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年轻时人长得好，在我们老家的小镇上，算一朵数一数二的花，其身段模样，就不必说了。爷爷是镇小学的校长，膝下三男一女，对自己唯一的一个奶干女，更是视作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这样的一个可人儿，成为镇上的好多小伙渴慕暗恋的对象，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十八岁生日刚过，便不断有人将一个个衣着得体、相貌英俊的后生领进我们家，供爷爷奶奶挑选中意的东床金龟婿。他们中有一身草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有县城工厂的工人，甚至有中山装衣兜里插一支明晃晃钢笔的机关干部，其中随随便便哪一个，都是当时我们小镇上的姑娘们梦寐以求的对象！碍于爷爷的情面，姑姑会走进屋，给客人倒杯水，顺便将来人打量几眼，然后就扭过雪白的脖颈，清澈如水的目光，便高高投向了远处。接下来，便没了下文。
渐渐的，镇上的人看姑姑的目光，一点点变得异样起来，那里有钦佩和艳羡，也有不解和担忧——这样一只心高气傲的金凤凰，不知她想拣怎样一株蓊郁、美丽的梧桐树来栖？！
有一年，镇上的所有劳力都被组织去南山修水利，与姑姑一道搭帮拉架子车的，是邻村的一个小伙。小伙子黑黑的脸膛，矮墩墩的个，谈不上英俊，摊上姑姑这样一朵美丽的花，便有些受宠若惊，只知道低头卖力干活，所有的力气活一点也不让姑姑沾边。一天，姑姑他们在山下劳动时，坡上炸山，一块巨石顺山滚下来，从来不及躲避的姑姑的右腿上压了过去，姑姑登时疼得昏厥过去。工地上的人一下慌了神，找来了工地上的卫生员，卫生员看了看姑姑的伤势后，神色凝重地说，得立即送镇卫生院，如果抢救不及时，只怕要落下终生残疾！小伙子听卫生员这样一说，慌忙俯下身，背起姑姑便一溜烟往镇上跑去。后来到了镇卫生院，拍片检查后，姑姑的右腿只是皮下软组织受伤，根本不像工地卫生员所说得那么严重！
姑姑长长地出了口气，那个送他来的小伙望着姑姑，也眼里噙着泪庆幸地笑了。姑姑抬头再看他时，才发现，虽然是寒冬腊月天，但小伙子的脊背上早已被汗水塌湿了一大片！姑姑心里“呵腾”一声响了一下，她内心深处一扇隐秘的门扉，就那时忽然一下被人撞开了……
几个月后，有人来我们家求婚，来人说了小伙子的名字，爷爷冷笑一声，就要将他往门外赶。正这时，姑姑进了门，对爷爷轻声说了声，我愿意。爷爷鼻腔里喷着冷气半信半疑问，就他？！姑姑认真地点点头说，就是他。爷爷颤着声说，你不后悔？姑姑神色决然地说，我不后悔！爷爷一下抖着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年后，在一片惋惜声中，姑姑不顾爷爷奶奶的百般反对，执意将自己嫁了。
那个小伙，终于成了我的姑父。
几天后，头一回回娘家，刚见爷爷奶奶的面，姑姑低下了头，嘤嘤地哭了。姑父家里穷不说，姑父自小便没了母亲，身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所有这一切，不是我如花似玉的姑姑一双娇嫩的肩膀所能承担得起的。
爷爷见姑姑这样，没好气地说，不听大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后悔了，可世上根本就没卖后悔药的！奶奶在一边小声跟爷爷唧咕说，说不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呢。
姑姑听爷爷奶奶这样一说，一下不哭了，抬手擦了擦眼，便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了。自此，姑姑一辈子再也未在爷爷奶奶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好多年里，每回奶奶进城，提起姑姑，奶奶常常要为姑姑报屈，说姑姑如果当年不嫁给姑父，哪能到现在还在乡下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当年姑姑那一拨的镇上女子，有些条件远远不如姑姑的，就因为当年嫁得好，后来随军的随军，农转非的农转非，现在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最起码不在田间受日晒雨淋之苦。
我结婚那年，第一次和妻子回老家探亲时看望姑姑。走近姑姑家门口，姑姑和姑父正从田里割麦回来。远远看见妻子，姑姑一下慌得不知怎样才好，一个劲儿埋怨我，怎么不早早打个招呼，瞧我这一张脸，脏兮兮的，让你媳妇看见多不好意思？！
一旁的姑父听见后，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手绢，为姑姑细细擦起来。姑父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自然，好像在他面前站立的，不是他早已年过半百的妻子，而是他一辈子心疼爱怜的闺女儿。姑姑仰着脸，脸颊也变得红红的，一下像个羞涩的小姑娘。我和妻子在一旁悄悄看着，看着看着，我们的眼眶一下湿润了。
我猛然明白，爷爷奶奶以及我们所有的人为姑姑的惋惜和抱屈是多么愚蠢多么多余，姑姑也许会比别人多流许多汗，多沐乡村的烈日和风雨，但她绝不会为自己当年的选择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因为爱，就像姑父手中那一块干净的白手绢，会温柔地擦拭净，姑姑一生的汗和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