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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独身揽罪浩气存

前章说到鄞县县署按“无分红白”的征粮新标准开征赋税之后,周祥千自己跑到宁波府署前来了。

周祥千此来意欲如何?原来他是来府台衙门投案自首的。

自从被官府所抓关押又被民众所救之后,周祥千虽则在四处躲避着官兵的再次前来抓捕自己的行动,而心地里也时刻在反思着自己,在关注着时局的发展态势。

周祥千想到,在大年正月里的家宴上与村中的土地庙里,自己对官府所推行的“红封”与“白封”的征粮“陋规”深表不满,愿意领众前去向县衙请愿,以求请平粮价。

自己也属绅衿之列,官府征收钱粮时也可按“红封”标准缴纳之。然自己为泛泛民众着想,代百姓出头请愿,所干的无半点个人的私心杂念,当属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行为也。

然而,自己的行为并未与那公元前227年侠士荆轲去刺秦王那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是在率众请愿尚未行动之际就遭夭折,粮价请平之事八字还未写下一撇,自己却被那昏庸的冯翊知县给抓了起来,并被强行按上了“抗粮聚众”的重罪。

周祥千身为监生,也在亲戚任山东一地的知县府内待过,自然知晓那《大清律例》的规定,明白“抗粮聚众,或罢考、罢市至四五十人,为首者斩立决(立即斩首)”的条文。

然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在狱中已作了无罪抗争的准备。

令他难以想到的是,那被激怒而起的四乡民众在援救自己的同时,却会干出了那般殴辱地方官员,砸烧府、县两级衙门官署的行为。

使自己欲率众向官府进行和平请愿的愿望有了损害,给官府按在自己头上的莫须有罪名有了更好的借口。

周祥千的心中十分清楚,那“哄堂塞署、逞凶殴官”已是枭首(将头砍下悬在杆子上示众)的罪过,砸烧衙门简直就是反了。

自己前景暗淡,令人伤悲,实是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地步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周祥千听到省府派来了重兵,又三番五次地见到了官府大兵的下乡,更是看到了那匪徒似的官兵,在所谓的以抓自己为由的清剿中,对乡邻民间所造成的灾难与祸害。

他痛心疾首,既为那匪徒似的官兵行为感到可恶可憎,更为自己出师不利,请愿不成,反而害了民众而觉得愧疚万分。

石山弄民众率众以武力抗拒官兵,致官兵于伤亡惨重之事发生之后,他又深为自己的监生兄弟李芝英及石山弄的民众着实捏上了一大把冷汗,更为自己日渐深重的难以脱身之灾感到悲哀。

周祥千觉得虽说是作为深知礼义廉耻的自己,在官运不畅,生活坎坷的处境下,仍能似元代宋方壶在《山坡羊·道情》文中所说到的那样,保持“贫,气不改;达,志不改”,有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

然而对于来自官府的“抗粮聚众”的指控,他确是感到无比的委曲。

不用说自己拥有监生的身份,就是单凭自己长期以来所受到的正统的儒家教育,自己怎会滋生有半点念头去干此罪事呢?

宋杨万里在《驭吏》文中说道:“天下所以服者,常生于不偏;而其不服也,常起于不平。”那“红封”与“白封”的征粮“陋规”,明显有失公允,自己欲率众请平粮价的请愿行为,实也是在为官府着想,为地方民众的平民心而行。这怎能去与“抗粮聚众”的犯罪条律挂上钩呢?

然而事不遂愿,自己的被抓,府署的被烧,官兵的下乡,民众的遭殃,随着事态的一步步扩大,周祥千已经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处境已经十分垂危,朝廷和官府是容不下自己这个人了。

兵勇骚扰甚烈,民生凄凉不安,社会极度动荡,局势日趋严峻。周祥千见官府已将自己列入了所谓粮案的头号重犯,官兵的所谓下乡清剿也是以抓到自己为目的。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已被拖进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段光清所采取的以平粮价为新政开征新粮赋税之后,周祥千的潜意识中感到,这是官府在施行的以退为进的策略了。

周祥千心中明白,请平粮价,这是自己欲领南乡民众向官府进行和平请愿的主要内容和目的。

而官府为了反对这一民众愿望的实现,不仅将自己列为了所谓粮案的头号重犯,还导致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惹发了盐案事件的发生。

如今官兵为了这所谓的盐案与粮案,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内中还有几个高官人物,官府怎的会如此轻易地不加以追究,反而遂了闹粮案人们的心愿,真的能为民请平粮价吗?

