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翼纱窗随风扬，金缕碧丝映日鲜。小楼画屏宴客毕，三两闲坐话家常。
盘羹汤残人腹满，红瓤西瓜又盛盘。顽童厌倦膏腴丰，逃避喧闹偷买糖。
盛世太平人人乐，共享福年无忧欢。
阔别十年，京城里早已物是人非。马琳找到了自己记忆中的家，看到的却是一户面目陌生的人家。一问才知原来父亲这些年官运亨通，竟位极人臣，作了太尉，此处早已经不是马家的居所。依照路人的指点，他寻到父亲新府邸居处，见太尉府气派威严宏丽，进出的仆人无一个认识的，心生畏惧，在阶前徘徊了许久不敢进去。幸而管家马忠路过，认出了他，接引他进到家里来见马瑞。
这些年，马瑞也超发了，不仅虫鸟戏赌玩得精纯圆熟，收藏富厚，连家中妻女仆妇的人丁数量也生发滋长得枝繁叶茂，樱桃满枝，八房夫人给他生了一大堆的“琉璃瓦”似千金小姐，个个生得珠圆玉润，以至于家中财帛用度供应不足不得不在父母的用度开支账目上做文章补漏洞。对此秦夫人不好多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父亲日理万机无暇他顾，吩咐老管家马忠多家督管核查田庄进出账目，不使其开支过度增大。故而马瑞不怕父母反怕了老管家马忠捉他的把柄。
自打摊上这份差使，马忠的娘子就经常向秦夫人求告病假，被其子马正请回家看病的大夫也更换了好几位。其实马忠根本没有病，他知道父子连心，不论自己把主人家里的财产账目做得如何清楚细致也不及父子间的和睦重要。处在那个位子上，不论自己说什么都只会招来麻烦，不如装病敷衍上下大小二位雇主，或者作和事佬：这头劝马瑞多向继母尽孝道，那头劝马昭多容让儿子独立办事。
他会作人，自然两头都高兴，老的乐意多把钱给儿子花以求********，小的自己挥霍之余也乐意多买东西孝敬父母欢喜。马昭信任他，马瑞也提带给他的独子马正安置了一个好差事。
马忠领着马琳进来的时候，马瑞正在账房里填补账本的花销漏洞。忽然瞧见马忠领着一个小道士走进账房里来，他赶紧收好新涂改的账本，跟马忠打招呼。
马琳觉得二哥变化好大，变得胖乎乎的，像个圆滚滚的熊猫。而马瑞的记忆力“弟弟”这个名词早已模糊了，悠悠远远，有些遥远的记忆也仅仅是个天天手拿弹弓，专往贵妇们朝天高髻上和丫头们的脑袋上瞄准开打的顽劣狡猾的童子形象。如今忽然看见一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健壮青年站在他面前，叫他二哥，他还真有些不习惯。
这个大号的弟弟像个十足的佃户土人。身上穿着一身黑粗布道袍，拿着一把黑布包裹的长剑，背着一个补丁摞布丁的黑布包，深情腼腆象个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要是马忠不说，他准当他是个穷山沟里刨田打柴人家出生的野孩子，土得掉渣了。
小道士的面目五官生得还算端正清秀。这是马瑞在他身上找出来的唯一有点可入看相的地方，尤其是长在他满脸灰尘的那一双眼睛，亮如水月明星放射着湛湛神采。
“二哥。你不认得我了！”
马瑞被他眸子里透出来的惊喜的神采打动。别的东西都可以作假，这熟悉的眉眼轮廓和眸子里透出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也假装不来的。他开始相信他就是自己那个十年不见的弟弟，马瑞迟疑地说：“都长大成人了！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你化成烟飞到天上我都认得。”
“我要见父亲母亲，他们在哪里？你快带我去。”
“你这副样子怎么好去见父母？不如先跟马忠去换身衣服然后再来后堂见人。”
“换衣服？”
怎么见父母之前还要先换衣服呢？
但他没有反对，毕竟自己的衣服和二哥身上的绣袍相比太显得肮脏寒碜了。马琳觉得自尊心有点受打击，他看出来二哥在意他的衣着远比他想要见父母的心情更多。
