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天气很热，齐耀钟躺在摇椅上沉沉入梦。瑞江和昭桐趴在墙根上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瑞江递给昭桐一把剪刀小声道：“快去，动作干净利落些！”“老爷，我害怕，这是不是欺骗？”“上午跟你说的都是废话？你不会变卦了吧？枉老太爷平时这么宠着你，关键时刻你这样懦弱胆怯！”瑞江眼露凶光，恶狠狠威胁道：“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去不去由不得你了！”说完一脚将昭桐踹到齐耀钟的椅子旁。可怜的昭桐被卷入家庭漩涡中，强劲的河水不断吞噬着他，他无力反抗，就算可以摆脱漩涡，又不知该游向何方。昭桐右手张开剪刀，左手轻轻扶着发梢，闭紧双眼，用力剪下······睡梦中的齐耀钟忽觉头皮很痛，醒来下意识地挠头，仿佛瞬间被雷电击中，一动不动、不敢相信地瞪着昭桐。原来昭桐太过紧张，生怕一下子剪不断，用力过猛拉痛了齐耀钟。“哎呀，笨蛋！”瑞江拍着大腿暗骂道。昭桐手握剪断的发辫，吓得瘫坐在地。“我的辫子啊！”齐耀钟用尽了浑身力气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喊声。令瑞江心惊胆战，昭桐当场被吓得尿了裤子。面目狰狞的齐耀钟一把夺过辫子，对昭桐嘶吼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你不知道我把辫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吗？天天在学堂学些造反的玩意！当初我是哪根筋搭错了送你去读书呀！”这时瑞江料到时机成熟，忙从墙后走出，表现出大吃一惊之状。他一把扯过昭桐，痛骂道：“你这是干嘛？我都不敢剪，你算什么东西？敢做老太爷的主？”
昭桐逐渐镇定下来，木已成舟，他明白自己中了父亲的圈套，已不再害怕。于是缓缓走到齐耀钟身边道：“老太爷，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我们不能逆行于历史潮流。穷则变、变则通，您说孙先生是最大的逆贼，那么努尔哈赤呢？他当时不也是以逆贼的身份推翻明朝的吗？现在外面形势这么严峻，您留着辫子会有很大危险啊！我想让您好好活着！”“哈哈哈！”齐耀钟笑了一阵：“好好活着？在你看来活着最重要，在瑞江看来荣华富贵最重要，可我今天告诉你们，都不是，信仰最重要！没有信仰的人生是具惨淡的驱壳。齐昭桐，你让我失望透顶，本来我想方设法帮助你重回齐家，但现在不必了，因为你根本不配做齐家的子孙！要是别人剪了我的辫子，或许我没这么绝望，但惟独是你！让我否决了自己的一生！你摧垮了我所有的意志！本来我愚钝地以为在自我改正，谁知却一直在错误的地盘原地踏步。老了老了倒成了儿孙利用的工具，哀莫大于心死，面对毫无希望的人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齐耀钟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我只有一个遗愿，那就是在我死后，入棺时别忘了把我的辫子接上！大清完了，辫子完了，我也完了······”说完，撞柱而死。瑞江早知父亲会是这种结局，但他还必须表现得悲痛欲绝，三天三夜跪在灵柩前，葬礼办的很隆重，备极哀荣。自从齐耀钟自尽的那一刻，昭桐仍没能从现实中走出，爷爷临终前的话透着无限悲愤凄凉，他死不瞑目！昭桐漫无目的地游荡者，竟来到了爷爷的灵堂前。他扶着门框无声落泪，不敢放声哭泣，因为内心怀有愧疚，害怕打扰爷爷休息。他也不敢进去磕头，因为爷爷临终前已经全盘否定自己，自己失去了叩拜的资格。这时，瑞江回头看见了昭桐，他起身把昭桐往外推：“你还敢来这里？快滚！一个杀人犯还妄想踏入齐家家门？”昭松也学着父亲的腔调对昭桐嘲讽：“齐家的长孙是我，我才有资格向爷爷跪拜，你这个冒牌货！我爸爸以后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了。”此时，昭桐完全看清了父亲的真实面目，他对父亲不再抱有幻想，父亲是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惜用卑鄙无耻的手段陷害至亲骨肉的小人。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留恋了，他要独立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几年过去了，昭桐长成一个英俊小伙，刘大娘靠种菜和为别人浆洗衣服资助昭桐考上中学。懂事的昭桐不忍看刘大娘这么劳累，经常天不亮偷偷爬起来去给一家木匠店打杂贴补家用，他的思想随着年岁的增长日益进步。1915年，RB企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等一系列闹剧，令年轻的昭桐义愤填膺。他体会到当下社会黑暗依旧，人吃人的社会本质没有改变，人民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军阀混战、各自为政，变相地分裂九州。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没有得到有效的贯彻落实，百姓已然成为官僚地主的砧上鱼肉。昭桐看不清国家的前途如何，正如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怎样。昭桐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中国恰逢黎明前的黑暗，春日前的严寒，陈独秀、李大钊掀起的“新文化运动”为旧中国吹来一股暖风，即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吹响号角。
