱拐她。眼前黑糊糊的,只有夜明珠点点荧光照着他异常兴奋的脸,他继续巧舌如簧说:“那天,你在医馆要我带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并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你也不喜欢他给你的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这个世界只有我才能给你。”她惊呆了,两只手本能地挣扎着,象只被大野猫咬破了心脏的小白鼠。

“也许我不能给你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可是我知道我能给你最喜欢的东西。我们才是同一类人。看那黑暗里飞的蝙蝠吗?我们就是蝙蝠一样的人。我们都是那种命中注定要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人。”

“蝙蝠….”她觉得好象有点象。他继续说:“可他不是的。他天生是生活在阳光里的一类人,他什么都有了,还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如果你跟他过得好,我也认了;可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好。你整天都被人监视着,他不让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不是的,他让我做了很多想做的事,而且他总是陪着我一起的。”

“但他不会陪着你一起杀人渣是吗?”

“那是因为……他说杀掉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他跟我说过:世界真正的公正要靠帝国律法才能实现,我从前的作为并不能改变什么!”

“就算他说的对,那么,把你跟那些穿着小鞋的小脚女人一样对待就公正吗?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我绝不会象看守囚犯一样对待你,象你现在这样想作一点事情还要畏首畏尾,结果反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跟我走以后根本不用担心会不会连累别人了,我会如他一样对你好,给你……”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仿佛要把积攒了半年的相思泪语全倾泻出来。

“呜……呜……”她放弃了徒然的抗拒,靠在他身手大哭起来,后悔自己当初真的不该逃婚,不该走一条父亲不赞成的路。

最后他又说:“跟我走吧!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我的。”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光泽,诱惑着她体内的每一滴血液跟着燃烧沸腾。他如获至宝把她抱起来放倒在一处台阶上。

“他想要我,我该不该接受他呢?”她恐惧地往后挪,才挪了半迟后背就碰到了墙壁。一颗心狂跳着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忽然她在他火热的瞳孔中看到了夜明珠的光泽,那恬淡纯净光泽,让她想起了马琳。

如果把所有爱过她的男人用石头和美玉作比方,眼前的他无疑是块珍贵的翡翠,而马琳则是更完美的夜明珠,他从前给她的爱就象那颗夜明珠的光泽,不论黑夜有多么漫长也能感觉到他的光明,即使另外一个人在黑暗中给他抱来一团火取暖,也不能取代那颗明珠的价值。她说:“可是,我已经嫁给了他,又怎么能跟你走呢?”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用他的嘴野蛮地堵住了所有的推辞。就他想要得到更多的时候,她猛然坐起推开他尖叫着逃走了。

当她连滚带爬象个泥猴一样爬出藏兵阁的出口时,发现马琳正生气地坐在黑暗处等她。他还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只是隐约猜到自己在丰乐楼上看到的那场火灾可能与她的失踪有关系。现在看到她满身污泥地爬到自己面前哭泣,他猜到的只能是事件的严重后果。

“那定然是很严重的事情了,我还保护你多久呢?”他担忧地叹了口气,说:“别哭了,赶紧洗个澡换件干净衣服吧,让别人听见了,咱家就完蛋了。”

幸好浴池子里的水还有一丝温气,她急不可奈地爬进浴池里拼命擦洗着身脖上的污垢。马琳觉得她不是在洗澡而是想搓掉自己的皮肤,就问:“干吗要使那么大的劲?也不怕抓破了皮。”

“……”想到刚才心惊肉跳的一幕,她简直无地自容,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刚才拼命搓的部位都是被另一个男人的唾液沾湿过的地方,她必须洗掉才不能让她的丈夫有一点怀疑。

“告诉我,你这个晚上都做了些什么?”

那场亲手炮制的杀人放火案,如果遭遇败露,那将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灾难!幸亏了那个多情的贼,她还有撒谎的机会。她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其实只是想给松儿和吉祥他们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我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就这么简单吗?”

