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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场无休无止的官司

早年市场争斗的激烈,恐怕在计划经济环境里生活惯了的人们很难相信。华商“大中华”和英商“邓禄普”为了轮胎花纹而引起的官司,当时轰动全国,前后打了5年,从上海打到南京,再从南京打到重庆。

古老的《易经》曾记载说:“讼则终凶。”中国小民最怕打官司。因为打官司得进衙门,衙门是个“黑门”,“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只要老爷升堂时三班六役一阵吆喝,没见过世面的小民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更何况,一旦和衙门沾上了边,就处处得花钱打点,即使是丰实人家,一场官司下来也会倾家荡产。人们总以为烟花柳巷、酒楼烟馆是“销金窟”,其实最大的“销金窟”,却是衙门。普通百姓希望生活中出包龙图、海青天,但他们实在太少,且高不可攀,只能降格以求之,还是多几个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的宋士杰吧!于是京剧《四进士》常演不衰。

即使到了民国年间,衙门仍是“黑门”,打官司仍是“讼则终凶”,“三年清知府”仍旧“十万雪花银”,官与民之间生活上十万八千里的巨大悬殊,据说全部来自“俸禄”。那只有天知道,从来没有人也不可能一一查究。所以小民如有官司非打不可,不去找衙门,而是请族中长老或当地乡绅到茶馆吃茶,双方送上一个“红包”,双方陈述理由,由长老或乡绅“一锤定音”。这种形式,南方名叫“吃讲茶”。记得儿时小镇茶馆每天上午“爆满”,一桌桌都是“吃讲茶”的,那情景煞是火爆,有声泪俱下的倾诉,有一阵阵帮腔的“和声”,还有极其不规则的声嘶力竭的对骂……

大中华橡胶厂敢于和连官府也惹不起的洋人对簿公堂,在当时来说,确实是件新鲜事。

大中华橡胶厂创建于1928年10月,创办人余芝卿、薛福基、吴哲生都是经营日本货的“东洋庄”商人,余芝卿在日本大阪开设“鸿茂祥”商号,薛福基为经理,吴哲生是账房,都是旅日华侨。他们面对国内“提倡国货、抵制外货”的潮流,觉得经营东洋货终非长久之计,决定回国办厂。他们先在日本聘请胶鞋制作技师,向他们学习熬油,并参加实际操作,试熬、试烘、涂油,回国后在上海徐家汇租地办起橡胶厂,于1928年10月30日试车,建厂初期,只有工人80余名,日产胶鞋1千余双,纯利润50%。他们的产品注册商标为“双钱”牌。

开工不到一年,因受当时世界经济危机影响,生胶价格惨跌,而国内胶鞋成品价稳定,“大中华”在1929年、1930年两年中获利37万元。工厂从原来余芝卿独资创办,改为与薛福基、吴哲生三人合伙经营。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国货畅销,“大中华”将自己摄制的本厂胶鞋生产工艺流程纪录电影,拿到各地举办的国货展览会上放映,收到很大的宣传效果,产品销路更旺,当年获利65万元。用录像片来宣传企业产品,现在已很普通,但当时在中国还不多见,较之报刊广告,它给人以更多的新奇感和立体感,把广告费用在点子上,看来也是一门学问。

“双钱牌”胶鞋打开市场,“大中华”立即扩大生产,1931年“大中华”买下了交通橡胶厂,改为“大中华第二制造厂”;1933年买下日商泰山护膜厂为大中华三厂;1934年又买下春华橡胶厂,为大中华四厂,成立了“大中华橡胶厂兴业股份有限公司”。在此期间,他们不断吸收各地商界人士入股,到1937年,公司资本已达300万元,是办厂时原始资本的40倍。

“大中华”厂的原材料,除生胶来自南洋,其他辅助材料、机器零部件等都从日本进口。随着规模的不断扩大,他们又先后建立起三个原辅料厂。1931年,他们在东庙桥路(东安路)兴建碳酸钙厂,称为“大中华第一原料制钙厂”;1933年在斜徐路建成“大中华第二原料锌厂”;1934年又建“大中华第三原料织染厂”,从而使“大中华”向橡胶生产全能厂发展。1932年,“大中华”的“双钱牌”轮胎问世;不久,又为杭州笕桥空军学校制造飞机轮胎。

中国的橡胶商品市场,长期由外商垄断,外商在上海倾销的橡胶品种大体有:生橡胶、汽车内外轮胎、力车内外轮胎、胶鞋、胶带、救火皮带、橡皮管、医用手套、热水袋、汽垫、雨衣布、绝缘电线、皮球等等,大小物件,不下一千种左右。其中大宗的舶来品有英国邓禄普厂的老人头牌轮胎、邓禄普牌胶带,美国的“固特异”牌、“古特立奇”牌轮胎和胶带,法国的美趣轮胎、密西林轮胎,美国的凯地胶鞋,日本的地铃、蜜蜂、A字、三K等胶鞋……橡胶市场,是“舶来品”的天下。

