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说到官军重兵压境,于全省军事会议在宁波召开之后,以观摩戡乱现场实况的形式,将展开对鄞东石山弄村的征剿行动。
在官兵们的眼中看来,对前去征剿石山弄村的乱民一事,根本未作为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来认真对待。
手无寸铁的百姓嘛,光是以大兵压境的声势就足以张威了,更何况去的有一千数百人,在数量上也差不多可超过石山弄村的村民了。
再说石山弄村是鄞县的所辖之地,离城区也不过是一天来回的路程,又不是天涯海角,更不是那机关重重的匪巢重地。以这么多、这么强的兵力去抓捕那几个乱事的草民,还不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即使遇上几个、甚至几十个、上百个莽民的反抗,那也成不了什么问题。官兵们干脆可乘此机会将整个石山弄村烧了,毁了,一举荡为平地,给不服管教的顽民以一个严厉的警示。
在组织安排这次军事行动中,无论是在布置者省巡抚大人常大淳的心里,还是在行动实施者的臬、运两宪及随行委员与众兵勇们的认识上,均以为此去有着万分之把握,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官兵们认为,这一次的征剿行动虽则称为一次军事行动,然实则与自己前来宁波所负有的镇压暴乱事件所用的冠名一样,是拉大旗作虎皮,不存在有任何对抗强敌的。
官兵们觉得这一次的行动实似像上峰们在军事会议上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次组织各县前来参加会议的官员,去作一次戡乱现场的观摩活动。
所谓观摩嘛,也就是去实地现场看一看,胜局是自然而然的。
再说去戡乱嘛,经过半个多月来的官兵下乡清剿活动,虽则还未抓到周祥千与俞能贵等人,但兵威已经显耀,百姓早已害怕,民间不存在能与官兵直接进行武装抗衡的状况早已明了。
官兵们看到每一次的下乡,碰到的多是一些不是闻风而逃的村民,就是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平民。即使是有个别的村落和地段,近期出现了吹号示警,或鸣锣聚众的动向,然其所起的作用也只是想驱逐欲图进村抢掠的官兵。
他们不相信草民中有着能与官兵作真实对抗的组织与力量存在,更不相信这次行动会有任何的风险出现。
官兵们坚信,这次前去只不过是走一个形式,作些耀武扬威的态势,去恫吓一下那些小百姓,顺便抓几个犟头倔脑的草民,是不会有大的反抗等意外情况的出现。
再从力量对比这一军事角度而言,官兵们更是心知,说是前去征剿,倒不是说是组织与会的官员们,是去欣赏一下那以绝对强势对弱者,好比是猫抓老鼠式的抓捕平民的行动,也可视之为是一次没有任何悬念的军事演练与兵勇抓捕人犯的表现活动。
对于被要求前去观摩的来自各地的官员们来说,那心理上的负担恰如那将前去乡下郊游踏青一般。
省军事会议后,组织这次行动的官员们均以为虽则兵马尚未行动,但已经是布局定当,胜券在握了。
常大淳巡抚在布置好这次对石山弄村的戡乱现场观摩活动之事项后,也早已将这次征剿行动不当作是那么一回事了。
他因虑及到兼署闽浙总督的季芝昌大人长驻在福州,不在浙江,所以也在军事会议后的次日一早,赶往杭州省城去处置其他事务了,而将这次戡乱观摩活动的组织与实施任务交给了带兵前来的臬、运两宪。
负责实施组织行动的臬、运两宪,即主管全省刑事、治安的浙江按察使孙毓桂和浙江盐运使庆连俩,见巡抚大人不在身边也开起了小差。
他俩将这次戡乱观摩活动之安排,视作不是一件重大事项,又嫌带兵下乡事苦,劳累,要在一日之内将兵带下去又得带回来,实不是一件轻松事。
他俩又觉得带兵下去也不过是去走一个过场,张扬些军威,搞一些仪式,再不就是去抓几个草民,顶多是去烧几间民房,是不会有何问题出现的,也就不愿亲自前往了。
常大淳巡抚前脚刚走,臬、运两宪为应付交差,就随意地指定次日为这次戡乱观摩活动的行动时间了。
按理说臬、运两宪作为军事长官,是懂得用兵之道的,对这次军事行动尽管是再不怎么当做一回事,然毕竟是有着一千数百人的行动,而且是省级召开的会议与所布置的行动,理应引起足够的重视和进行周密的安排。
一般说来如此大的动作,有这么多人的参与,再加上有着如此之多的官员要前去观摩,为确保行动的顺利进行,军威表现的强大显赫,观摩的生动有效和途中的来回安全,作为组织者在事前那总得该做些具体的安排和准备吧!