“当然我还想自己出去玩,所以就忘了时间……后来我想找你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怕深夜回家被人家看见,就想从地道回来。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做了!我一定会改的!”

马琳想:我要是信了你才怪呢?他从她脱下的脏衣服堆里拎出一件的深蓝色的几乎褪掉了颜色的旧绢衣,问:“这是谁的衣服?好象不是我们家的?”

这身偷来的衣服,按计划应该在离开现场时就扔掉,只是因为太紧张弄出了纰漏,现在带回了家里只有烧掉才能确保消灭证据了,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拿去烧掉好了,反正不要了。”

他没有按照她的话去做,而是将松儿唤进来。松儿听完主人吩咐,拿着一套要洗的和一套要烧的衣服出去了。

“哼!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的,你最好告诉我,省得以后有更多麻烦!”他说。

“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她蠕蠕地撒谎说,只是口气软得象只还在吃奶的小白猫。马琳心头的怒火早窜起三丈高,但他是个极有涵养的人,至少在嘴上他不会给妻子难堪,他说:“看来你把事情收拾的很干净,不需要我帮忙作什么清扫程序。赶紧洗完了去睡觉吧!等了你一晚上我都要悃死了。”她赶紧加快了动作,温顺得样子比羊羔还听话。

要知道在他面前她可从来都是牙尖嘴利的,今天的温顺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看着池水里跌宕的雪白的身体,马琳不禁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个时候,他迷恋她几乎忘记了天敌间一切事物的存在,她的身体就象一片雪白小舟,象绿色的草原,承载着他自由的梦想,任由他纵横驰骋,拥抱着她的时候他几乎能忘记所有的苦痛和烦恼。以致于直到今天,他才从迷恋中醒悟自己犯下了多麽的深广错误!

她,其实是一株生长的自由的黑土地里的芳草,被他偶然发现,不择手段地移植到自己的私家花园里。然而当一切都做完的时候,他才知道那株异草所散发的特有芬芳对他拥有的这片美丽花园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威胁。

她,还是他从另一个世界掠夺来的狂躁精灵,抢回家才发觉她狂躁固执的秉性,漂亮的丝绸裹不住她震翅腾飞的yu望,爱情的水晶鞋锁不住她刚强狂暴的铁蹄,她每一次任性的舞蹈,都会释放出毁灭的能量,能将他的整片花园化为灰烬。

也许只有把她从他的花园里铲除掉,他才能保有这片家园吧!

在最初来到这座拥有两百万人口的庞大的都市的时候,看见如此繁华的人群,从来自以为是大人物的区青云才发觉得自己在芸芸众生之中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得象一粒来自沙漠的微尘,孤独而特异,和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遭到主流社会的排斥,而是象黄河里的浮沙一样,在茫茫的人海中随波逐流,然而漂泊到此刻,他已经在人海中沉沦,象积淀在黄河水底里的泥沙一样,只能隐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水底。

为了生存,他和他的同伙不得不打家劫舍,作一方称霸的豪强,倚赖捕食水底的灰色物质生存。除了父亲和与他一样相互依存的伙伴之外,他不能有自己的家,不能有人伦纲常意义上亲人,不能有其他类型的朋友,甚至不能出现在白天的街市。那种在阳光下自由呼吸的生活早已离他远去,他的一生注定将要在黑暗中度过,就象现在这样孤独地沉寂于黑暗的地下。

他想:“大概马琳当年从地道逃生的时候,也是抱着这样孤独悲怆的心情吧!哎--这辈子怎么老是输给他?劫狱那天他明明可以杀我的,现在抢不回老婆我也认了!”

这时,一群肥硕的老鼠从他脚下飞快的窜过,他自嘲地说:“明天,我将会这里的老鼠一样,被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类所拒绝,我将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直立行走的动物。只要走出这条地道,我就会象街上走的老鼠一样被一大群皇家御猫追逐,最后被他们撕碎吃掉。”

“明天,真是糟糕之极的一天,定会是我的末日了。”他将这几个月来自己所熟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脑海中滤了一遍,“除了马琳和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可是我才做出了那么丢人的事,我怎么还能去找他们求救呢?如果去找她,还不如去找他,省得被发现了多受一次羞耻,如果不找他们我还能去哪里呢?”

