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公元184年)二月十九
巳时
近午的太阳是越来越暖和了,我站在京城洛阳虎豹骑军营大校场的中央,后背却有点发冷、发紧,喉咙也有些干。
身后是一大群围观的虎豹骑军士。他们想看的,是我这个早上直愣愣跑到虎豹骑来要求投军的少年,这个年方十六岁的俊美少年或者说是富家子弟,这个身长九尺,身材匀称而不甚彪悍,却力能举鼎的力士,到底能不能过夏军侯亲自监考的弓马骑射这一关。
对于我的力气,自打半个时辰前我在军营大门口单手举起连底座旗杆的时候起,整个京城虎豹骑军营内已再没有人怀疑。大家现在要看的,是我的骑射功夫。
力气可以是天赋的,骑射,却未必能靠天赋可得。
所以大家在看,很有兴趣的在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不少人交头接耳,我敢说有人已经在悄悄打赌下注,赌我能过关,或者不能过关。
如果是我自己,我又会把注下在哪边?
正前方百步之外就是三个一人高的长方型箭靶,每个箭靶之间间隔一丈。箭靶上画着白圈,中间位置是一个碗口大小的红心。夏军侯就站在我的右侧,张营官和军士老孙站在我的左侧,身后是众多围观的虎豹骑军士。
我,没有退路。
一个军士奉命去马棚牵来了一匹上好的ju花青战马,另一个军士奉命去兵器库取来了一张强弓和两壶羽箭。
马是好马,真正的大宛良驹,身高腿细、膘肥体壮,毛色为ju花青,油光发亮,刷洗的很是干净,马鬃和马尾修剪的也很整齐,此刻马身上已是鞍辔俱全。
弓是好弓,弓长五尺,弓身由坚硬山桑木制成,弓臂上下呈完美对称的弧曲,弓臂的两个紫檀木末梢反向弯转,弓两头的箫上装着铜制的弭用来固定弓弦,弓背中间握手的地方裹以柔软的兽皮,弓弦是上好的牛筋。这,就是虎豹骑制式装备中的三石强弓。
三石强弓,就是双臂要有三百六十斤的力气才能拉满的弓。
箭是羽箭,箭长三尺,箭头是三棱锋利的铜镞,镞长约三寸,箭身为竹制,箭尾是三条黑色尾羽,羽长半尺,约为箭长的六分之一,箭杆末端有纳弦的缺口。
军士拿来的两个牛皮箭壶中,各插着二十支这样的锋利羽箭。
战马、强弓、利箭、靶子一应俱全,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我,就等着我上马一显身手。
“赛鹰不才,军侯可否令军士示范一下如何骑射?”我躬身对夏军侯道,同时努力使自己的脸色不出现半点异常,似乎我提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要求,你不示范出样板来,我又怎么知道等下自己的考核是否合格呢?其实我心里打的小算盘是等军士示范完了我就可以看样学样,争取能蒙混过关。而且万一那军士自己就先失手话,呵呵,我就更有退路了。
听我说话底气如此不足,背后围观的虎豹骑军士都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可能已在悄悄的改变下注的方向,我猜测。
“可以,张达,就你去示范一下。”没想到夏军侯一点没犹豫,似乎觉得很正常,就命营官张达上前示范。他这么一来,我心里倒“咯噔”一下,心道:记得老孙说张达当年羽林军万人中选一百人排名二十七,骑射功夫一流,这小子别箭箭红心,那我可吃亏大了。
张达一声“遵令”,上前左手抓ju花青的缰绳,右手搭住马鞍前桥,一纵身已飞身上马,姿势端的干净利落。众军士不由在身后喝了一声采,其中老孙的声音最大,而夏军侯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
张达就在马上从军士手中接过弓,又从箭壶里选了三支箭,左手握弓,右手抓箭,双手控缰,两腿一夹,一人一骑如飞般直往校场左端跑去,ju花青在他的操控下健步如飞,一眨眼就飞奔到了校场左端尽头,张达回过马来,略停了一下,接着就从校场左端放马飞驰过来,张达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胯下ju花青也越跑越快,渐渐四蹄腾空,马尾已在后成了一条直线。转眼间张达已骑马飞驰到了第一个靶子前,只见张达快速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左臂张弓右手搭箭闪电般出手,随着“嘣”的一声脆响,第一支利箭已应声而中百步之外的第一个箭靶,随着张达一次跑过三个靶子,手中弓弦这样接连响了三次,三个箭靶白圈中各中一支利箭。无一落空,其中第二支箭还射中第二个靶子红心的外缘。
