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知音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二十
戌时
夜色下的花满楼三楼雅座“兰凤阁”依旧是灯火通明,四壁和顶上点着的无数铜灯把整个雅座映照的富丽堂皇,如同白昼。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号称“琴艺无双”的花满楼最红的姑娘,号称“三不见”的瑶琴姑娘,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瑶琴姑娘身材纤细修长,穿一件白色细纱织成的长衫,长发在头上挽成一个高髻,上插一支翡翠玉簪,怀抱一把古琴,款款而来。
瑶琴姑娘进来,直把堂下两边的四位司马看的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也一样,看见瑶琴姑娘进来,不由得象大家一样,也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大家所期待已久的瑶琴姑娘,脸上竟蒙着一袭面纱,白色真丝面纱把瑶琴姑娘眼睛以下的部位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那美丽的刘海下弯弯的柳眉和黑如点漆的眼睛。
无怪大家会这样目瞪口呆,这样发楞说不出话来,因为所有人都大失所望,闹半天等来的花满楼最红的姑娘居然是一个看不见庐山真面目的蒙面女子。
我最先回过神来,费劲的咽了一口唾沫,正想开口说话,只见那瑶琴姑娘已款款走到堂下鲜艳羊毛地毯之上的绿色竹制案几前,俯身将手中古琴轻轻放在案上,随后站直了身体,动人心魄的眼神看着我,轻声道:“瑶琴见过大人,可否让瑶琴为大人轻抚一曲?”声音轻缓、清脆、特别,说不出的动听,简直有不可思议的神奇魔力。
刚才还目瞪口呆愣在那里的几位司马听见瑶琴姑娘曼妙无比的说话声音,顿时都醒过神来,失望之色一扫而空,代之以兴奋和激动的神情,看来大家一下子就被瑶琴姑娘那充满魔力的声音所俘虏。
而我,同样是这具备神奇魔力声音的俘虏,冥冥中我甚至产生这样的一种奇怪感觉,这声音********、极度陌生、却又极度的似曾相识,到底什么时候竟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有前生来世么?
看着瑶琴姑娘那动人心魄的眼睛,我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姑娘芳驾亲临,实乃赛鹰的莫大荣幸,姑娘请!”
瑶琴姑娘微一点头,就在案前徐徐坐下,平心静气,长袖轻舞,弹起琴来,整个雅座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瑶琴那古朴悠扬的琴声和那似兰似麝的淡淡香气一起在室内回荡。
我原本对音律一窍不同,更不知道所谓“琴艺无双”是怎样的一种境界,放眼看去,只见堂下胖瘦二位司马却似深深陶醉在琴声之中,而王、高二位司马却直愣愣的看着瑶琴姑娘,不知道是被琴声迷住了还是沉浸在瑶琴姑娘先前的声音中无法自拔。
说来奇怪,虽然之前我从未学习过音律或者是什么乐器,但此时瑶琴姑娘的琴声却使我心有所感,耳边听着那琴声,我的眼神渐渐迷离,整个人也恍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终于悠然而止
只见那瑶琴姑娘款款起身,行礼道:“赛大人,曲已奏完,大人既然执意邀请瑶琴前来抚琴一曲,敢问大人,可知刚才瑶琴所奏何曲?瑶琴的技艺却又如何呢?”瑶琴的声音依然那样魔力四溅,语气中却颇带考教与调侃的意味。
我的脸不由一红,心道,谁知道你弹的是什么曲子,我向来不通音律,叫我如何说得出琴曲的名字呢?但是刚才听她的琴声,自己内心倒真似有所感悟,没奈何,总不能说自己一窍不通、一无所悟吧?
我心一横,只能跟着感觉走了,朗声道:“实不相瞒,赛鹰一介武夫,于音律之道一窍不通,不过适才听姑娘弹琴,脑海中出现的形象俨然是潺湲滴沥,响彻空山。紧接着幽泉出山,风发水涌,时闻波涛,已有蛟龙怒吼之象。息心静听,宛然坐危舟,过高峡,目弦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最后轻舟已过,势就淌洋,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好生叫人心旷神怡。”
我此言一出,堂下四位司马听得俱是目瞪口呆,王高二位司马是根本摸不着头脑,而梁李二位司马却似若有所悟,二人皱眉沉思,细细咀嚼我的话。
堂下的瑶琴姑娘却是娇躯轻颤,面巾之上那动人心魄的眸子中满是讶异、激动、不可思议,目光刹那间更加明亮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瑶琴轻声道:“大人不通音律?大人以前可曾听过此曲?大人可知此曲曲名?”