当马忠带领着焕然一新的马琳来到后堂时，已经是午饭时间了。马昭和秦夫人早已盼他盼得望眼欲穿。马瑞见他过来了，站起来去迎接。只见马忠给他换了一件白丝缎长裳，上绣蓝色云彩纹花边，下身穿着同色绫裤，脚穿一双黑色皮靴，脸上白白净净，五官端端正正，头发也洗净了，还冒着湿气，松散得披在肩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蕴涵了一种特殊的气质：安静，平和，傲岸。动时，如清林流云一般飘逸：静时，如青松雪山一般沉稳孤傲。是个英俊少年公子的模样！
秦夫人喜极而泣，拉着马琳的手一个劲地抱怨丈夫太狠心，不该把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学艺，害得他们母子十年不得相见。
给母亲试泪时，马琳看见母亲身后还站着数十个女子，个个衣着华丽，容貌不俗，其中两个有些面熟的人他认得，正是大嫂柳榕、二嫂文杏。
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人会对大嫂不敬不爱，也没有人会对她生的两个女儿不爱不怜。她们母女三个天生就是那种看上去一团温和亲善，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人。今天没有看见大嫂的两个女儿，马琳有些遗憾，心想：那两个侄女也许已经出阁了。想到从此不能再和她们亲近，他很失望。
另外两个侄女——马瑞的大女儿怡雪和怡雯，俩姐妹的模样像极了她们的母亲，站在她母亲的身后就像是文杏的两条影子。她们显然是对他这个叔叔毫无印象，神情安静而大方。
她们两个旁边还站一个小女孩，小姑娘嘴儿特别甜，朝他格格笑着说：“我叫怡霞。三叔一定不知道在我的后面还有六个妹妹呢？”大家听她说话清脆可爱都笑了。
秦夫人将其他人向他一一引见。他这才数清楚，原来这些人全都是马瑞的妻女，在这十年间他多娶了七位夫人，前后生养了七位千金，加上文杏所生的三个大的，一字排开，齐齐十只小凤凰。
“怎么都是女孩？”
“…….”马瑞不好意思笑了一声说：“我命里无子，我也不做他想了。”
马琳啼笑皆非。这种事情他好像只在乡下某些为富不仁的阔财主家见过，他师父就曾经鄙薄过这种行为，说这种做法是不和天道，人类天生男女数目是均等的，多占一女子，人间便多一旷夫，如今二哥多占了七个旷夫的妻子，实在令他不敢恭维。
围着屋子前前后后走了一大圈，马琳发现十年不见，家里的人丁增加的数量远远比他想象得要多得多：堂上、堂下、回廊、花园里，尚有妙龄的歌舞伎人、乐师、侍女奴婢、园丁仆役百余人，有的在歌台准备演奏曲乐，有的在餐厅端盘子上酒菜，有的在戏台前摆放桌椅，有的在桌几边布置瓜果蜜饯，有的则站在大厅墙边成排站列，有的随伺主妇其后。
看相貌、穿着、举止和职司，有些是与太太小姐们最贴近的上等丫头，有些是在门边静候等待召唤的二等丫头，低等级丫头则在正厅外回廊上忙进忙出，还有不入流的粗陋丫头仆妇在摆弄粗苯的桌椅平凑搭建临时的歌舞台榭。她们所有的忙碌穿梭都是在为一场规模隆重的家宴作准备。
一屋子的绮服罗带因风飞舞，五彩缤纷，煞是悦目。马琳从未见过这么多女子，今朝进了女儿国，只觉得局促窘迫，连头都不敢抬。马昭见他怕羞，让他去跟二哥到外头认识马实、马敦、马厚等仆人，还有侍卫武官江恒等人。
马琳一路走一路问，从马瑞口中得知，外宅还有仆妇家丁百余人，护卫兵勇二百名。他粗略一算，合府人丁不下四百，不禁暗暗咂舌。随后，马昭又亲自领着他由内而外转了一圈，最后登上府中最高的紫云阁。马琳凭栏望去，但见高墙内：
亭台楼阁，水榭汀舟，小桥流水炊烟，绿柳繁花人面；兵丁仆卫，林立门堂，绮服丽影，绰约回廊；头上是雕梁画栋，脚下是彩釉花砖；满目的绫罗绸缎，盈耳的丝竹管乐。好一派天街神仙府，人间富贵家！
不知不觉马琳已眼花缭乱！
这时，他远远看见十几个老头老太太走进了内堂大门，想必是宗族里的叔伯妯娌；尔后不久大哥马琼的两位千金和她们的夫婿赶来了，两对璧人，带来了几个随从仆佣，嬷嬷们怀里还抱来了一个要管马琳叫叔爷爷的小婴儿。马琳估计客人都到齐了，和马瑞信步走下紫云阁回到后宅华庭。
这真是一场热闹而又圆满的家族聚会！