张达第一箭射中靶子时,身后众军士已开始喝采,等三支箭射完全部射中,场内已经是喝彩声响成一片,老孙更是哈哈大笑,夏军侯嘴角的笑意也更深了,我也不由自主的为张达的优异表现鼓掌。
在喝彩的同时,对于军中骑射,我心中却已大致有了底,胆气顿时壮了起来。由于张达表现的非常出色,间接也是给我当了一回很好的老师,看他的骑射过程,我已作出了如下的判断:
第一,由于赛家数代掌管京城马市,我几乎从小就是在马背上玩着长大,看过张达的骑术后,我断定论骑术我绝对不会比他差;
第二,就在刚才,我已发现射箭讲究是力量、稳定性和速度,力量就是双臂开弓的力量,稳定性则是开弓后持续瞄准的能力,如果手老发抖那肯定是瞄不准的,速度则是开弓、瞄准、放箭以及箭飞行的速度,开弓的速度越快,留给后面瞄准的时间就越多,而瞄准、放箭到箭飞行的速度越快,则命中率越高、越准。这样加起来的综合速度越快,则有限时间能射出去的箭就越多,威力就越大。
而我知道自己膂力惊人,并且从小玩弹弓打鸟百发百中,刚才看张达射箭已明白,骑马射箭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会移动的飞鸟,把靶子当作站在地上的自己而已,在瞄准目标方面可以说是异曲同工,对我而言毫无困难。并且长箭飞行时比打鸟用的石子飞行更稳定更准确。
说到速度,自从在“新福记”闪电一击打退两名黑衣人后,我对自己的反应和速度有足够的自信。而箭射出以后的飞行速度,则基本取决弓的力量,我有此膂力,什么样的强弓不能用呢?
想到这里,我心里已经有了九成把握,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起来。等张达缓缓驰马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内心盘算怎样胜过他且还要胜的更潇洒、更漂亮了。
从张达手中接过弓和ju花青战马,我先把缰绳交给军士,双臂张弓试了一下,没想到仅用了不到五分力,便已将那张弓拉了个满,我摇摇头放下弓,转身对夏军侯道,“军侯恕罪,这张弓太软,不趁赛鹰的手,请换六石强弓来试。”
夏军侯吃了一惊,道:“寻常军士只用三石弓,三石以上的弓都是军中特制的,现时军中膂力最强的武将所用弓不过五石,夏某的弓亦只有四石,你竟能用六石弓?军中从无六石强弓啊。”言下之意颇为不信。众军士也在身后哗然一片,似乎谁都不信有人竟能用六石强弓。
“时下如无六石强弓,那不如取两张三石弓来,赛鹰且再试试”我躬身对夏军侯道。
夏军侯一挥手,有军士飞快的去兵器库又取来了两张全新的三石强弓。
身后围观的军士越来越多,夏军侯在校场考教新来的少年力士骑射功夫,而这个少年居然说要用六石强弓,消息几乎已传遍了军营。
新拿来的两张弓成色一样漂亮,我把两张弓并在一起,左手握弓,右手张弦,舒展双臂开弓试了一下,感觉还行,用起来虽然比一张弓别扭许多,力道倒还真差不多了。看见我轻松的把两张弓一起拉了个满,身后围观的虎豹骑众军士不由再次发出一阵惊叹。
下注赌我能过关的人肯定又多了不少,我心中暗笑。
“军侯,可否请军士把箭靶往后再移一百步”我笑着对夏军侯道。
夏军侯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不等他再次挥手示意,已有几个军士飞快的跑过去把三个箭靶往后再移了一百步。二百步外的箭靶,看上去比刚才着实小了不少。身后军士们不由议论纷纷,估计不少原来下注赌我能通过的军士又改变了下注的方向。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即使是三百步外的箭靶,看上去的大小也比我小时候看十步外的麻雀时大了不少,我心里暗笑。
万事具备,众人似都已等的有些焦急,是时候了,我心道。向夏军侯施了一礼,我转身向ju花青战马走去。
ju花青是一匹好马,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