他想到这盐案与粮案的根源实由官府处事不当而起,理应由官府承担责任,难道官府真的能良心发现吗?

若能如此的话,那按在自己头上的“抗粮聚众”罪名也就不存在了。

富有社会阅历、深知官员是个爹,错了也可打儿骂的“道理”,周祥千是断断难以相信官府会承认自己的过错,更是难以相信鄞县的县署有着如此的肚量。

他看到若说是众怒难犯不治大众百姓之罪那当是有可能,而不抓几个为首之人给予惩治,以向朝廷和上司交差,实是连三岁孩童也不会相信的,可见鄞县县署所采取的新政行为是别有用心在的。

官府此举,并不是良心的发现,更不可能是认错的行为,而有着更深的用意,最大的可能是意在平息民愤,分化民众,以达到孤立为首人物之目的。

而自己作为在官府眼中已是挂上了号的、恨不得立时抓住的所谓粮案的主犯人物,官府岂能会放过半步?

周祥千的心中是明白的。

对于自己被官府抓后获“罪”能有多大,周祥千也常在思虑。说实话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没有罪的,甚至连点滴的罪也没有。

向官府作和平请愿,要求以平粮价,这该当何罪?再说事未行动,那罪又从何而来?

若说请愿要求以平粮价有罪的话,那官府如今又为何同意民众的要求,而按自己所提的“无分红白”的征粮标准,作了平粮价之行动呢?

但是周祥千的心中还是清楚的,官府治百姓,鸡蛋里面能挑骨,有罪无罪,还不是全凭着官员的一句话。

否则的话,《宋史》上也难有出现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岳飞的记载,《明史》上也不能记下徐有贞以“意欲”(虽无显迹,意有之)两字的罪名,将于谦置于了死地的史实。

周祥千想到官府以平粮价的方式征收钱粮之后,即使官府认为“抗粮聚众”的罪名难以治自己之罪了,那官府也会拿府、县两级官署被砸烧之事来说事,并利用此事来给自己定罪的。

然而话虽如此说,事理明摆着,周祥千的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

他觉得在那府、县两级官署被砸烧的事中,自己正被官府抓后在狱里,是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参与任何砸烧官署等行为的。

至于那伤亡众多官兵的闹盐案事件,众所周知不是闹粮案人员所为,也就完全扯不到自己的身上来。

周祥千的心中总是认为,若是官府真的是要将自己定为有罪的话,那也只能是欲加之罪了。

鄞县县署顺利开征新粮赋税之后,周祥千看到与其是待官府用平粮价的方式暂时消除民间的不平和民心的涣散,自己在孤立无援后被官府抓去,那还不如显示大丈夫的英雄气概,主动前去府署衙门投案自首,与官府作一番抗辩议论,以表自己的一身正气,也给后人留下一个完美的印象。

对于前去投案后处境如何,是否会被官府处以重刑之罪?周祥千不是没有想过。

他认为若是官府不能体谅自己请愿行为的初衷,实是在向官府更好地反映民情与呼声,以得到民众的拥护和社会的安定,那么作为监生的自己也只能是舍生取义,慷慨就刑了。

虽说是自己领着民众请愿,且事未成功,根本谈不上是件什么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又尽管是自己是个监生,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在身,只能算是小民、草民,再怎么的行动和有着怎样的骨气,也是不能像“精忠报国”的岳飞与“清廉正直”的于谦那样流芳百世的,然自己还是可以让鄞县的后人们知道自己的铮铮铁骨与浩然正气。

他记得《礼记·大学》中说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自己虽则不能登上官位,如所有的儒生所希望的那样,将治理国家和地方作为实现自我价值的主要信条。

然值此鄞县社会动荡,官民对立,民生极度不安之间,作为卷进请愿事件漩涡中的自己也只能是深明大义,以一己之身来中止官府对民众的祸害,以身揽罪,当一回生为豪杰,死为枭雄罢了。

有时周祥千在思虑之中也会想起大年正月在村中的土地庙里,在抽签时突遇上的那阵急凉风吹来的情景,他觉得这阵急凉风来得倏忽而去得戛然,确是令人奇怪。

但正是在这阵急凉风的吹动之时,自己原所认为的“上上大吉”的好签也从签筒中掉了下来,使自己方才下定了带领民众作“请平粮价”的请愿决心。

这一情景是否也是在暗示着自己的“请平粮价”之事需得经受一番重大的风波吹击呢?也是否在暗示着给自己带来的危难是来得突然去也自然呢?