再说那一千数百人的行动,前勤计划制订与后勤保障安排等再怎么地随便,若是没有几天的时间准备,那也总是不行吧。
而且又是军事行动,再怎么的不懂,那也总得该派些侦察人员,前去实地和行军的路线上作些侦查,对石山弄村的民情状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即使是自己不想干的话,那也可以张张口,动动脑,令手下人员前去执行吗?
然而臬、运两宪似乎都太随意了,也太不将这次戡乱观摩活动当作那么一回事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会有意外的发生,所以也根本不在乎这一些了。
他俩在决定次日展开行动之后,不仅没有组织人员进行过任何的战斗部署准备,也没有安排军事人员对前行路线进行例行侦查,更谈不上作如何应付突发事件发生后的处置措施等事项安排了。
他俩唯一所做的是,将这一次的行动指挥权又移交给了自己的部下。
常大淳巡抚走了之后,臬、运两宪就派人去找来了当地宁绍台道行署的提军参将薛允诚,与随行的委员们一起召开了一个战前会议,作了些简单得再也简单不过的交代,算是进行了行动的部署与安排。
战前会议上,臬、运两宪指定了这次戡乱观摩活动的日期,并令随行委员中的湖州副将张蕙为总指挥,当地宁绍台道行署的提军参将薛允诚为副总指挥,代替自己明日前去统领执行这次行动。
再后来就是说了些从水路进兵,与“派人守船,派人回报得胜之信”之类的话,三言两语地结束了这次军事行动的布置与交代。
随后,臬、运两宪就将此进兵事项抛在脑后而置之不理了。
他俩利用宁绍台道行署内道台大人不在、而巡抚大人刚走的机会,将道台行署作为驻军驻地的行台衙门来使用。
臬、运两宪打算日坐行台衙门,利用宁波物产丰富、环境优美等条件,向府县衙门多索要些财物,多要上些好酒好菜,再叫上几个风骚貌美的歌伎,过几天随心所欲,舒心惬意般的日子。
不料臬、运两宪的如意算盘还是落了空。
当日晚间,臬、运两宪在城中月湖湖心堤上选了一家名酒楼,包了间临湖的高档雅房,叫上了满桌的好酒菜,正与几个艳丽歌伎边喝酒调情,边尽情耍玩。
虽则此时的宁波城内因兵情驻扎与多年灾情等原因,民众的生活多是苦不堪言,但也不乏公子哥儿与社会名流在过着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日子。
城中月湖因风景优美,有岛有水,则成了这些人士的休闲隐逸之处,尤其是湖上的夜生活更是灿烂多彩,繁华趣浓。
每当华灯初开之时,那湖中的画舫,龙舟与客船,均载着游客,挂着艳灯,缓缓地游弋在湖中,或喝酒观景,或吟风咏月,在微波荡漾中,与岸堤上酒楼里飘逸出来的灯红酒绿浑然一体,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席间,一名歌伎起身离开宴桌,踱到临湖窗边,见窗下湖上驶过一叶装饰十分华丽的客舟,内中人影飘舞,欢声笑语,不禁站在窗边推开窗户出神地看了起来,引得臬宪也离席来到窗边看究竟。
多美的湖光夜景啊,船舶上挂灯结彩,琴弹胡拉声不绝于耳,一舒歌喉咏情高歌的女声独唱声,也在此时响起,在夜空中听来显得格外的动听,臬宪挽着歌伎的细腰也认真地看了起来。
突然间,一阵湖风从窗外吹来,风虽不冷,然还是吹得因室暖而穿着单薄的臬宪打了个冷战,身上微微颤抖了一下。
臬宪原本有点发热的头脑瞬间有些清醒过来,他从湖中在行驶的客舟想起了明日的军事安排,顿时感到犯下了一个大错,立时搅扰了他的美梦和原有的好心情。