自我四岁那年第一次爬上马背又被摔下来那刻起,十二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在和马打交道,谁叫赛家是数代马商又管着洛阳最大的马市呢,作为赛家的子弟,不识马不会骑马简直是不可想象。而我,几乎就是在马背上长大。
马通人性,马有思想,马是伙伴,马和骑手一旦取得信任,建立起感情,二者就能浑然一体,一起思考,一起行动,驾驭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错,是根本无须驾驭,因为当你骑在马上的时候,马就是你肢体和思想的延伸。
这,是我十二年来得出的经验。
我来到ju花青的身边,温和的注视着它的双眼,ju花青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人和马对视的短短一瞬间,我们已找到了彼此的认同。ju花青的左耳朵调皮的向下弯了一下,我亲昵的用右手轻轻拍了拍ju花青的脖子,ju花青的左肋部却是微微一颤。
我一怔,不由放下手中的弓,低下头仔细检查ju花青来,最后发现马鞍左侧靠前桥的部位,原来垫在木质的鞍桥和马背之间的软垫不知怎地折起了一个三角,变成了一小块双层凸起,可能是军士在马棚给ju花青备鞍时因为匆忙疏忽所致。马备鞍就好比人穿衣服,如果后背的衣服没拉好皱在一起,那穿的人怎么都不会自在,难怪ju花青有点不爽的样子,我心道。
我放松马肚带,提起马鞍,仔细替ju花青拉平了马背上的折起的软垫,再放下马鞍,重新绑紧了马肚带,果然ju花青快活的打了个响鼻。把身后的众军士都看的一愣一愣的。
众人还没醒过神来,我已经“唰”的一声飞身上马,左手拿着两把弓,右手从军士手中抓过一个装满二十支箭的箭壶,没见我有什么其他动作,ju花青调转头已“泼拉拉”的往校场的左端飞驰而去,此时我的双手根本就没有控着马缰,马缰就松松的搭在马鞍的前鞍桥上。
是的,我不需要用手控缰,因为ju花青和我已经浑然一体,我用身体的姿势就能告诉它该怎么做,我用双膝来控制方向,而奔跑、停止,加速、减速我则用身体俯仰时的角度和对前后鞍桥的压力来告诉它,实际上聪明的战马都有这样的接受能力,关键看你和它的配合程度,ju花青此刻的表现,无可挑剔。
我骑着ju花青一溜烟跑向校场左端的起始位置,在跑过最后一个箭靶后,我开始把右手中的箭壶壶口向下,随着马蹄声声,壶内的箭顿时噼里啪啦掉了一路,等我来到校场最左端停下马时,手中的箭壶已空空如也,远处校场中央的夏军侯、张达、老孙和一众围观的虎豹骑军士俱都大惑不解,不少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说这小子怎么慌手慌脚箭还没射就先掉光了?估计又有不少人在改变下注的方向。是呀,手里箭也没了还怎么射?
站在校场的最左端,我回转马头,将空的箭壶壶口朝向右肩斜绑在背上,轻吸了一口气,我纵马向校场那头飞驰而去。
当众军士看见我把两张弓挂先在鞍桥上,左手抓住鞍桥,在飞驰的马背上向右俯下身去,以闪电般的速度从地上捡起先前丢下的羽箭时,所有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刹时安静了下来。校场中只听到ju花青一阵如风般清脆的马蹄声,我边捡边往背后的箭壶中插,转眼间所有地上的箭都被我捡了起来反手插进了箭壶,只剩最后的三支被我扣在手中。
当校场上众人都被我的骑术所震惊的时候,我已高速接近了左首第一个箭靶,在飞驰的马背上放眼往左首望去,二百步外的箭靶对我这种用弹弓打惯了远处高飞小鸟的人来说,目标绝对够大,我暗笑。
ju花青丝毫没有减速,是的,没有减速,因为我没有给它这样的指令,于是ju花青撒着欢继续向前飞速疾驰。我屏住呼吸,左手握紧那两张弓,右手搭箭,劲贯双臂,开弓,瞄准,放箭,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嘣嘣嘣”三声几乎密不可分的脆音响起,三支利箭依次离弦急速飞去,紧接着远处“扑扑扑”三声轻响,三支利箭已成品字型深深的插在了二百步外第一个箭靶的白圈之内红心周围,箭尾兀自不停“嗡嗡”颤动。围观的虎豹骑众军士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惊呼!