是福避不了,是难躲不过,只能听任自然了。

在这些复杂想法的指导下,周祥千就拣了一个晴朗的早上,不与其他乡人说知,更不让家人陪同,只身一人前来宁波城内,作此投案自首之举,以表自己正气在身,是一位光明磊落之人。

宁波府衙署被烧毁后尚未恢复,周祥千就来到了原衙署旁边的宁波府临时办公地——试院大堂外的广场上。

在那里,周祥千选了一处显目地点昂首而坐,闭目静思,以等待着官府衙役前来拘禁自己。

宁波城内的市民见周祥千独自一人前来揽罪,大都深知周祥千此来已等于是羊落虎口,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人们为他所表现出的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所折服,也为他舍身求义的行为而感叹,心底里均在为他捏着一大把冷汗。

还在周祥千过甬江,入灵桥门,从城中街道上一路走来之时,沿途所见的人群与闻讯而来之人,早就纷纷攘攘一路随跟而来,且越随越多,到达试院大堂外的广场上时,观者蚁集,人声鼎沸。

人们在高声地议说着周祥千的英雄和无畏,一些年长之人还在劝着周祥千赶快逃离,不要作此糊涂之举,更不要走上这一人生的绝路。而更多的人则是在七嘴八舌地预测着周祥千的命运和结局……

此时宁波知府毕承昭正在考棚内处事,当听到外面人群汇集,哗声嘈杂,初时还以为是那乡人又来闹事,就立命属下使员外出察看。

待那外出察看使员归来禀报之后,毕知府方知有周祥千前来作自首之事。

毕知府闻听之后,本想站起身来,亲自出去拘拿周祥千。

然当他听到那院落外广场处所传来的人群哗声越来越响时,一种临阵胆怯的心情泛起,又使他不想出去了。

在前次的鄞南民众进城闹事事件中,毕知府为解罗镛巡道之围,也曾是在城隍庙处面对过那无数的情绪激动正在闹事的民众。

毕知府想到在那次事件中,自己的府台大人威仪尽失。在自己面前一直表现为诚惶诚恐的草民们,胆子似乎一下子大到天上去了,是根本不在乎有自己的这个知府大人的。

他记得在那个时候,这些原在自己眼中视为草民、贱民、下民,而根本没有任何说话地位的百姓,在自己面前不仅敢于大声咋呼,狂喊乱叫,有的还公然欺到了自己的头上,立逼自己要出示什么“减粮告示”,搞得自己不仅难以发出官威,还受到了一定的惊吓。

毕知府不想再遭这些人的围观,再不想去受这份罪了。

他觉得既然是周祥千前来自首了,而周祥千又是鄞县南乡之人,那就叫鄞县的知县段光清去作处理吧。

毕知府想到此后就命府署吏员去叫鄞县知县段光清,令他前来处置此事。

段光清接令之后匆匆赶来,也见到了府署外的现场情况。

他看到试院大堂前露天的广场上观者如垒墙,里外好几层,将端坐着的周祥千围观在中间。

段光清见此情景,着实也心有胆怯。

然顶头上司命令,不执行也不行。他只得硬着头皮从毕知府处出来,前去广场上作应对处事了。

段光清原本认为周祥千来自首了,那就可派手下的衙役前去拘捕周祥千之人了。

然他还是想到广场上有着这如许众多的民众在,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众人之面前去拘捕周祥千,会不会节外生枝,事出意外,滋生出新的事端呢?