臬宪急忙推开拦抱着的歌伎,呼叫运宪同到窗边,指着湖中的舟楫,口中念叨着,明日用兵的船、船……
臬、运两宪似大梦初醒如的,突然想起明日的行动采取的将是从水路进兵的战术,而水路的进兵则是需得用船只来运送兵员的。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运兵渡河,舟楫为要。这是采取任何一个军事行动中的常识。
可是这一军事常识在臬、运两宪的头脑里,不知是被遗忘,还是原本未放在心上。
翌日凌晨,行军在即,而现时已入夜晚,离行动出发时间也没有多少个时辰了,然运送兵员船只的准备却还只停留在刚刚想起的阶段。
事已急也,急事也只能得急来办了。
这下,臬、运两宪心也急了,人也热了,冷汗也在渗冒了,酒当然是不能再喝了,与歌伎们更是没有时间调情了。
他俩再也顾不上好酒好菜的品尝了,将那被惊得目瞪口呆的歌伎们晾在一边,急着离了酒席,前往行台衙门。
回途中,他俩又连忙派人前去找寻鄞县知县段光清,命他急来行台衙门领取任务。
行台衙门处,臬、运两宪在见到段光清到来之后,顾不上多说一句话,而是一见面就立命他连夜速备官船百只,于明日进兵东乡,攻石山弄。
想是备船之事着实是时间太紧,太急了,臬、运两宪在吩咐段光清备船之时,只简单地说是要备官船百只,以作运兵之用,而对驶船的艄公即水手是否应予配备,及有哪些要求,却均是只字未提。
也或许是他俩认为备官船嘛,理应备水手,这是不用吩咐的。
段光清匆匆赶来,待接令后甚感意外,觉得备船之事理应早作吩咐,眼下已是夜晚,仓促之际备船有些困难,也就实话实说道:“上宪大人,卑职系初到任,刻下民心亦极惶恐,一时恐备百只不齐。”
臬宪孙毓桂大人虽则觉得段光清话说有理,但为掩饰自己事前未想起备船事项,已将延误明日运兵大事,也就不仅不想体谅段光清夜间征船的难度,反而摆出了一副上宪的架式,瞪起双眼,训斥道:“尔地方官,何云不能?此军务也!不得有误。”
段光清见上宪发怒,自觉官小矮人一等,难以抗辩,也就想诺诺而退了。
然而此时的他,又突然想起了一个军事常识来,只得又轻声地提醒着说道:“上宪大人,卑职也知军务紧急,宜当悉听吩咐。然据卑职而知,若备官船,必带水手。而能征集到的官船,其水手大多是东乡人,以东乡之船运兵勇以打东乡之人,恐未必利也……”
臬宪孙毓桂大人闻听此言,也皱起双眉,略有所思。
他想到离明晨出发时辰也不过是只有一个夜晚的准备时间了,若要兼顾到段光清所说到的那事,不用东乡之船以运兵勇,从西乡等地征调船只前来东乡候用,时间上已来不及了。
再说,此次前去,虽说是军事行动,还不如说是去抓几个手无寸铁的草民而已,哪会有何鸟战事的发生。
有着那一千数百多的人马在,即使是有船上的东乡水手欲从中作乱,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因而也就没有必要再去顾及得那么多了。
想到此后,孙臬宪转而冷冷一笑,面露怒容对段光清狡谲地道:“以东乡之船运兵勇去打东乡之人,这有什么利不利的。你说水手是东乡人的不行,那你不就可以去找一些西乡、南乡等地的人来当水手嘛!”
话到此处,孙臬宪为防段光清再说出夜黑时晚、难以找人等情况来,更是不容段光清插言,神色威严地说道:“军情紧急,快去办吧,不要再找任何托词或借口了。”
段光清听了此言,心下嘀咕,东乡之船不用熟悉航道、河弯、水流、滩涂的东乡水手来掌控,这哪能成啊。再说,夜暗时紧,一时要去找那百来个西乡、南乡等地的人来当水手,有那么容易的事吗?