我没有时间思考,因为在张达原本射一箭的时间里我射出了三箭,开三次弓,瞄三次,放三次箭。并且我的目标比张达要远了一倍的距离,幸好我的速度、弹弓打鸟的准度、两张弓的强大弓力为此提供了一切必要的保证。是的,我一开始就打算在别人射一箭的时候射三箭,不然又怎么能赢的更潇洒,更漂亮。
这头三箭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因为先前我的一切推断、实力和自信都有待于这三箭来验证和体现。现在这引起众人惊呼的三箭虽已稳稳的射中了第一个箭靶,我心中却不十分满意,我原本瞄准的是箭靶上的红心,结果居然一箭都未中红心,虽然三支箭都中在白圈之内红心边缘离的不远的地方,但对我而言,却不能算真正命中目标,如果把箭靶的红心看作一只大鸟的话,我这三箭,其实都落了空。
我低估了风的力量。
用弹弓打鸟的时候石子的体积很小,分量又够重,所以风对石子飞行路线的影响相对很小。弓箭则不同,前面铜镞、后面三道尾羽的三尺羽箭,它的体积比小小石子大多了,所以在整个飞行过程中,羽箭受风的影响明显大过石子,大很多。
幸好我用的是两张弓,强大的弓力使羽箭飞行的速度大大快过原来一张弓射出时的速度,而羽箭极高的飞行速度最大限度的降低了风的影响,否则,这头三箭可能早已脱靶而去。
汗~
ju花青仍在欢快的飞驰,说时迟,那时快,已到了第二个箭靶的位置,别无选择,我从背后的箭筒里反手拔出三支箭,开弓、瞄准、放箭,一如前一次那样,不同的是,这次瞄准我考虑了风的因素。
仍然是只听“嘣嘣嘣”三声几乎密不可分的脆音响起,三支羽箭依次离弦急速飞去,紧接着左首远处再次“扑扑扑”三声轻响,第二波三支羽箭已稳稳的插在了二百步外中间那个箭靶之上,箭尾仍然兀自不停“嗡嗡”颤动。
右首围观的军士们发出的惊呼和骚动声,比刚才更大了。
我第二波射出的三支羽箭稳稳的命中了二百步中间那个箭靶上的红心。这一次,竟是三箭全中红心,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品字型紧凑的排列在箭靶中央红心上。大鸟被击中了,我暗道,风果然有道理。
接下来对付第三个靶子相对简单,我如法炮制,仍然是三箭全部命中红心,不同的是,这一次三支箭射在了红心中央同一个点上,当第三支箭命中的时候,竟射穿了箭靶,带着前两支箭一起透过箭靶直飞出去,又斜斜的飞了约五十步才斜插入地。
射完三轮九支羽箭,我已跑过场地中央,我继续放马跑到校场的最右端,然后示意ju花青停了下来,调转马头我回过身来。
放眼望去,场地中央围观的所有虎豹骑军士已经没有了惊叹,他们在欢呼,是的,欢呼!欢呼是战士表达情感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我的心头一热。
驻马站在校场的最右端,校场中央是纵声欢呼的众多围观的虎豹骑军士,军士们对面二百步外是三个箭靶,左首和中央的箭靶上各深深插着三支羽箭,右首的那个靶子上没有箭,但靶上红心中间有一个大洞。
我背后的箭筒里还剩十一支羽箭,我在校场的最右端,靶子这回在我的右边了。我把弓换到右手,把背后箭筒的方向换成指向左肩,是的,我打算从校场右端再跑到左端,反方向跑一次,这一次,我要用右手持弓,左手拉弦来开弓放箭。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在马上左右开弓。
在这个时代,骑在马上而有能力这样做的人极少,因为惯用右手的人,一般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开弓放箭,这样骑在马上的时候只能攻击自己左侧的目标,一贯如此,也确实如此,因为人在马上左手持弓再转向右边射击右侧的目标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信,你可以试,但一定会扭伤腰。
不是惯用左手的人,骑在马上要开弓攻击右侧的目标,则必须弓交右手,左手来拉弦,事实上极少有人能做到,因为左手作为弱势手开弓的力量不够,勉强拉开了弓也瞄不稳,射不准。
我不是左撇子,但我要试着右手持弓,左手拉弦来开弓射箭,这样是因为将来在战场上,我就能骑在马上同时攻击左侧和右侧的目标。是的,我要试一下,因为我的天生神力,也因为从小到大用弹弓打鸟的时候,我就是右手持弹弓架,左手捏着石子拉弹弓的,我有这个自信。
在场地中央欢呼声稍停,众军士纳闷我怎么还不过去向夏军侯复命的时候,ju花青已兴奋的载着我从校场的右端又飞驰到了左端,在经过三个靶子的时候我射空了背后箭筒里所有的十一支箭。这次是用右手持弓从右侧射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再次惊呼。
十一支箭全部命中三个靶子,其中九支命中红心,另两支也仅差一点。
我在马上左右开弓的绝世箭法已练成,只用两张弓和二十支箭。
当我缓步信缰回到校场中央跳下马时,所有围观的虎豹骑军士都在激动的欢呼“神箭、神箭、神箭……”,喊的最响的是张达和老孙。而夏军侯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赛鹰校场骑射功夫试演完毕,请军侯示下!”我躬身郑重其事的对夏军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