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不论怎样的一生都只有一生,都有一个死亡在尽头,什么时候走到尽头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夜里,从疼痛中醒来,眼前漆黑一片。扭开床头灯,起身,发现手机没关,上面清楚地显示凌晨2点20分。去了一下卫生间,又到药箱里找了包药吃,重新躺到床上,疼痛仍在继续,无法入眠。我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烦躁,而是很平静,任思绪纷飞。这几天在看的一本书里说到弗洛伊德的死亡本能论,他说生命的最终目的是死亡,不仅仅是说生命不可避免地要死亡,他还在说死亡是生命欲望的一个对象,我们之所以会抗争,是因为想争取以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风格去死亡,天哪,这比他的俄狄浦斯情结论更惊人。我当然无法接受,但就算他说的是对的吧,我想我绝对不会选择就在这疼痛中死亡。可是,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时,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想我可能是老了。
其实我很早很早就接触过死亡,只是我并不知道。我的妹妹,在我还没记忆时,她就匆忙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匆匆地走了。我没有一点记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虽然我是从父母口中知道她的存在,但她却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部位,伴随我活到现在,甚至还通过我的口活在女儿的内心。如果说活在人的心中也是一种生,那么她是不是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长?
小学时有位男同学,皮肤白白的,人憨憨的,不怎么说话,各方面都不突出,只听说他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田里拾螺蛳,每次都能拾好多,这让我们特别羡慕和佩服,在童年的我们的心中田螺是绝妙的美食。后来他却得了一种怪病,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在上学路上,我看到一面砖墙上一句“某某要死”的话被涂掉了,其实我原来并没注意这句话,因为这种互相攻击诅咒的话在我们小孩子之间太多了,但这句被涂掉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剩下的痕迹里判断是骂这位同学的。我有些疑惑:他好好地活着时,为何要说他死?他真的死了,却又如此害怕说出?——也许死亡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不敢真正触摸的恐惧?后来我听人说他的病就是因为拾多了田螺引起的,都怪他奶奶,每天都“逼”着他去拾。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我只记得他生病后中途来过一次教室,脸上似乎是一种很满足的笑容。那时的我根本不明白死亡为何物,他的死也没有对我的内心产生多大的冲击,我想这也许也和我最后看到的他那似乎是满足的笑容有关吧。再后来我就听说他出生时很小很小,身体也很弱,大家都说带不大的,但他奶奶硬是一点一点把他带大了。我不知道他这算不算一生?他奶奶是延长了还是缩短了他的一生?
十八岁那年,村里一个同龄女孩的不幸病逝,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一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大哥沉默了一会儿大声地说了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曾经让我很反感的话,那时听来却让我感到某种共鸣。其实我与她并不熟,我只是与她姐姐是同学,而且是很一般的同学。当时的我正在为一本杂志上关于某大学高材生弃学参军引起的争论而苦思不已,困惑不已,我不知道人生的价值应该怎样衡量?现在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就这样没了,我忽然觉得,生命都没了,何谈价值?那位大学生还上了战场,如果他死在了战场上呢?死亡从此在我心里成为一个无法靠近的黑洞,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一枚无法拔除的尖刺。
刘胡兰、江姐对于生死的选择我毫不怀疑,伟人为刘题的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我也记忆犹新。但从18岁之后,我的感觉完全变了。不仅仅是她们,少年时,我曾读过许多英雄的故事,我不仅对他们的选择没有丝毫怀疑,甚至还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如果生在那样的年代,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勇敢、宁死不屈的。但是现在,我迟疑了,我甚至不能肯定我的选择了。我变得如此地怯懦,死亡是如此地让我恐惧——我觉得活着有再多苦难尚能感知,无常的那边却是不可知的黑夜。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我尽量不乘车外出,甚至为此拒绝了一次向往已久的旅行,当然我说出的理由不是这个,我不可能说出真正的原因,那是多么可耻而又可笑,今天在这里写出仍让我感到脸红。谁都知道,死亡的突然降临并不会因为小心而能避免和减少,命运是如此不可捉摸。生命是鲜活的,如果一味地保全,就像坐在井里的青蛙,虽然安全,生命也就失去了活力和它存在的意义。
曾经和一位同学谈起这种感受。我说我现在很怕死,同学不信,她说那是因为我热爱生命,我再次强调,她说我是为了更好地珍惜生命。我只好笑了笑,再没说什么。我想人的内心是难以真正相通的,抑或是许多内心的感觉都是难以言说的。
但我还是没有死心,我把目光投向了书籍。在那所小小学校的小小图书馆里我终于找到了一本这样的书,西班牙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虽然他仍然无法帮助我摆脱困惑和痛苦,但我找到了共鸣,而且他还教我要“抗拒”,否则它将成为不可改变的运数。
后来我又看到了周国平的《思考死亡:有意义的徒劳》,虽然那时我的焦虑已经变得很淡,死亡的问题也已经很少想起,但我仍然在强烈共鸣的喜悦中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文章。
我生孩子时是躺在手术台上进行的,是医生的主张,我听从了,显得还很坦然,甚至让开始有些反对的家人尤其是母亲,以为是我自己想剖腹产,其实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这恐惧就来自死亡。我听了太多在生产过程中的死亡故事。做手术虽然可能快些,可我实际上更害怕,我害怕我的心脏会跳得太快,这在平时不算什么,可在手术中那可能就是致命的。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在被什么切割着,血管似乎在一点一点收缩,一圈一圈地在逼近我的心脏,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是我充满了恐惧。突然我就跌入了无边的深渊,我死了,真的,我觉得我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坐在另一个世界的一个角落里,隔着玻璃看着这世界的一切。很久很久,才在朦胧中听到婴儿的哭声和谈论孩子的窃窃私语声,非常遥远,但是我竟然又听到了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又活过来了,那放声大哭和她们谈论的漂亮的女婴竟然是我的孩子,我激动万分。我想,如果我那时没有醒过来,我的一生是不是就那样结束了?