想了半天,他仍然没有想到更可靠的人。

“真是可笑,我屡次和他抢女人却屡次要依靠他活命,真是活见鬼了!”他发狠自言自语说:“这一回,我就是象方腊一样被凌迟处死了,也不去求他!”

他站起来张望着黑暗的通道,好象连自己来时的路都弄不清了。其实他知道自己在这之前就迷失了,目前的状况只是更彻底的迷失而已。来京城的时候,他一心只想着要杀李潇,可是自从追到了这里来,看见了她和那个小寡妇以后,他就把原来的目标全给忘了,连撞上了难得一见的机会时也懒得下手了。

“这怎么能怪我呢?一个是追了几年没有得手的意中人,一个是见了一面就不能忘怀的大美人,不意乱情迷才怪呢?也许现在只有那个可怜的小寡妇还会给我开门让我在她的床上睡一觉,再给我端来一点吃的喂饱饥饿的肚皮,然后呢?”他觉得把珠宝送给她可能她会很高兴,留自己多住几天,于是四处找那颗珠子,珠子是找到了,却拿不回来,几条尺许长的小花蛇正吐着红信围着它扭动。

“罢了,这东西也见不得天日,就送给你们好了,”他自嘲的地对小蛇说:“或许她跟你们一样也是条花斑蛇,会偷偷地出卖我。”转念又一想:“或许也不会,她看上去挺单纯的,再说了贵族家的女人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应该不会出卖我,顶多把我轰走。”根据他的估计,她最多只能把他藏在柜子里放一天,一天以后如果他还不走就会有被丫头们发现的危险。

“要是被她赶出来了不知道我还能藏到哪里去?”他想了半天对小花蛇说:“实在藏不住的时候,我再厚着脸皮去找那个‘铁娘子’好了,她一定有办法骗她老公送我出城。”主意拿定后他决定去找那个看上去很单纯也很可爱的小寡妇。

独自走在黑暗中,感觉象走是在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但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出口到了。

踏进藏兵阁,区青云看见地上有一串王榛榛踩过的泥巴脚印,供桌上一截残烛还亮着,火苗忽忽闪闪,将挂在墙上的每一个兵器都映出了寒光。这个地方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刻了,所变化的只是收藏的铁东西更多了。

近来故地重游,他觉得这座大宅子比从前他来的时候看上去变得更阔大更豪华了,连院墙都有明显的大规模的加高过的痕迹,据他推算马家再次入住的时间并不长,而且家丁仆从也比从前精简了三成,这些加高、加固且加大的部分应该是先前那位强借者的手笔。大概这位酷好强霸别人财产的借住者对花石、林木、禽鸟情有独钟,把已经很漂亮的柳汀池进行了更细致的描画,更奢华修葺,更具匠心的设计,还添置了许多从皇上的腰包里搞来的奇花异草和巨树怪石,即使他天天在晚上欣赏也能觉察到整个结构的变化,惟有这座藏兵阁因为不得借住者欢心而被遗忘在角落里,得以保持原貌。然而废了诺多心力钱财,却只住了大半年就归还却是该人所不曾料到的。

区青云想:“活该他今天家里被烧,不义之财被烧光了,多少也会让被他搜刮过的老百姓们开开心。倘若能够活着回去,我定然是江南百姓眼里的最了不起英雄人物!”想到这里他心情好了许多,连去会见佳人的自信心无形中恢复了许多。

他小心地走到门边,觉得没有危险,便翻过西面的围墙。这时走廊下一件飘飞的衣角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片深蓝色的长衫的袖子,难道暗处有人!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件晾晒的男装,旁边还有挂着很多洗过的衣服,男男女女的衣服晾了一通道。