我挠了挠头,红着脸期期艾艾道:“赛鹰以前没听过什么乐曲,今日是第一次听人弹琴,至于这个曲子的名字,赛鹰更无所知,刚才赛鹰不过是听姑娘弹琴时心又所感,姑妄言之,倒让姑娘见笑了。”
“未曾听过、不知曲名,而大人竟能有如此深刻之极的感悟……”瑶琴姑娘喃喃道,“瑶琴今日才信了当年伯牙子期之故事”
“大人既能有此感悟,然却又不知曲名,如依大人所悟,此曲取什么名字好呢?”瑶琴缓缓道。目光中已不复开始时的考教和调侃意味,反而流露出一丝期许。
我一头雾水,什么伯牙子期的什么故事?难道我的感悟还真侥幸说对了?不过我怎么知道这曲子的名字,叫我取名字,这岂不是难煞我也?脑中是嗡的一声,一个头又变两个大,怎么办?只好继续跟着感觉走,胡诌一个名字先,我苦思冥想,想到刚才听琴时脑海中浮现的巍峨高山、潺潺流水的幻象,一咬牙道:“我看此曲不如就叫“高山流水”的好!姑娘以为如何?”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堂下的高司马第一个跳起惊道:“听说瑶琴姑娘的最拿手曲目就是“高山流水”,却不知是不是刚才所弹的那首。”说到后半句,高司马的脸不由微微一红,面露愧色。
“赛司马果然……果然……知音,刚才瑶琴姑娘弹的就是……就是……最拿手的一曲“高山流水””看上去颇通音律的李司马说的急了一点,以至于话没说完便连咳了好几声。
胖胖的梁司马已击掌赞道:“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吕氏春秋》言春秋时,晋国名琴师俞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方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伯牙子期故事,由此传为知音佳话。而这高山流水之名曲,也从此名满天下。”
“梁大人所言极是,琴曲“高山流水”名传天下,不过能将此曲弹得如此出神入化者,本以为当世除蔡邕蔡伯喈之外不作第二人想,没想到瑶琴姑娘的琴艺竟也如此了得,李某今日当真受益匪浅,适才听瑶琴姑娘弹奏此曲,心中亦自思绪汹涌,却不知如何用言词表达这份感受,没想到赛司马竟能一言中的,道出瑶琴姑娘琴曲中的意境,李某佩服得无以复加,赛司马当真是瑶琴姑娘的知音啊。”瘦瘦的李司马咳顺了气,马上接上梁司马的话头,言真意切的由衷赞道。
听众人如此说,我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居然又说中了,当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难不成我真的有听音识意的天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心暗道。
听我道出“高山流水”四字时,瑶琴姑娘的娇躯猛的颤抖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神讶异、复杂、迷离、夹杂着一丝爱恨交错,似乎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间竟至沉吟无语。
良久,瑶琴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心中似乎放下了什么事情,那动人的黑眸深深的凝视着我,柔声道:“大人不通音律,不知曲名,却能听琴识意,为此曲取名竟又暗合此曲古来本名,大人天赋异禀,让瑶琴好生仰慕,好生心仪,瑶琴今日方信伯牙子期故事,人皆道知音难觅,可遇不可求,如蒙……如蒙不弃,今后只要大人愿意,瑶琴随时可为大人抚琴一曲,以慰知音。”
我尚未来得及开口,堂下几位司马已经鼓掌大声称好,梁司马更是摇头晃脑吟道:“昔日伯牙子期,今日瑶琴赛鹰,果然一段知音佳话,好生令人羡煞。”
高司马虽自负年少风liu,于音律却不甚通达,此刻见瑶琴引我为知音,鼓掌叫好的同时,脸色却颇流露出一丝嫉妒和无奈。
李王二位却和高司马一样,当真从内心里发出赞叹,众人人既被瑶琴的高超琴艺所折服,也为能见到花满楼最红的姑娘而庆幸,同时对我这个深不可测、飞黄腾达的少年司马,更多了一层敬意,或者,还有一丝妒意和戒备。
听原本“三不见”的花满楼最红的瑶琴姑娘如此说,我心中大喜,心道,没想到音律原来就是如此简单,只要把听琴的感受说出来即可,这也太过容易了。我哪里知道其实并不是谁都能从琴声中听出这样的意境的。