段光清不由得迟疑起来。

段光清看到这周祥千此来自首,神情昂然,独坐场中,似无半点恐惧存在。而四周围观人群众多,要想将拘捕后的周祥千带离现场,走出人群所垒之墙,也非易事。

他对周祥千的此来是否真的作自首之状产生了怀疑。

段光清的心中在猜度着这众多的围观人群中,必有着前来相助周祥千的不少帮手人员在;并因此而怀疑这一眼前的自首现象,也有可能是周祥千所耍的一个故弄玄虚的阴谋。

段光清觉得在此情况不明之时,在身边又无大批兵勇可以相助的情况下,如若派衙役前去拘捕周祥千,就有可能会出现众人起哄闹事,官民严重对立等更为复杂的局面。

于是乎,段光清就多了一个心眼,感到遵知府令前去处置此事,将周祥千作一拘捕,人去多了可能反而不好,不利于情况的查明和拘捕事的顺利解决,还有可能因此而惹恼人群,将事办砸。

再说自己曾涉临过那羊侯庙的事发现场,也曾是去过那闹事乱民汇集的石山弄山村,对于眼下的局面,总不至于比这些去过之地还要凶险吧。

段光清觉得,自己的单身前去,应该说是能够应付得了的。他认为百姓历来是怕官的,谅这些百姓草民们也是不敢将自己怎么样的。

再者此地地处城中府署门前,退几步而已,若是周祥千耍花招的话,一旦出现了有危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那再招呼衙内的人员进行相助也为时不迟。

主意打定之后,段光清遂令身边相随的吏员与衙役等人止了步,嘱咐他们不要随跟在身后,可待在外围严密注视场院内的情况,作些突发事件的应急准备。

随之,段光清就整了整衣冠,定了定心神,只身一人迈开了步。

他故意地空摆着双手,以示自己未带任何的刑拘绳索与镣铐等器械。

他缓步地穿过了围观人群所让出的一条人缝通道,走进了围视的人群墙圈内,面带着微笑,径直走到了周祥千的跟前。

待走近周祥千身前之时,段光清为试探周祥千本人的反应,又故意地采取了一个令周边围聚的民众难以想到的亲昵动作。

他伸出双手,状似亲切地弯腰扶起了坐着的周祥千,又状似热情地拉住了周祥千的手,还故作亲情地带着笑语大声地赞誉着说道:“大丈夫做事,一身承当;子今来此,毫不波及同乡,无愧大丈夫矣!”

段光清边说边观察着周祥千的反映,他见周祥千对自己的亲昵动作不仅没有任何的反感情绪出现,反而报以了笑脸相迎,并在自己双手的牵拉下,顺从地站起身来。

段光清见处事顺利,无异象出现,就又改用一手牵拉着周祥千,腾出另一手作扬起状,指点着周边正在关注着自己行动的人群,提高声调,朗声说道:“今非周祥千自来,恐尔等身家皆不得安宁,是尔等皆当感激周祥千一人也!”

段光清边说边抬目四顾细看,格外地关注着周边围视人群的动静变化。

段光清发现周边人群投射过来的目光虽有惊讶之色,但没有恶意的凶光出现,脸上也没有现出异样的表情。

他凭感觉又知,站在自己身边的周祥千更是没有出现任何特别的迹象。

他看到自己的话音刚落,在场围观的人群似乎安静了下来,原有的嘈杂说话声音似乎也已不见了。

现场上的动态比自己心中原所担忧着的可能会出现的不良情况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这让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而进入到人墙圈内的段光清,感到了阵阵的惊喜,心中悬挂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到了实地。

不过直到此时,段光清尽管是心下大安,然还是有点不大相信眼前的景象与心中的感受,怀疑是否会是幻觉。

他觉得只有将周祥千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全地带离出这一周边被围观得已成密不透风的人墙,将周祥千毫无阻挡地带进试院内,交给毕知府,那才能说明眼前的景象与自己的感受才是真实的。

段光清仍想作进一步的试探,以验证周祥千是否真心前来自首。

他更是想看看现场上的众人,会不会暗中出手,进行从中梗阻,而制造出新的麻烦来。

稍作片刻停顿之后,段光清又开始了新的试探行动。他似作亲密地牵拉着周祥千的手,装着一副似拉着好友进去到官署内前去作相叙的样子,边说边笑地将周祥千带离了所站立处的原地,朝着那毕知府所在的试院内方向,朝着那尚是围聚得紧紧的人墙圈处一侧走去……

刚动步之初,段光清的心中还是没有底的。尽管是他脸上带着笑,然心头处也是有点冷飕飕的感觉在。段光清既是担心周祥千不会来配合自己,顺从自己,跟随自己迈向那进入试院内去的步伐。又担心那人墙圈内的民众会出来拦截自己,阻止自己欲拉周祥千进入到试院内去的行动。