一大家人难得团圆，吃饭时每个人或多或少地要多看今日的主角。和马琳并肩坐在一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马瑞总会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仿佛死去了的哥哥马琼的姿态又在马琳身上复活了。
这个才二十岁的弟弟不仅长得比自己出众，而且气宇清朗，浑身焕发着一种气血方刚的青年人所独有的活力。这是一种令人羡慕的青春气息！马瑞记得很多年前自己身上也曾有过这种新鲜热情的活力，只是人到中年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了。
他身上也曾经激荡过青春期的活力感，好奇的欲求感，对未来的憧憬感和期待感，以及青年人积极进取的强烈冲动感。然而这些感觉统统被浓重的现实磨损殆尽，继而被慵懒惰性的萎靡感，麻木的庸俗感，熟悉的倦怠感，和重复平淡的生活的乏味感所填补取代。
马瑞有些气馁，这个年轻的弟弟很快就会如生时的马琼一样，成为这个家族全体成员心目中的新希望！一丝不祥预感闪过马瑞的心头，恍如自己似过了季的冬衣将被收藏。不想这担忧才在心头泛起就立马被父亲描摹成了现实图景。
马琳对自己回家之后的打算很模糊，他跟随师父十年，学的东西除了剑术之外，还有就是诸子百家当中无功利欲求的老庄之道，他从没有过做官做学问的心思，当父亲问及往后的打算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江南游历，尤其是扬州，那里是他听说过的最好玩的地方。
马昭听了他的想法，摇摇头说：“你的想法，我明白。我也年轻过，学了一点剑术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满脑子都惦记着要去作游侠。这对你没好处，不要去。”
“那怎么样才叫好呢？”
“当然是读书了！”
“读书？”马琳皱了皱眉毛，问：“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读书吗？”
“正因为你的年纪已经大了，才更要读，而且得读得格外勤奋才行。我已经为你都想好了。皇上已经决定重开科举考试，今年是第一年，下一次考试是在三年后。你虽然入学晚了一点，但只要勤奋就能补上，最好能去参加科举。”
“你要我去考科举？”马琳也听说过民间管那些中了举的读书人叫“白衣卿相”，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去读书考科举的荣幸。他犹豫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作官，我想的是要作一个象师父那样的人，他说过我只要清心修炼，持之以恒，我一定能超过他。”
马昭挥了挥袖子，不以为然地说：“剑术只是雕虫小技，练得再好也不能光宗耀祖，治国平天下；读书就不同了，可以做官，可以兴家，可以荣身，可以旺族。所以读书考科举才是你现在该做的正经事。你明天先去太学府入学。”
马琳觉得父亲说得也有道理，没有吭声，心想：也许每个人的命都是上天已经定好了的，父母的身份不一样，做子女的人生之路自然也不一样，倘若师父也跟自己一样有个做大官的父亲，他定然也不会想要去做什么剑术大师了。
这条康庄大道实在太诱人了，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没有惊心动魄的冒险，自己好像不怎么喜欢。而且和师父安排的路相比有太多太多的差异，简直毫无共同之处；一者似黄金丝线铺綉的红地毯，一者似青石累积的登山梯。路不一样，沿途风景自是全然迥异了。
该选那一条路去走呢？
事实上他没有选择的权力，因为父亲的眼神太刚毅了，他对视了一阵就会觉得心头发怵，这样的眼神他只在师父的眼睛里看过。他觉得父亲和师父一样，都是那种让人看着都觉得心虚畏惧的人。好在师父已经归天了，没有人逼迫他去走登山梯，自然是要听父亲的话走红地毯了，不走，老爷子一定会生气的。于是他连忙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