开始“大中华”只生产胶鞋、跑鞋,兼带生产热水袋、鞋跟等小商品,“小打小闹”,洋商厂家不放在眼里,加上当时中国人“提倡国货、抵制外货”的热潮正方兴未艾,他们犯不上为一个小厂而大动干戈触犯众怒。但“大中华”生意越做越红火,生产规模越来越大,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所以,当“双钱”牌轮胎一问世,他们立时感到了威胁。认为“是到了收拾你”的时候了,一场无休无止的争斗从此开始。

“双钱”牌轮胎刚进入市场,以英商邓禄普为首的外商,立即大幅度地削价倾销,并将力车(人力车、自行车)轮胎的保用期,从6个月延长到8个月。“大中华”的对策是:除了努力改进技术提高轮胎质量、降低价格外,还采取了便利客户的销售措施,如外地的批发所兼营零售,委托上海和市郊的车行推销轮胎,还将力车胎放在车行里低价出租,特别是将力车轮胎保用期延长到10个月,不满10个月可以随时退货。不仅如此,“双钱”车胎可分期付款,甚至欠账,一上来“大中华”就以破釜沉舟的架势,与洋商一决高低。

这样,“双钱”力车胎在市场上争得一席之地,但汽车轮胎的推销却困难重重。因为当时有汽车的实在不多,而洋商却早已用贿赂、付回扣佣金等手法,勾结上交通部的大小官吏,不仅是衙门里头儿们用的小车,就是各省公路上客车货车所使用的轮胎,也都是洋货,“大中华”无法做到政府的生意。这也难怪,有的人就是喜欢洋货,包括那些口口声声骂别人“崇洋媚外”、“卖国”的好汉们,连自己用的抽水马桶、喝的矿泉水、看的电影片,都要动用外汇买进口货。时势,不仅能造英雄,而且也能造骗子和“两面人”。

但是,“大中华”仍然花九牛二虎之力,想争取做成功一部分政府的生意。他们将“双钱”牌轮胎价格压低到进口轮胎的三分之二,但丝毫未见实效,因为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是“便宜无好货”。所以,他们又用以行驶里程计价付款的方式,要求祥生出租公司、上海搬家公司和环城公共车辆等单位试用,保证如行驶里程不足,付款时货价照除,这才被一部分单位采用。“双钱”牌汽车轮胎在跌价竞争中是亏本的,全赖胶鞋利润来弥补轮胎亏损。

但洋商还是咬住不放,他们一计未成,又生一计。1935年,英商邓禄普延请美国律师阿乐满(N。F。Allman)向商标局提出控诉,理由是:“双钱”牌轮胎的金锭形花纹,类似邓禄普“老头”牌轮胎的梅花丁花纹,要求“大中华”销毁模型,停产停销,已上市的轮胎须全部收回。不料商标局竟裁决同意邓禄普的指控,下令“大中华”执行。

“大中华”不服,认为轮胎花纹不属于商标范围,更不是购买时识别的标志,他们请立信会计事务所潘序伦博士,向实业部提出申诉。潘序伦是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引进西式簿记和会计学的奠基人。他指出:轮胎花纹是为了行驶时通气、防滑而设,从来不属商标范围,况且轮胎花纹不外乎方、圆、直、条、三角等图形,如果邓禄普的花纹专用的要求成立,国产轮胎将无花纹可用,因为这些基本条线纹路都是别国轮胎上用过的,我国再也不能制造轮胎,一条花纹,就能扼杀一个民族工业门类。实业部的领导都是当时的专家,他们同意“大中华”的申辩,驳回“邓禄普”的异议。

“邓禄普”的代言人阿乐满又向行政法院上告,当时政局的变化,行政法院不敢得罪英国商人,他们最终同意“邓禄普”的“异议”,撤销了实业部的决定。但“大中华”坚持不屈,再一次要求行政法院重新评定,1940年,重庆行政法院仍维持原来的评定,大中华败诉。

有理无钱,固然不能打官司,有理无势,更不能打官司。“大中华”在重重压力下,仍旧不服,但这时沿海省市都已沦陷,英国在德国法西斯的进攻下自身难保,官司已无法再打下去,“大中华”也无法执行最后的判定,但这场官司延续5年,“大中华”的业务和声誉都遭受莫大损失。抗战期间,“大中华”内迁失败,不断受日伪威胁干扰,只得化整为零。抗战胜利后,“大中华”恢复生产,充实资金,才成为名副其实的“全能”大型橡胶厂。

时间已过去了60多年,但“大中华”橡胶厂的这场官司,至今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面对当时满朝文武都惟美英之命是听的形势下,“大中华”仍敢于和洋人对簿公堂,据理力争,不卑不亢,寸步不让,这种精神可钦可敬。这当然和当时爱国力量的支持分不开,“大中华”并非孤军作战。但据同代行家分析,如果“大中华”不是硬着头皮将这场官司打下去,一旦服输,对方得理不让人,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大中华”后果更不堪设想。

“大中华”,还算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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