段光清的心底里又总是觉得,似乎事情是没有能够那么简单的。他本以为这一官府曾是动了大兵、费尽心机想要抓到的周祥千,怎么可能会自动地送上门来。再说周祥千又非疯非傻,明知前来自首就等于是羊落虎口,鱼上刀俎,怎的会这么容易地被自己带进试院内去的呢。

在轻迈了几个小步略作试探之后,段光清感到了一阵轻松欢悦之情从心头处掠了上来,原有的担忧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他发现周祥千随行的脚步不是勉强而是自愿的,周边在围视人群的目光,虽然有着惋惜和感叹的不安之色,但也没有呈现出凶色暴戾之光。

段光清牵手带拉着周祥千前行着。

那原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处,随着段光清与周祥千俩的走近,一些围视得紧紧的民众纷纷自动退让,作出了让路通行的举动。

原有的人墙处,随着人墙缺口的形成与扩大,又出现了一条新的人缝通道来。

原在人墙圈内围视的民众中,虽然也有几个人物,见周祥千的此一进去将走上不归路,就又在人群中呼喊着提醒,有的还在后随跟着进行相劝。

他们提醒着周祥千要千万千万再三思虑,不要上了官府的当,免得进去后出不来。并劝告着周祥千,不要因此而毁了自己的一生。

但当这些人看到周祥千对自己的提醒与所劝仍旧无动于衷,而牵拉着周祥千之手的段光清,又在横眉冷扫时,只得摇了摇头,脸呈惋惜之态,眼露可惜之色,与在场众人一起放弃了劝说与拦阻。

段光清拉着周祥千的手,以凶光瞪视来制止劝说周祥千之人的同时,仍伴以又说又笑的假姿态,越过了那几个劝说之人的拦阻,穿过了那围视人群的人墙通道。

直到走出人群墙圈之时,段光清方才相信,周祥千此来自首是真诚的。

段光清带着周祥千走出了人群墙圈之后就加快了脚步,再也不顾在后人群的关注与随跟了,紧紧拉着周祥千,将周祥千带进了毕知府所在的代作府署的试院内。

一进试院之后,段光清就立时拉下了脸庞变了色,当然也不会再拉着周祥千的手有说有笑了。

他当即吩咐当值的府役将周祥千带上了刑具镣索,拘进了关押房内。并令严加看管起来。

随之段光清来到后堂,向知府毕承昭禀报。

毕承昭知府在派了段光清前去广场上处事之后,又另派了衙差在随时地了解着外面的动静,以探询着拘捕周祥千的进程;自己则端坐在太师椅上,又在煞费苦心地思量着拘后将作如何处置的这一难题。

抓拘起了周祥千,是关押在当地待处好呢?还是送往他地,交于上峰去处之?

下一步该如何走呢?毕知府双眉紧锁,愁云满面,正在心事重重地独坐着沉思。

一见段光清进来,已通过衙差禀报知晓了拘捕过程情况的毕知府,就抬起头来,明知故问地说道:“事办好了嘛!”

段光清答道:“大老爷啊,事办好了,现叫府役将他收拘在关押房里。”

毕知府听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高兴之情,似像自己在思虑,又像是在与段光清作商讨似地,反而忧心忡忡地说道:“办则民心不服,放则案重难消。此案何以处之为好呵?”

段光清听后也就直率地接说道:“大老爷啊,案则必办,但不可自我处办也,自我办之,事立变矣!”

毕知府闻听此言,正对着了自己的心中所虑,目光一亮,已有所思悟。他向段光清点了点头后,作进一步追问道:“然则奈何?”

段光清答道:“日前臬、运二宪督兵来驻宁波,为此案也,后因事变乃潜回绍兴。我处只明告周祥千曰,尔来赴案,原欲我鄞县自此无事,然上宪来我鄞县,亦为尔来,今在绍兴,尔案非我处所能定也,今由我处委员送尔至绍兴投案,我另加夹单,言尔自来,情有可原,上宪不重加尔罪,亦未可知。如此明告祥千,则祥千必肯赴绍兴。”

话到此处,段光清又倾身附向毕知府诡诈地说道:“祥千既赴绍兴,则观者自散矣,何变之有哉。大老爷须密禀上宪,祥千罪重,原当速正典刑,特石山弄尚有张、俞两犯未经弋获,请对于周祥千暂时缓办,使宁波人闻之益无疑惑,而石山弄羽党更易解散,羽党既散,则首犯不难擒获矣。”