他看中了一袭宽大的深色锦缎长衫和一套白色的丝绸中单衣裤,估计尺码应该是马琳的衣服,遂毫不客气地取下来,在池塘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在花坛一角找到一把花工园丁常用的铲子,挖了个坑,将被泥巴和苔藓弄脏的旧衣服埋好。收拾好这一切之后,他才溜进了小寡妇住的别院,向亮灯的窗户里丢进一颗约定的暗号石子。

或许是他的运气好,他刚离开马琳的宅院,马琳就起床了,他想起了藏兵阁里的蜡烛忘了吹灭,还有地上的泥巴没有打扫,让打扫卫生的仆人看见了恐怕会起疑心,便披着衣服出了门。

来到藏兵阁马琳诧异地看见地上多出了一串脚印。那双脚印明显比王榛榛留下的要大,谁都能看出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留下的足迹。他慌忙用扫帚拂乱泥土,然后端着蜡烛四处寻找足迹在沙地上的去向。当他搜寻到晾晒衣服的西墙下时忽然听见旁边屋子里有人低声说话,马琳听出是王吉祥正在说话,因为这屋子是吉祥住的地方。

开始他以为吉祥是在和他的父母说话,没有留意,后来一想觉得不对劲,他的父母怎么会和他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呢?和他低语的应该是第四个人,难道是相好的女仆。也不对,刚才还有个人对他说吉祥和松儿有来往,松儿此刻正在浴室给她的女主人洗衣服,难道这小子还有别的女人?不大可能吧,就算这小子脚踩两条船另有一腿,也不该在今晚幽会,太奇怪了。

他很想走进去看看那人,但又觉得不妥当,就吹灭蜡烛悄悄地来到窗前。屋里的人正在窃窃私语,另一个人好象在听王吉祥叙说昨晚王榛榛离奇失踪的前后过程,他说:“……也不知道大小姐干什么勾当去了?我们在挽宾楼的客饭里等了个把时辰还没有见她回来,松儿说也许她直接去了丰乐楼,我们就去那里找她,在丰乐楼上也没有等到她来,倒是姑爷先到了。然后我们就看见包公湖这边烧起了大火,那火好大,也不知道是谁家里起了大火了?不知道烧了多少人家?”

另一个人听完了没有立即做声,过了好久才说:“我知道了,是她干的!睡觉吧。”马琳听见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人正是李潇。他竟然躲在自己家里,如此说来那串脚印是他留下的。

马琳气愤已极,对王榛榛头一次萌生了无比强烈的憎恨感:她竟敢把这个家伙窝藏在我家里,而且是在他的家族面临强敌环伺的时候利用不可告人的秘道与外人合谋作案,完全不顾全家几百口人的安危,实在太可恨了!要知道这里的任何一点秘密被他的敌人揪作把柄,都会给他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他愤懑地回到住处,满脑子都是对她的怨恨,连她睡的床也不想去沾,随手从松儿空着的床上卷了一套铺盖返身来到紫云阁的书房里,然后顺着贵妃椅搭了两张凳子将铺盖铺设好,合衣躺下。他劳顿了一宿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头愈想愈恨:“不管那些被她杀死的人有少罪孽,我都无法原谅她。也许只有把她从我的花园里连根铲除掉,我才能保有这片家园!”想到这里他愤然爬起来写下了一封离书,写完了之后他怡然觉得已经给了那个正在酣睡的人以最重的惩罚,末了他又觉得有点儿舍不得,将离书放进了抽屉里。

再躺下时,他有一点想原谅她,也希望再给她一个改变的机会,但是他不敢原谅她,更不敢奢望她会收手,他的家园实在太大了,他不能拿整个家族人的生死荣辱去冒险,何况人的本性是谁都无法改变的,要不怎么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呢!