段光清嘀咕归嘀咕,然心中还算明白,自己原所说的暗含忠告之语,本意是想给这位臬宪提个醒,或是作个参谋而已,现在说了之后,反而给自己找来了麻烦,那还不是不说为好。
他想到既然这一好心不被臬宪所接受,反有误解为找托词而办事不力之意,那么在这位主管全省刑事、治安的上宪面前,作为下属官员的自己,再多说些什么就是自讨没趣了。
他又知这孙臬宪是由修撰开方读书人出身而放任为臬司之职的,估计在军事常识方面知识是贫乏的,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了。
段光清想到此后就连忙作应付状道:“是的,大人教训得是,卑职将尽力前去漏夜备船,以供运兵之用。”
说了此话之后,段光清就赶紧退了出来。
臬、运两宪虽则在吩咐段光清办船之时,态度威严,说话生硬,没有半点商讨的余地,然在段光清走了之后,也心觉不安。
他俩毕竟也是看到,漏夜办船,存有难度,而造成此一被动的状况,责任全在自己。若是办船有误,或是找不到能运送全部兵员的船只,那将影响到明日的行动,还有可能会节外生枝,滋生出新的事端。到时巡抚大人一追究,自己也就难以交代了。
更重要的是臬、运两宪又毕竟是军事长官,且臬宪也曾是饱读众书,胸有学问,他俩还是从段光清的提醒中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用东乡之船作载人运送工具,若真的是在途中发生了东乡水手从中作乱之事,而前去参与观摩的官员与兵勇又全部被载运在船中,且有不少是不谙水性的,到时那就非同小可,真的会出现沉船死人这一大事故了。
臬、运两宪作了紧急商议之后,决定改变行动计划,将原定的全部从水路进兵的方案,改为分水陆两路进兵。
他俩认为如此计划实施之后,一则以避免段光清临时征不了百船而运不下全部兵员的状况出现,二则可使水陆并进的两路兵马相互呼应,以防船上的东乡水手在途中真的发生从中作乱时,预作策应平乱准备。
至于分两路进兵会导致兵力分散,不利于集中应付突发事件的这一问题,他俩是想也不会去想的。在他俩的心中认定,即使是再成倍地减少兵力,去对付那乡村中的几个蟊贼类的乡人的骚扰,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再说他俩即使相信兵临石山弄村后会遇上乡民不同程度的反抗,然终难相信在半路途上,会有人敢于来掰拔龙须,惹怒虎威,冒犯兵勇。
经商定之后,臬、运两宪又紧急派员找来了带兵大员张蕙与参将薛允诚等人,就兵分两路之事作了布置和任务下达。
他俩决定安排那些前来参与省军事会议的、内定以前去观摩戡乱现场实况的官员与文职僚属们乘船而行,并搭乘较大部分的兵员与辎重,以运送兵力,维护船只的运行秩序,保持联系的畅通和监视东乡的水手人等。
另外再选派一些较年轻力壮的兵勇从陆路而行,与水路并进的人员作遥相呼应,以防不测之事的发生……
在臬、运两宪改变计划、布置下达新的行动方案同时,接受备船任务的段光清回到了鄞县县署。
段光清尚不清楚臬、运两宪正在作着新的打算,仍是按照着上宪的吩咐,抓紧着筹措百只民船的征用行动。
他虽则仍是觉得此次行动所备兵船宜不用东乡人作水手为妥,但因军情紧急一时找其他之地水手有难,又因臬宪对自己的善意提醒不当作一回事,另外他也真的难以认定在途中会有事发生,也就不去顾及水手是否为东乡之人了。
段光清随即命兵书吏员火速派衙役倾巢出动,又加派役差人等,连夜四出寻找船只和水手,以作应付紧急军务之差。