毕知府听后觉得段光清说的此法,解开了自己的疑难症结,与自己刚才有所思悟时的所想相比,更为具体,清晰,甚觉可行。

他原在思虑中认为若是将周祥千送出宁波,那只有送往省署一条路可行。而一旦送往省署,周祥千的命就将立时休了,但这不利于现时民心的稳定,更不利于盐枭的抓捕与惩治。

他虽也曾想过将周祥千解送往绍兴府,然总是觉得绍兴府与宁波府处于同级别地位,同属于宁绍台道行署,在地位轻重排位上,宁波府还比绍兴府排在靠前。

即使不考虑这一排位因素,因宁绍台道行署设在宁波,将周祥千不解往上级衙门宁绍台道行署,而解往同级别的绍兴府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若是真的解送去了,那绍兴府也必是不会接收的。

段光清的这番话说后,使毕知府似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毕知府很是为自己未打开思路而感到不满,怎的自己只是想到了宁波府与绍兴府之间的排位,而没有去想到眼下的在宁波的宁绍台道行署内道台大人还未到任,而在绍兴府内却有着那臬、运两位上宪的大人在。

如此而已,宁波府若将周祥千解往绍兴府,粗看是解往绍兴府署的,但因有臬、运两位上宪大人在,这性质也就变了,宁波府的解任绍兴就变成了解送往上一级官署待处的行动。

岂知宁绍台道行署内的道台大人人不在,宁波府将人犯解往臬、运两位上宪大人处,这才是再恰当不过的事了,更何况这两位上宪又正是受巡抚大人的派遣,是专门处置粮案事的主管人员。

若是解送去了周祥千,谅那绍兴府是绝无半点可推卸理由的;而宁波府也绝不会因此而掉了身价,降了位次。

再说段光清的那套密禀上宪,暂时缓办周祥千,以疑惑宁波人,促进石山弄羽党的解散方法确是令人叫绝。

毕知府在心喜之下,遂又问道:“谁人可任此解犯委员?”

段光清答道:“高县丞在宁波最久,又署过鄞县,人面多熟,可当此差。”

毕知府随之也就说道:“周祥千虽则只身前来投案,但已惊动了城内外的无数民众,在此地不宜久作停留了。搞不好会夜长梦多,事出意外,应立即行动,以尽快送走为好。”

话到此处之后,毕知府又令段光清说道:“段大人,你说高县丞可当此差,何不立时前去吩咐高县丞,着速承办这一送人之事。”

段光清也知此事干系重大,为显示自己办事利索、果断的作风,听了毕知府的令后接说道:“大老爷吩咐极是,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待卑职派员前去叫来高县丞,当着大老爷之面作一吩咐,令他即日动身,不作迟缓,以送周祥千尽快上路吧!”

段光清见毕知府点了头,也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办起事来。

他令府署内值勤的衙吏去叫来了在外待命的自己所带来的随员。

待那随员进来之后,段光清就吩咐他前去找寻高县丞。并吩咐他待找到高县丞后,令高县丞速来府台议事。

段光清吩咐随员走了之后,又令府台内值勤的衙差,去关押房内提取刚被关押进去的周祥千。

收拘周祥千的关押房因同在试院内,位于近旁。

眨眼工夫,周祥千就先是被提押了进来。

段光清见周祥千被提押到之后,就又当着毕知府的面,待吩咐打开了周祥千身上所带的刑具镣索之后,假惺惺地向周祥千说了起来。

他说道:“子(你)今来投案,已显大丈夫气魄矣。然尔案非我处所能定也,为使上宪能了解到子的诚心所在,或许能不重加尔罪,使之早日得以解脱,我处决定派委员送尔至绍兴投案,并另加夹单,说尔自来,为尔说情,望予以配合,以能取得官府谅解,减轻所犯之罪。”

周祥千虽则深知此去绍兴有诈,然则已投案自首,身受监居,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命运已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为显示自己的凛然正气在,他也就不甘示弱地说道:“请两位大人放心,本监生此来,早已将生死置之身外了。若是官府不能理解到监生为民请平粮价,实是在为官府着想的初衷,又不能体谅到监生的自来投案之状,定要重加处罚的话,那监生也只能是衔冤负屈在身,任凭官府发落了。”