在马府庞大的后花园的东隅有个叫聆风阁的临水阁楼,本是马昭和秦夫人的住处,但因马昭病愈后身体每况愈下且所患风湿时常发作,便将聆风阁让给了寡居的柳榕,自己则搬到了旁边一座向阳敞亮的别院居住,此后这聆风阁就成了柳榕的住处,和她同住的都还有她贴身带着的四个小丫头。

自从三个月前,杨太尉的外甥“花花太岁”张俑在群芳馆与人争风吃醋,被人重拳打伤致死之后,马瑞和文杏便把丧夫的大女儿怡雪接回了家来。马昭心疼她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遭逢不幸,亲自将她接到自己这边院落里来和柳榕同住。这样安排后,柳榕和怡雪都喜欢,有了同病相怜的人儿陪着说说话日子自然要过得宽慰些。

马昭和秦夫人多了这个的孙女在跟前侍奉也觉得多了些乐趣,只是暗地里为她年方十九就守寡且不能再另配佳婿而烦恼,依照风俗旧规,她还是张家的儿媳,要再嫁也得张家许可,但彼此都是大户人家,再嫁的事情恐怕与世风不合。

马琳为这事曾经跟父亲争执过,他说再过些时日,他就会给怡雪择个好人家,张家要是敢来阻拦他就一顿鞭子打回去。至于人选他已经想好了,是一个他认识的“露水知交”的公子,姓陆,名棚,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且颇有文才,只要蒙父亲候爵荫泽,略微提携那人入仕,那人日必非池中之物。虽然目前陆家的门槛低了点,但厚道的乡绅之家必定不会让怡雪再受半点委屈。

马昭知道这个儿子行事喜欢违背常例陈规,也不阻拦,也不赞同,算是默认了。马瑞见弟弟肯出头为女儿某幸福当然再无多话可说,索性把嫡出的二女儿、三女儿择婿的挑子一并撂给了他,希望能托他的福能嫁个名门望族之家,自己以后也好依仗女婿亲家的帮衬步步高升。马琳虽然觉得自己未免管得有些太宽,可是想到凭他的眼光也相不出什么好的人物,便答允了。

怡雪在得知了家中这么安排,果然气色鲜活了许多,连簇了很久的眉头也舒张开了。全家人看她在倍受折辱之后却益发出落得丰丽,都为她高兴。柳榕更是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两个人相处的如母女一般,让文杏看着都说有醋意。

怡雪回家后每天足不出户,要么看书,要么弹琴,晚上经常通宵亮着灯刺绣到深夜也不入睡。柳榕和丫鬟们虽然不喜欢她这样做但也从不阻拦,只是在见到她中午睡醒来依然满脸倦容的时候才劝劝,但说多了她也没有改什么,大家也就不再劝了,料想是在张家作苦命小媳妇时养成的坏习惯。

这天晚上,怡雪照样亮着灯在刺绣,她绣的是一对盛开在池塘里的并蒂莲,其中一只莲花里还结了莲蓬,这幅绣像她已经绣了大半个月,今夜就要完工了。

“哎--都四更了,他怎么还没有来呢?”她焦急地等待着。当守夜的头陀敲响第五鼓的时候,她的绣像完成了最后一根丝线。忽然窗外丢进来一粒石子,怡雪知道他来了,欣喜地打开门将他接进屋里。

怡雪几乎对他的一切都不知情,只是从他嘴里知道他是她三叔的好朋友,名叫陆棚,因为她三叔不忍心看她年轻守寡就叫他来京城来娶她,他因为受不了相思之苦遂深夜来向她求爱。怡雪得知“真相”后又惊又怕,见他仪表堂堂果然是个如意郎君,什么也没有细加盘问就相信了。也许是她生性柔顺,亦或是她丧服后自视过低,对尚且还不是未婚夫的他所提出的无礼要求一样也不敢拒绝,当夜就作了夫妻。事后他也害怕过,对她说等她服丧期满,他就会来迎娶她,还求她在他来求婚之前千万不可以去催问,怕她三叔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私情会杀了他。

这个理由好象也合点情理,傻里傻气的小寡妇居然相信了他的无耻谰言,来往了两个多月始终没有对马琳提起过一个字。其实不用他叮嘱,她也没脸去说,至于她的三叔,夜来把心思都放在了妻子身上,处处堤防她溜出家门为非作歹,竟一直没有发现他和李潇的存在。