现在我重新想起那些英雄。我想如果他们作出相反的选择,他们能够活得更长吗?即便他们暂时不会失去生命,他们真的能够活得更长吗?在人们心中迅速地死去,和肉体生命的存活,哪种更真实,哪种更长久?
我又想起那个让我不安的画面:在湖南资兴的某个村庄,一阵狂风暴雨后,劳累一天的人们进入了甜美的梦乡,洪水却在夜色的掩护中悄悄地侵袭整个村庄。一个声音在每栋房子前面响起,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陈淑秀在发觉之后在叫醒每一位乡亲。大家很快聚集到了村后一处安全的高地,却发现还有少部分人没来,陈淑秀决定回去找,很多人都劝她,太危险,她还是去了。在返回的途中因为劝阻一位要回去取钱的妇女,她被洪水卷走了,几天后人们才找到她的尸体。有泪水涌进眼眶,更有一种不安进入我的内心。我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是我,我会怎样?我不敢回答,因此我更不安。也许我只有恐慌,只想着自己如何逃生,她只不过是一位村妇女主任,她也只有三十岁,她的儿子连一张与她合影的照片都没找到。如果她不去,她是否可以活得更长?当然,至少她现在还可以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的母亲不会失去女儿,她的丈夫不会失去妻子,她的儿子不会失去母亲,人们也同样会很感激她,她已经挽救了这么多人的生命。可是她现在走了,人们哭喊着唤着她的名字寻找她,我相信那呼喊那泪水的真诚,我相信她还活在人们的心中,可是她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的一生到底有多长?我能比她活得更长吗?
一位银行的出纳和家人吃过晚饭后去值班,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倒在了一片血泊中。父母为失去儿子而悲痛,同时也为儿子自豪。但是因为现场线索极其有限,案子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无法找到凶手,这时风言风语四起,人们说他死在血泊中也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勇斗歹徒而死,又没有第三人在场,甚至有的说可能是仇杀,不然他身上怎么会连中40多刀,如果不是有深仇大恨,而只是图财害命似乎不需要这么残忍;有的说是情杀,因为这位出纳幼时患小儿麻痹留下了后遗症,妻子却年轻漂亮,似乎也不太正常,至少他们的婚姻不会那么和谐幸福……父母家人都很愤怒,母亲一直执着地为此奔波,她说不查出真相,不还儿子一个清白她死不瞑目,但一直没有任何结果。18年后,公安人员在一次无意中得到线索终于抓到了凶手,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凶手说他们从未见过那样不怕死的人,被刺杀了那么多刀后还是不肯交出钥匙。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只是这次不再是怀疑和猜测,而是对英雄的崇敬,英雄的母亲说现在让她去死也愿意。我却问自己:如果他当时没有那么强硬地面对歹徒,他是不是可以活得更长?18年前没有找到凶手时除了他的家人有谁还记得他,他是不是在人们心中也没有活着?18年后他能够活在人们心中了,是不是他就能活得更长了?如果真相一直无法呈现,那他的一生到底有多长?
白求恩年少时随爷爷出诊,亲眼目睹了一位女病人的死亡,让他更震惊的是,大家正在悲痛之中,枪声响起,这位妇女的丈夫竟然开枪自杀了。爷爷对他说:“对于有些人来说,死亡比面对现实容易多了。”那位自杀的男人是个懦夫吗?他不敢面对妻子的死亡(也许更害怕的是面对失去妻子后的现实生活困境),可他却如此轻易地面对自己的死亡,他是在以自己的风格死亡吗?