段光清见周祥千如此说话,只得又说上了一番“大丈夫气魄矣”之类的赞语话,然后又安慰似地说道,本地官府定是会在夹单中给他相帮说话,多加求情,请周祥千尽管放心地而去之类的宽心话。

然后,段光清又命衙差将周祥千重新带回了关押处。

周祥千前脚刚被押走,被找来府台议事的高县丞后脚也就到了。

段光清见高县丞的到来,就又当着毕知府之面,向高县丞告之了委任解犯之事。要高县丞即日动身,将周祥千着速解往绍兴府。

高县丞听此吩咐之后,心中琢磨开了。

他混迹于官场年久,怎会不知段光清此举个中的厉害所在,深知周祥千的这一去,好似有一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自己的充任解犯之事,也将会担上干系,遇上麻烦。

高县丞担心自己接了此任,会被鄞人认为是自己将周祥千押走而送命的,日后会被当地的民众所愤恨,所追杀。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之后,遂感事关重大,顾虑重重。然不想接任又觉府、县两位上司所遣,上命难违,一时踌躇不决。

高县丞抬目望了望毕知府,见脸色黑沉的毕知府正在注视着自己,似乎在催促着自己赶快应承此任。

高县丞又转目望了望段光清,见那段知县的脸庞虽是略带微笑,然那深沉的眼神中则隐含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气,似乎是在说着:府、县两级官署所遣,你能说不去吗?

不过高县丞毕竟也是久经沙场之吏,精明得很,精滑至极,更是一个不易被人所能任意摆布的人物。

他在几经思虑之下,想出了一个大大降低风险的策略。

高县丞开口说道:“若是知县大人能陪同着周祥千送出鄞县地界,自己方能充当押解此任。否则的话,自己将难以从命。”

高县丞想到既然是押送周祥千前去送命的所派之任是上司所定,自己是下级的官员,是不能不服从命令而不去押送的;又既然是这一押解任务是由那府、县两位上峰所派,那何不要求自己的顶头上司段知县在押解起始途中同作亮相,让官高于自己、且派自己而行的段知县露面挡牌。

高县丞觉得如此一来就可向社会和民众表明,此任押解的主官是段知县,自己只不过是段知县手下的一个奉命差遣的下使而已,到时若是有人找麻烦寻仇的话,自己也就有了可予推卸责任的说辞。

毕知府听了高县丞所言之后,遂将目光移向了段光清。并问道:“段大人,你看何如?”

段光清对高县丞的话外之音早已心知肚明,也知高县丞的心中所想有着自己的小九九。

他觉得周祥千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进来的,已经不存在自己出面不出面的问题了,即使日后有人找算账,自己去不去押送都是同样的。

而周祥千被抓起之后,在本地多待上一时就会多一份风险。押解周祥千之事已是十分的紧迫,在时间上是不允许有任何的迟缓和耽搁的了。

段光清想到周祥千是闹粮案事的首要人物,更是官府一直在千方百计想要拘捕到手的重罪要犯。

周祥千前来官府投案的信息,实是一个轰动民众、震撼社会的重大事件,可以想象这一信息此刻已在整个宁波城内广为传播,并迅速地向着鄞县境内的各处传送着,扩散着。

值此已引起全县民众广为高度关注的事件发生之后,各种意想不到的诱发事件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段光清更是想到,在前任冯翊知县的任上,盐案主犯张潮青被拘后又是被人从县署牢中劫走的;周祥千的第一次被拘后,又导致了劫牢狱烧府台衙门等极其严重事件的发生。

已经有过这两次重大恶性事件的出现,在自己的任上是再也不能发生第三次类似事件了。

而这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周祥千即速押离鄞县,只有这样才能最终消除祸患,也才能避免再一次发生冲县狱、劫人犯之类的恶性事件。

段光清在毕知府的催问下,边进入了沉思状态,边又向高县丞的脸上扫瞄不定。他凭感觉已是知晓,从高县丞的漠然神色和刚才所说的语气上可以认定,自己不陪同押送是不行了。

见事已至此,段光清故作傲气地说道:“请大老爷尽可放心,实时登舟,卑职只送出鄞县地界,今夜仍可回城,有何不可!”