瑶琴姑娘黑漆般的双眸深深凝视着我,我回过神来,连忙从案后站起,躬身郑重其事道:“赛鹰何德何能,竟得姑娘如此垂青,当真惭愧的紧,不过赛鹰很喜欢听姑娘弹琴,听瑶琴姑娘弹琴,眼前似乎会展开一幅幅山水景色,煞是好看。”我停了一下,又道:“有机会赛鹰一定要跟姑娘学学弹琴。”
一番话说完,瑶琴姑娘不由“扑哧”一笑,那笑声散发出无尽的魔力,听的堂下的几位司马个个心痒难耐,魂不守舍。而我也颇为心动,只觉得即使滢滢的笑声比之也稍有不如。
“大人既如此垂爱,且容瑶琴再为大人抚一曲。”瑶琴柔声道。
听瑶琴如此说,堂下的几位司马再一次迫不及待大声鼓掌称好。似乎在他们看来,瑶琴姑娘再这里多呆一分钟都是大家的福气,光是听她说话就已经让人痴迷了。
瑶琴姑娘正要坐下再弹一曲,雅座的门被人推开了,先前曾来摆放弹琴用案几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快步走了进来,只见那小厮走到瑶琴身边,先向堂上行了一礼,转身声音极其轻微的对瑶琴禀告着什么,瑶琴微皱着眉,听那小厮说话,接着轻声吩咐了那小厮几句,那小厮便又行了一个礼,转身出去了。
瑶琴在琴案前坐下,略微沉思了一下,双手按在琴上,长袖飘动,古朴悠长的琴声又一次从指尖流淌出来。而整个雅室再次被美妙的琴声所包围。
众人俱沉浸在悠扬的琴声所营造的奇妙氛围之中如痴如醉,不可自拔。没想到就在瑶琴姑娘弹投入、大家听得投入的时候,雅室的门却再次被人推开,先前那个穿翠绿长衫曾在琴案上摆放香炉点香的美少女走进来打断了瑶琴姑娘的弹奏。
众人顿时觉得十分扫兴,脾气暴躁的王司马不由拍案道:“没看见你家姑娘正在弹琴,有什么事情不能等你家姑娘弹完了再说?!”
自负风liu的高司马亦大为不快,道:“这丫头当真无礼,我等正在欣赏你家姑娘曼妙的琴声,竟让你生生打断,你可懂规矩,该当何罪?”
见此情景,我摆了摆手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听听这位姑娘半途来找瑶琴姑娘所为何事?”其实我心中也十分不快,听琴被打断,就好像自己正在喝一杯好茶,却突然发现杯中有个小飞虫一样的别扭。
那少女原本正低声向瑶琴禀告着什么,见二位司马一怒发作,又见我动问,便转身过来对我行了一礼,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道:“管事说有个来头很大的贵客点名要瑶琴姐姐马上过去”
“刚才我不是已经叫小三告诉你去知会章管事,瑶琴得遇知音,今晚只在赛大人这里弹琴,其他应酬一概推掉么?”瑶琴皱起了眉头,略显不快的说道。
“依姐姐吩咐,我是这么和章管事说的,可是他硬说这个客人来头太大,出手又极豪阔,花满楼实在是得罪不起,所以非要我来请姐姐。”那绿衫少女委屈的低声道。
“我们卖艺不卖身,和花满楼只是客卿的关系,接不接受客人的邀请完全由我们自己决定,花满楼在我们身上赚的还不够多么?”瑶琴冷然道,“你去告诉章管事,今晚我什么客人都不见,他要是再来聒噪,明日我们就离开花满楼!”
绿衫少女答应一声去了,见瑶琴行事果断干脆,我不由肃然起敬,赞道:“瑶琴姑娘果然气概不凡,赛鹰心仪得紧,姑娘这样抬爱赛鹰,花满楼如有什么为难姑娘之处,全由赛鹰承担,姑娘尽管放心。”
堂下几位司马纷纷鼓掌称好,对瑶琴之举和我的话都颇为赞赏,高司马更是大叫道:“何劳赛大人出马,如有事端,高某一肩承担,高某手下一千虎豹铁骑岂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在这皇城根儿、天子脚下,谁吃了豹子胆敢来与瑶琴姑娘为难。”
“高大人果然豪气冲天,看来不需要我出马了,呵呵哈哈”胖胖的梁司马笑着打着哈哈道。
“瑶琴姑娘的琴艺人品,李某当真好生敬仰,如有用到李某之时,李某麾下的一千铁骑也不是放着看的,呵呵哈哈”瘦瘦李司马拍起了胸口大声道,这次居然口齿伶俐的没咳嗽。
“多谢各位大人,相信瑶琴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不敢劳动各位大人”瑶琴微微笑着行了一礼,又深深的凝视了我一眼,柔声道,“且听瑶琴为继续各位大人抚琴”
话音未落,只听雅座门外走廊人声嘈杂起来,隔着关着的门众人都能听见,和亲兵们在一起一直在边厅伺候着的张达见我使了个眼色,忙带了两个亲兵出门去看个究竟。
功夫不大,张达急匆匆推门走了进来,看上去神色凝重,只见张达直接走上堂来到得我的案边,俯身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