一团火居然被暗暗包藏诺多时间,实在出乎区青云的意料,他欲罢不能,只要一想到还有个如玉的美人在彻夜等着,他就忍不住还会有下一次,是以每次赴约的时候他都觉得象在玩命,但每次居然都平安无事。

如是一来便贪色上了瘾,夜夜冒着会被杀死的危险锦衣出行,逾墙幽媾,好不风liu快活,早把复仇的使命囫囵抛开,连难得撞上马琳夫妇不在家的日子也不想去勾李潇的命,反去幻想寻找另一段的艳遇,其实那另外的艳遇只是肥皂泡而已,他跟着去无非就是怕李潇死了,自己也没有理由呆下去了,丢了这个温柔可人的“水芙蓉”要他到那哪里再找回来呢?

人之秉性实在可笑,愈是危险不能得到的愈是想要,好似甜美的豚鱼,诱人的钩饵,明知有会死的可能,还是要去吃。如果不是那个“铁娘子”头脑发昏闹出这场乱子他可能会继续这么混下去,直到谎言败露。

单纯、善良、柔弱而又美丽的人,总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一个群体,所谓“容颜似花命如叶,命如叶薄若奈何!”怡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同的只是这一次伤害她这个男人还算是个良心完整的好人,至少马琳能将他归类于王薄在那句流传千古的诗句中所赞美的那一类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人。如果以他历经挫折却始终没有堕掉志气的高贵人格来评价,搭上怡雪,也许只能用‘英雄难过美人关’来解释吧。

大概是上天有情想特别垂怜一些已经受过一次伤害的薄命人,使她成了那类人中最侥幸的一个。得手后,区青云觉得好生过意不去,似这般打死了人家的丈夫再把人家骗作自己的情妇的作为,他从前想都每敢想过。为了安慰良心,他把自己的行为解释为救赎,他几乎天天都要对自己强调说:“我是看她在张家受苦,想救她出来,才假装成契丹人在群芳馆和张俑争抢那个叫秋容的花魁娘子的,我将她那个混帐老公打死了,对她和她的家族都是好事!”

他的自我开脱有点象偷了人家钱却要硬说成帮人家散财积德济贫的偷儿,怎奈这后来的一段实在说不过去。回顾这两个月的所为,他觉得自己的行经和人人切齿的采花贼没什么两样:为了得尝宿愿达到一亲芳泽的卑劣目的,昧着良心冒认人家的后任未婚夫去求爱继而偷香窃玉的情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圆解说为侠义行为的。

“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怡雪问。

今天的相会不亚于最后的诀别,区青云觉得更愧疚了,今晚本来是打算走的,现在冒险留下来也不是为了她,可是最终却跑到了被打算遗弃的可人儿这里来。怡雪已经依偎进了他怀抱里,看着怡雪象孩童一样单纯安乐的笑脸他好为难,心越发不安了,只有给她比往日更加温存的拥抱才能弥补亏心的糊涂事了。忽然,他想起了被关在太湖水寨牢底的陈皎皎,大概她当初诱骗自己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他暗暗把她们两个作了一番比较,觉得这两个人,一个是水豆腐做的,一个是铁蒺藜做的;这个是娇嫩的“水芙蓉”,无论远看近看日看夜看都可爱,象个浑身软绵绵的牡蛎包裹在贵族门阀的甲壳里,让他费劲心机也无从获取,即使现在作了她闺房里的入幕之宾也只能象个窃贼混入壳中偶然得尝;然而那一个则是扎人的“铁刺猬”,刚看上去蛮可爱的,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浑身是尖刺,以致于他刚抱入了怀里就被扎得浑身难受想不抛弃不能。

“你怎么不说话?你平时不是很会说的吗?”

“……”

他没有解释,苦恼地思忖着,也许自己明天就会死了,芙蓉花下快活了这么多日子,死了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该在临死前把真相告诉她了呢?