毕知府生怕夜长梦多,也恨不得将周祥千这块烫手的山芋尽快地送出宁波境地,以防意外之事的发生,就即时吩咐衙役,急速秘密备好押送船只,于当日午后行动。

午饭后,毕知府令衙役等人,雇用了几辆马车,将周祥千秘密装载在带有蓬棚设置的车厢内。

又令几名身手敏捷的捕快人员随带武器随车押送,如临大敌般地陪同着高县丞等人一起,出城北盐仓门,于姚江边的一码头处上了船。

段光清也按照事前约定,乘官轿前来上船处随同下船,押送上一程。

船上,段光清无话找话,以解路途寂寞。

他搭讪着问周祥千道:“今年何故倡乱?”

周祥千向段光清详述了鄞县所独有的红白两封征收钱粮的做法,发了一通遭民“莫不切齿”、“小民含怨已非一日”的愤然述说。

后又说到了在家中“今正岁酒”时与客人谈及此事,被客人请为首,又赴近地神庙拈签,获得吉利签语之事。

接着又说了欲邀集粮户、乡民,议定时日,同入城内,请平粮价的全过程。

随之周祥千既是表白又是实情地说道:“乡民之所谓平者,请平红、白两封之价,非敢平减粮价也。实是觉得征收钱粮之事,无论是绅衿之家,还是于贫民碎户,均当例应一律;实行红、白两封之价,实是大不公道之故矣。”

段光清在得到李芝英的密件之后,在定下并开征了新一年的平价赋税钱粮征收之前,虽则早已知晓了红白两封之内涵,在开征赋税钱粮时,也已对这一红白两封的收缴方式做了研究和更改。

但此时的他还是故作不懂地问道:“红白之价有何分别?”

周祥千答道:“地丁每两,红封两千以外,白封则三千以外矣。”

段光清又问道:“红白(做法)起于何时?”

答曰:“此却不知。大约以绅衿而为富户,出入衙门,当县官开征之日,以红纸封银,自行投柜,书差从而附和之,官亦碍于情面,故价止两千以外。其余白封,皆由书差催收,故价皆三千以外,吏沾余润。官亦分肥,此鄞县之所以为浙江优缺也。”

段光清听到此后,半是感叹半是失言道:“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而独使尔一人身受其祸也!”

闻听此言,周祥千惊而曰道:“上宪必问我罪乎?”

段光清见周祥千闻言遇惊,担心事遭变故,不肯前行。又忙作掩饰道:“虽说是二月二十日聚众入城,烧毁衙署,情节太重,然尔自来投案,情有可原,或得从轻发落,亦未可知。”

周祥千听了此说,心情甚为郁闷,不由得恼怒地说道:“是皆合当有事,若非冯太爷来署鄞县,亦未必遂至有此也。”

说到此时,周祥千又向段光清抗辩着说道:“冯太爷闻乡庙聚议粮事,即着差拘我至县。我言平价,乃平红白,冯太爷但虑价平,平余益短,不问小民衔冤,即以聚众办我,将我责押。”

话到此处,周祥千越说越觉委屈,又诉说道:“乡民以此事乃众人请我领头,非我多事,且我鄞县自冯太爷到任,书差日见权重,良民多抱不平。”

“又因常抚军上年亲来宁波,收抚广东洋盗,冯太爷乘此时听信商人,将盐贩张潮青拘县监禁,东乡人来县将张潮青劫出,抚军号炮,调发营兵,营兵无一至者。”

说到这里,周祥千已是满腹心酸,眼含泪花。他提高声调愤愤地说道:“夫抚军在鄞,犹复如是,是官既不足以服民心,而兵更不足畏,乡人之所以毫无忌惮,公然入城也……”

船从姚江一路北上,不觉已抵达慈溪地界。

段光清见已按高县丞的要求,将周祥千押送出了鄞县县境,他对高县丞说道:“尔小心同祥千去也,余从此回城矣。”

言罢,段光清就离舟后复登备船,带着随从等人踏上了归程。

周祥千到了绍兴之后,臬、运两宪根据毕知府暗中所捎带而来的密件内容,又派员禀报了在省城的抚宪常大淳,对周祥千作了暂从缓办处理。

段光清则私下吩咐鄞县地方吏员,在县内乡村间广为散布,说是周祥千在绍兴遇到了好酒好菜款待,借此来迷惑鄞县东乡的民众和盐案中的主角人物张潮青与俞能贵等人。

待开征钱粮赋税和处置好周祥千的投案自首事后,段光清见南乡民众的情绪有所安定,又将目光转向了东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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