1917年冰消水溶，万物复苏，春风吹红了花蕊，春雨染绿了小草，鸟立枝头把歌唱。此时，恰逢‘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的阳春三月。HZ市市政府ZJ省省长召集分管各部的大小官员召开紧急会议。省长一脸严肃道：“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张勋复辟，溥仪又称帝了！段总理要求我们ZJ积极配合政府，早日剿灭叛乱、平息闹剧。还要做好百姓的安抚工作，不要盲目跟风。现在国内形势严峻，各地分裂割据，世界大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战火随时烧到中国，内忧外患啊同志们！各位切不可忘记国父教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散会后，瑞江和几位同僚畅谈国事。外交张：“齐老弟，你好福气啊！ZJ本来就是天下粮仓、鱼米之乡，富庶的基础加上你英明的管理，省内经济向好，省长大人对你很是器重哩！你离升迁不远了！”“哎呀，哪里哪里，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处在当今世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听说你刚从蒙古回来，怎么样？问题很头疼吧？”“可不是吗！自民国元年以来，当地蒙古王公仗着沙俄支持，纷纷闹独立。我国能力有限，况且那个不毛之地价值不大，上头不愿意为此惹怒老毛子，两国一开战我们会损失更多！”“说说那里怎么样？半年皆处冰天雪地吧？”“那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外交张激愤地叫苦不迭：“如果杭州是天堂，蒙古就是地狱！太不习惯了，我至少折了十年寿命！关外天气奇冷，得了伤风感冒要俩月才能好。一年四季吃不着蔬菜，我每次大便所受的痛苦不亚于产妇的一次生产。”
“那你该生了多少个孩子啊！”周围人大笑。“为抵御严寒，那儿的酒全是高度白酒，刺激冲头，喝两杯就够你睡一整天，不像我们绍兴黄绵柔悠长，边喝边谈论词赋，好不文雅惬意。蒙古人喝奶茶，我就纳闷了，奶和茶这两种完全两极的东西怎能掺和在一起？又腥又苦的！跟个马尿似的！”外交张一脸倒霉相。“那些蒙古鞑子，你就是给他们上好的西湖龙井，也无一人会品。”瑞江悠闲地翻着杯盖，看杯中的龙井茶叶云卷云舒。“齐老弟，你真是抬举他们了，还西湖龙井？蒙古人用于兑奶的茶乃砖茶，属于茶中劣品。黑不溜秋的，形状类似于大茶叶渣子，有的蒙古人喝奶茶时连茶叶一起吃下，权当做蔬菜清油解腻了。”“那该多划拉嗓子呀！亏他们咽得下去！说真的，蒙古人还不如牛马，牛马春夏两季还能吃上鲜嫩青草。说他们‘禽兽不如’再合适不过了！”瑞江一通大发厥词，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外交张摇头接着道：“蒙古人几个月都不洗澡，粗鄙无文，野蛮懒惰。黄沙漫漫，地广人稀，贫穷落后，那真是流放犯人的好去处。”“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提到重点，你去蒙古几年，嫂子一直留守在ZJ你们夫妻两地分居，你能受得了寂寞？看到蒙古女人不会怦然心动？”“好你个齐瑞江，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好色？别说我和你嫂子感情好，就是不好我也不会看上蒙古女人的！我们江南女子身材纤细，婀娜多姿，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小嘴，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蒙古女人虎背熊腰，柿饼脸，眯缝眼，咧着大嘴嘎嘎傻乐，说起话来像驴叫。出门才更能体会一段话的含义。”“哪段？”大家不约而同地问道。“天下文章数江南，天下美女数江南，天下丽景数江南，天下财富数江南!”“张兄，听你一套一套的，素闻你平日爱附庸风雅，吟诗颂词，到了蒙古有没有即兴泼墨来两首啊？”“这还真有一首我最喜欢的得意之作！是首词，名曰《蝶恋花库伦秋》：秋来羊膘水草黄，月如钩时，镜湖泪点光。鸿雁排行沙含霜，劲风难枕傲菊香。帘笼佳人送斜阳，寒夜未央，男儿竞封王。醉闻胡琴弦颤锵，笑拥江山锦绣长。”“好词！好才华！”大家不禁拍案叫绝。教育总长郑竖起拇指称赞道：“该词背景波澜壮阔，大气磅礴。先景后情，先抑后扬。初秋、中秋、晚秋过渡自然，‘泪’、‘枕’两字具有画龙点睛之妙。‘竞’、‘醉’、‘笑’三字堪称神来之笔！该词可比肩王维的《使至塞上》！这就是艺术之美，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一个优秀的艺术作品离不开三要素，一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二是作者的学问积淀，三是作者的情感倾注。这样，即使面对很普通的场景也能激发起作者的创作潜能，化平淡为惊艳。所以张老弟，虽然你之前一直在抱怨蒙古的种种，但无法掩盖你仍对蒙古怀有情愫、这个既定事实，否则你写不出如此细腻博爱的词来！写作最可贵的是把现实与虚幻巧妙结合，把自己搁到作品中寻找共鸣。有的人在创作中甚至泪流满面，心痛地不能自已，是因为他听到了心头的强烈呐喊！你在蒙古这几年诗词造诣的升华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因素，正是因蒙古的特殊环境，才阴差阳错成就了你。要知道任何成功创作的前提是要静下心来，耐得住寂寞，挡得住诱惑。