办了此紧急军务事后,段光清仍待在县署内,没有急着回公馆休息。他生怕那办事没有周密计划随意而行的上宪,说不定又会想到急需要办的事来,免得躺下在床上的自己,到时又得将被叫起来应差。
县衙外三更鼓已经敲响,段光清见时辰已晚,心想可以回公馆休息了。
临走之时,段光清忽然想起令自己备船的臬、运两宪明日是不去乡下的,而负责实地行动指挥的带兵大员,是湖州副将张蕙与参将薛允诚等。
他记得这一带兵大员张蕙的公馆就在近处,也就想尽地主之谊,前去探望一下,以了解有无需办之事,免得像臬、运两宪那样,临时再想起了点什么,需要自己来办,那今晚自己也就甭想睡觉了。
段光清带着随员来到张蕙的公馆前,发现尽管时辰已过半夜,然公馆内仍亮着灯。
原来此时也正值张蕙从臬、运两宪处领了任务,又向下属作了分兵布置与安排,回到公馆处后又因对明日进兵事的思虑,陷入在担忧和焦虑中尚未入睡。
段光清敲门进去一看,发现“张协台(对副将一级军官的尊称)犹一人独坐”也,似心绪不宁地在发呆。
段光清从张协台处了解到了明日将兵分两路而行的新安排。又见张协台在说话时心事重重,无精打采,丢了魂魄似的,也就边安慰边提醒似地说道:“协台大人,以大兵之威,进临东乡小民,原不患不胜,但亦不可不以小心居之。”
张蕙闻言之后倒也不作掩饰地说道:“不知今夜何以总睡不安稳也。”
别了张协台之后,段光清又转到了原任鄞县知县、现调任仁和县(杭州)任知县的德竹楼所住的公馆。他想顺路前去看望一下这位昔日的鄞县老知县。
段光清到了德知县所住的公馆,见亮着灯,就又推门而进。
然而他发现室内虽则亮着灯,但那德知县倒是与张协台不同,对明日军务之事似无半点牵挂,在此军事行动之前夜,仍如无事人一般,犹躺睡在烟盘侧,早已进入了梦乡。
段光清从德知县躺睡在烟盘侧的举动和现场摆放有烟枪、烟灯等情况中知晓,这一德知县有着吸食大烟之嗜好,并已经过了一番吞云吸雾般的吸食享受,已摆平手脚,闭着双目,舒展开身材,鼾声如雷,似已进入到了神仙般的梦境之中尽情享受去了。
段光清轻声迈步来到德知县身旁,见德知县睡意正浓,对自己的进去之事无半点反应,也就制止了已闻讯后过来陪同察看的刁万能师爷想唤醒德知县的举动。
探望过两位领兵要员之后,段光清带着随员别了刁万能离了公馆,回到自己的住所。
段光清洗漱之后,尽管想快点睡觉,以便明晨的早起。然而他躺在床上,又一次难以入睡。
段光清所想的并不是为明日的石山弄村百姓又将遭受祸难而发愁,而是在担心着明日的行动是否会有意外的出现。
他虽然也知臬、运两宪的新计划是比原计划有用得多,自己原所担心的东乡水手会从中作乱的隐患也已有所防备。
然他从总指挥臬、运两宪的运作草率与思事不周中,以及根据自己对民情已被激怒的这一状况来分析,潜意识里总是觉得有丝丝忧虑在出现,冥冥之中似乎觉得有意外之事将会发生。
段光清的心中隐隐地感到,明日行动虽说是大兵下乡,小民哪有半点还手之力。但明日的行动也有一譬喻,恰似拳头打跳蚤,大刀砍蚊虫,搞不好是会有可能出现蚤跳拳头伤,蚊飞刀伤身的意外事来。
他看到在前些日子里,官兵下乡,抢掠财物,焚烧房舍,劣迹斑斑,已是民心激愤,民情不稳,社会动荡,隐患早存,已有村民群集反抗官兵的现象了。
在此情势下,动用大兵前去抓捕,惹急了、逼绝了的百姓中难保不会有一些铤而走险之徒出来反抗。
常言道,狗急了会咬人,更何况是人呢?在明日的行动中,会不会出事也就很难说了。
段光清想到自己一直来持有着“用兵恐非上策”的观点,无论是分小股兵丁轮流下乡,还是集聚大兵前去征剿,总是觉得到头来最终是难以收服民心的,搞不好是会惹出大事的。