那个在“桑美”飓风中失去4位亲人的小男孩丁刘全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台风过后,他不吃不喝,也无法睡觉,不停地哭泣,他说他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晃动的手。通过心理医生的启发和诱导,才知道他最大的恐慌和痛苦来自于内心的不安,他一直为自己当时没有去拉被洪水卷走的妈妈和姐姐而自责。他那么小,在洪水边怎么可能拉得动比他大的姐姐和妈妈呢?他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受灾后的人们忙于重建家园,心理重建同样重要,因为灾难已经发生,但生活还要继续,面对灾难和亲人的逝去,我们无法不哀痛,但我们应该有能力哀痛。不要说小刘全没有必要自责,就是有,生活也还要继续,他的一生还很长,不能就在此停顿定格。
有人说:经历着,才是生活着。没有丰富多彩的经历就等于白活了一次。那么,经历丰富的人是不是要比经历少的人活得更长?生命的长度不能单以年龄而论,还应该加上经历?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一书中专门辟了一节谈《戏剧》,谈演员,他说“演员就像荒谬的人那样穷尽着某种东西,并且永不停息地前进。”演员每一次进入角色,就相当于经历一种人生,他们的一生是不是比别人更长?
生命的意义在体验中,更在体现中,我曾对自己这样说,因为我觉得,既然死后对自己一切皆空,这个世界只对活着的人才有意义,那就该为活着的人,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体验对自己有意义,体现对这个世界有意义,到底哪一种人生更长?
“你的人生她不长,不能用她来悲伤。”再长的人生都是转瞬即逝,每个人都只有一生。所以巴金说:个体生命必须放到人类的群体中去。雷锋也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我曾经非常崇拜雷锋,但当我几乎淡忘他时,重新读到这句话,我忽然对他产生了又一种敬意,我觉得他不只是一个无私奉献,乐于助人的人,这句话有很深的意味。巴金和雷锋,也许有人会说我把他们两个人放在一起很可笑,至少是不恰当的,但我觉得有一点他们是共同的,他们都非常清醒地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与短暂,并且为此更加热爱生命,更加热爱这个世界。
也许正因为如此,白求恩才会在患了肺结核躺在疗养院等死时,敢于在自己身上尝试一种刚刚听说的“气胸”疗法,才会把每一位病人当成自己的亲人,甚至当有病人死在他实施手术前被疑为肺结核时,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做试验,才会义无反顾赶到西班牙战场,又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成他自己的事业,在贫瘠险恶的环境里一天做几十上百个手术,把医疗队一次一次搬得靠近战场,靠近,靠近,再靠近!他说他感到无边的幸福,在他得知自己感染病毒很快将不久于人世时仍这样说。一个人应该怎样生,应该怎样死?他说这是每个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他本来有很优裕的生活,他要是没来中国,没被感染,他可以活得更长,他同样可以救治很多的人,甚至更多。他的一生是不是被缩短了?
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白求恩在发现自己患上肺结核时曾经慨叹自己生命的大幕才刚刚拉开,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却觉得我的一生似乎已经足够长,我已经比我的妹妹,比我那位男同学,比我村里那个女孩活得长得多,我不仅已经长大,而且已经参加工作,已经结婚,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我的孩子都已经比我的妹妹比我那位男同学活得长了。儿时的我曾经有过许多的梦想,大多数都没有实现,我却没有痛苦也没有不甘,只有偶尔的失落,现在似乎连失落也没有了。想去很多地方,想做很多事,可没去没做也没有什么,一些想去的地方去了,一些想做的事做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怎样都是一生,三十岁的人生,似乎什么都已经经历了,前面的路一眼就可望到尽头。
人的一生到底有多长?不论怎样的一生都只有一生,都有一个死亡在尽头,什么时候走到尽头其实已经无关紧要。而且很多东西都是越想抓就越抓不住,“贪生”不一定就能抓住生,“怕死”也终究难逃一死。何况我已经比很多人幸运,比很多人活得长了,对于死亡我不应该再有太深的恐惧,也不应该有太多的悲伤。尽可能地延长自己的一生当然无可厚非,但不应该只是肉体生命,也不应该只是年龄和时间的延长,活着的每一天都应该有活着的样子(虽然我不知道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忘记自己的人是可叹的,只有自己的人则是可悲的,多长的一生也是转瞬即逝,只有生生不息的世界和人类才是最终可以安慰我们的。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孟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