环境的贫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荒芜。在蒙古，你一待就是数年，足可体现你主观上的坚持，再加上那里没有浮夸羁诱，客观上助你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创作。”这番话把外交张说得瞠目结舌，对教育总长郑佩服得五体投地：“郑兄心细如尘，一语道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佩服！”“是啊是啊！郑总长的点评可谓字字珠玑！我国古诗词分为婉约和豪放两大派，二者可谓同领风骚上千年。大多婉约派诗词勾勒江南，秀柔细致。而豪放派往往以大漠为背景，气势恢宏。”瑞江话锋一转，附和起郑总长来。毕竟郑总长年纪最长，平素为人为官皆公正公允，连省长都敬重他德高望重，瑞江还不让他三分吗？“齐老弟，适才还话里话外打压着豪放派，怎么这会儿的评价如此之高？”郑总长略有不屑道。“哪有？哪有？郑兄误会我了！就像您说的，只要内心世界富足，还愁创作不出佳作吗？况且，置身于豪放派中的壮丽景色，内心想不热血沸腾也难呀？”“哦，这么说齐老弟也常拾起这类诗词？”“当然，鄙人自幼熟读诗书。我认为最经典的当属《使至塞上》的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与其形成昼夜对比的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这类诗词有惊人的共性，先是抒发了杀敌报国的豪壮之情，最后陷入沉痛的悲凉，哀民生之多艰。比如范仲淹的《渔家傲秋思》在上阕中提到：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却在下阕里感叹：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在上阕中到处激扬文字：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在下阕里转而萌生惆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郑总长听了暗暗佩服瑞江的学问，胸中也燃起一股隐忧，他开口道：“塞外的枫叶正红，却是用鲜血染成的。大漠的沙丘虽高，却是用白骨堆砌的。无论盛世衰世，一打仗受苦受难的还是老百姓！国家只有强大起来，并且不欺辱弱小，才会真正远离战火。同志们，大家都要朝这个理想目标努力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大家都要见贤思齐啊！齐瑞江也很不错，‘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善于对比看问题。”省长不知何时就在门外，此番听了郑总长的慷慨陈词，推门而至道。大家纷纷起立行礼，省长摆摆手：“坐下坐下，会后不必拘礼，本该畅所欲言。老郑，说说如何站在你的位置来壮大国力。”
“大伙儿都过奖了！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现在社会上开始流行白话文，文言文正逐步被舍弃。这就是沸沸扬扬的‘新文化运动’。前年创始人陈独秀在SH创办《新青年》，大力推行思想新浪潮，反对封建****和愚昧迷信，核心是民主与科学。要是成功了，就彻底颠覆了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中国传统的精华和糟粕积淀已久，恐怕积重难返，任重而道远。”这时瑞江开口道：“陈独秀？他是安庆府HN县人吧？”“是的，他和李大钊齐名，并称‘南陈北李’，致力于新文化运动的推广，还有一位叫胡适的也是你们AH人。”“我在前清担任AH学政时就对陈独秀颇有耳闻，打小就聪慧过人，桀骜不驯，叛逆心很强，另类新奇，做常人不愿做、不敢做、不能做之事。改革这个东西说起来振奋人心，很能体现个人英雄主义，可真要切身实施，又有几人肯践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动则已，一动必定会损害部分人的利益。古往今来，改革者不计其数，成少败多。可成了有几人能落得好下场？商鞅，王安石，张居正，康梁，他们最后都难以全身而退。”“此言差矣！”教育总长郑接过话茬道：“我们知识分子决不能固步自封，要为国家的发展做出贡献。这几十年来，中国积贫积弱，被列强压榨欺辱。只要能壮哉我华夏，造福黎民，个人的生死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呢？新文化运动的推广使我们这些教育官员振奋，白话文的扩大化、能促使更多的人习文断字，国民文化素质一旦提高，那么离国家富强还远吗？反观愚昧无知，会阻碍人们对事物真伪的判断，几千年来，国人变得奴性十足。还有封建传统包办婚姻制度，畸生了多少对怨偶？封建残余思想对广大妇女的残害我们有目共睹，解放人性，自由恋爱，男女平等，这些都是百姓心底最真实的呼声！”瑞江再无言语，只是重重点头。
“郑兄，我很佩服你的分析能力和正义感，我还需纠正补充几点。说到革命，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够彻底，使我对政治当局不理解，缺乏信任。孙先生遭通缉被迫流亡海外，宋教仁被刺杀等等事件令我心寒。你想想，既然满清已覆灭，那当初为何不将溥仪赶出皇宫？还给予清室优待条例，这等于是在安抚纵容，让满清遗老遗少对东山再起抱有幻想，导致今天的麻烦。******是毒瘤，不狠心除去则后患无穷。幸好去年袁世凯病死，否则他不仅窃取了革命果实，还把国家重新带入万丈深渊。”外交张痛心疾首道。大家各抒己见，会场十分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