在看望将出兵的带兵大员——湖州副将张蕙时,张蕙坦率地说到今夜已睡不着了。段光清想到自己睡不安稳觉的何止于今夜。
他想到在白天的用兵商议中,自己正是有着将有可能会出事的这份潜在的担心,对来自自己初任建德知县时所任职过的严州兵勇显得格外地关照。
在臬、运两宪所带来征剿的兵勇中,也有一支由严州协有都司所带的二百余名严州兵在宁波。
在用兵初商时,这支严州兵原也定为前去攻打石山弄。
段光清在严州城任建德知县职时,刚入官道,初任牧首,尚能恪尽职守,较得民心。
道光二十七年,即公元1847年,建德县虽是穷乡僻壤,又遭旱灾,民生艰辛。但当段光清五十生日那天,当地的官员与民众,还是集资给他送来了礼金“竟近千金。”
这次严州兵到达宁波时,带兵前来的严州协有都司还特地前来拜访过段光清,并给他带来了不少礼金礼品。
段光清的心中怀有着对严州人的好感情绪。正是有着好感这些严州人的这份情谊在,在这次进兵东乡的军事商讨中,担心在此举中会出事的段光清,就以“严州兵不惯乘舟”的这一理由,没有让这些严州兵参与这一行动。
旧历年底前公历十一月二十一日,奉化县也曾发生过粮案事件,乡民到县衙请愿不成之后冲进了衙署,逼逃了知县舒逵。事件虽则已是过去了四个月,然还未完全平息。
在段光清有意让严州兵避开石山弄之行后,宁波府台就改派严州兵前往奉化,去处理这起奉化粮案事件。
段光清想到此后,总算有了些宽慰之情。
他觉得明日进兵不出事更好,若一旦出了事,那严州兵就会减少了面临险境的风险,自己对建德县的民众和这些所来的兵勇而言,也可算是有一个好的保护交代了……
农历三月廿六日,即公历5月14日凌晨,北斗星还高悬在天宇间,宁波城内和义门外的军营早已热闹开了,整个营区内灯火通明,喧哗声起。
官兵们起床吃饭,携带枪械,列队集合,听取命令等,经过一番紧张而杂乱的折腾之后,就开始了征剿石山弄村人的行动。
按照昨晚的新计划所定,官兵们将从水陆两路展开进兵行动,所以出兵营后的官兵们也就分成了两路纵队前行。
从陆路进发的官兵过浮桥渡江后就前往后塘街,然后沿着后塘河边的塘河河岸边堤上,循着乡间的泥石路一路开始向东曲折而行。
而从水路进发的官兵也就在出兵营之后,前往码头处欲找舟船而行了。
不说那从陆路而行的官兵虽是觉得行路辛苦,牢骚满腹,然在上司的命令催促下,还是顶着星星摸黑而行,在慢吞吞中得以了开拔。
单说那从水路进发的兵勇,却从一开始就乱了套。
那些从水路进发的官兵们原以为上船的码头就在甬江边上,所以在出了城东门后,见到了江边的大码头,即江厦码头处,也见有停泊着不少的船只,就以为是自己等人的上船之处了。
众兵勇们各自忙着找寻乘坐的合适舟船,不分三七二十一,三五成群地踏上跳板,带着兵械大声吆喝着跳上船去,欲乘舟船而行。
搞得在舟船上尚在睡梦中的船主和船工们,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间还以为是碰上了登船抢劫的兵匪。
直到战战栗栗、浑身抖索的船主和船工们知晓了兵勇们的用意之后,作了再三地解释,官兵们方才知晓,自己等人所要乘坐的兵船并不在此江厦码头上,而是须得过了江中的浮桥之后,在内河上的另一码头处上船。
这些官兵们方才懂得,只有这样,也才能乘舟可去宁东的石山弄之地。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宁波城是东、北、南三面环江,江源一分为二。
一是由上虞、余姚、慈溪至宁波的姚江;另一由奉化至宁波的奉化江。除这两江外,另有一海潮则来自镇海口外的东海大洋,这一海潮所经过的江流是为甬江,宁波也因此甬江的存在简称为甬。