“好象我实在对她太残忍了,如果哪天还能活着见到她,定要把她放了。”他神思万里得意忘形竟然萌生了难得的宽恕意念,再而回思眼下倘若怡雪能原谅他,他死也瞑目了。他正想开口表白,发现怡雪的神奇好象也有心事要跟他说,就问:“你想跟我说什么?”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热烘烘的,走到绣案前拿起自己绣好的“并蒂结子图”说:“送给你的!”他接过来仔细看清楚上面绣的图案和文字,夸赞说:“绣得真好!可怎么是‘结子’图?”怡雪笑而不答,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乎红到了脖子底下。

“你喜欢吃莲子是吗?我以后给你带点来。”他故意调侃说,其实心里已经惶恐到了极点。怡雪陡然变了脸色,气愤地从他手里扯过绣像扔到了墙角里,不再理他。

他走过去拣起来,再看再想:“遭了,八成是有喜了。这可怎么办?”不过惶惑之余他也有说不出的喜悦,本以为是个始乱终弃的结果,没有想到会意外收获一颗珠胎莲子,只是贼的儿女出生了以后怎么作人呢?

他想来想去觉得现在还不能把真相告诉她,倘若自己不幸死了,还有这么一个小生命将自己的特质血脉延续下去;倘若没有死,日后还可以再回来想法子来带她们母子远走高飞,再以后……

忽然,他好想为自己的未来也将拥有的镜花水月一般幸福而哭泣,催人泪下的痛苦和快乐交织的复杂情绪象电流一样袭来,瞬间席卷到五脏六腑内的每一个角落,他感动得眼睛溢满了泪水。

站在死亡之海的边缘,那个忽然出现的小小的生命,就象溺海者在遥远地平线上看到的一片小小岛屿的影象,那也许是天际的乌云,也许是海市蜃楼里的幻影,但却能给予濒临死亡的他以巨大无穷的生寸愿望,他意识到自己还不能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他要活下去看到那个孩子降生的一天,就算是万不得已要跪在马琳面给他磕一万个头乞求他救命,他也愿意!

据说从前有一个人到城隍庙里求签时候,想求某种事业的成功,可是在那些有限的几根长签里,他只能挑出一根求财签和他的心愿沾上一点点关系。拿着这根签的时候,他觉得很有意思,也许在世人眼里:所有的事业的成功的尽头都只是一锭锭数不清的金元宝吧。

其实,谁都知道金元宝再多也有挥霍散尽的一天,就象美人的脸会总会人老珠黄的时候一样。这个世界里,还存在着更多珍稀可贵的东西,比如亲情,比如才艺,比如智慧、比如信仰和美德,它们不会象金钱和美貌那样轻易的流逝,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光彩流溢。

亲情会象呼吸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深厚;才艺可以在时光的洗礼中精益求精;美德会在日积月累中赢得更多人尊敬;思想和智慧则可以著成文字流传后世,而最永恒的莫过于先哲大师们所创造的信仰。人生如漫漫长夜,这些东西则是象闪烁在人生漫漫长夜里的启明星,光芒璀璨而且永恒不落。

和所有的这些容易流逝的、不容易流逝的东西相比,爱情体现另外一种异常复杂的性质:它有时侯很容易消失,有时候象流星微光即逝不留下一点痕迹,有时候则象焰火瞬间爆发即陨落,有时候又象火花一闪即无,也有时候却顽固得很象星星彻夜不落。

不管爱情象什么,区别都只在于其能否经历岁月的考验:人们所希翼的那种能穿越时空的爱情,其实质是另一种不可分割的亲情和意念;而不能圆满酝酿成亲情的爱情,则更多,那样的爱情象长夜里短暂盛开的焰火,在昙花一现光华之后即归之于漫无边际的黑夜。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区青云在绝境中找到了支撑他在黑暗世界里继续挣扎求生的信仰以及他自己梦寐以求的亲人,而马琳却在品尝着婚姻走到尽头的苦涩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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