这一从甬江上流过的海潮,一日两次来往冲激,并每每与那来自姚江和奉化江的江水在宁波城的东侧处相遇,形成了三江口处浪花翻腾,鸟飞鱼跃,蔚为壮观的这一独特地理现象。
宁波府城盘结于三江口处,海船可以自由到达城郭。这一优越的地理条件的存在,使宁波城(唐时称明州)自唐代起就成了与海外诸国通商之要津。
因通商航行所需,三江口至灵桥一带建有码头,宋时码头附近建有一座江厦寺,还有一条江厦街,故称该码头为江厦码头,附近设有市船舶厂、仓库和波斯馆、高丽使馆等。
明末清初江厦码头一带已成为繁华的商市区,清代道光朝后几年虽因轮船的兴起,码头从江东的帆船码头发展到江北的轮船码头,但江东的帆船码头即江厦码头仍在。
由于这一江厦码头处在城东门口外,所在的航道位于三江口边的奉化江畔一侧,不仅与通向内陆河的姚江相通,也与东向直通镇海招宝山口外东海大洋的甬江相接。
因而在城东门口外的江厦码头处所停泊的船只,多为大船,且又多是为出海捕鱼,或远距离跑运输、出外洋等的船只,并不是用来跑内河从事人与物资运送的,当然也就不是官兵们所要找寻的运兵官船了。
其实按照臬宪孙毓桂大人的吩咐,鄞县知县段光清为官兵们所征集到的民间官船,早已停泊在内陆河上的码头处了。
在这里尚须附带说一下宁波东乡片内的水流航道。
这些水流航道即干流大河俗称为内河航道。在宁波东乡片这块土地上,这些内河航道从自成水系来看,分为三条河道,即分别为前塘河、中塘河和后塘河。
这三条大河的下游末端虽则均与奉化江或甬江相通,然为防止甬江咸潮水的倒灌侵入,防止咸水对人们的生活用水和农业灌溉用水的危害影响,历代聪明能干的宁波人,相继在各河的下游末端设置了碶闸,以作阻咸、蓄淡、泄洪等保护关隘。
所谓碶闸的“碶”,从石,契声,即水闸。古人常称为“石契”,《明史》中所指的“筑石契蓄淡水”中的“石契”指的就是这水闸。
有人认为“契”字衍生有契机、契合、默契、相契或投缘等含义,而古代水利工程中因牢固起见多采取以石垒成,使陆、河、海三者能契合相处,所以人们就在这“契”字前加了个“石”字,形成了一个新“碶”字,渐渐地将古人所说的“石契”演变成了今人所说的碶闸。
碶闸所筑的地点一般是上为河,下为江,常处在河道的入海口。又常利用山岩开凿而成,一般又用成排方石柱为墩,条石为梁,砌成桥形,并以多孔方式存在。
各孔又自成碶门,碶门两侧的石墩柱上内凿双轨垂直凹槽,用来插入松木碶门板,既阻隔海潮与河水的直接相通,又用于自由调节控制水位。
遇上天旱需蓄河水,或遇到潮汐上涨之时,那松木碶门板就紧紧插卡在石墩柱上的垂直凹槽处,拦截了河水的下泄,或阻住了海水的上侵。
若是遇上洪涝水灾天气,或大雨过后需分洪放水之时,那就上提取出凹槽处的松木闸板,让滚滚而来的河水通过江流奔向大海。
由此可见,碶闸实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农业水利工程。
然而碶闸与任何事物均具有双重性一样,在利于农业水利的同时也给航运交通带来了不便。那横卧在河道之上的堰坝,成了船只航行路上的拦路关隘。
虽则在修筑这一碶闸时为利于航道上船只的通行,也设有船堰和过船车坝等设施,但费时、费力又费钱,船只在途经此处时也是会惦量一番的。
若是在三江口岸一带的船只,要想转入到内河中来,更是须得经过“船堰过闸”或“车坝过船”等一番周折的。
另外内陆河道相对于甬江航道而言,既浅又狭,又有路桥拦阻;但也少有风浪之险,较为安全。其河流上运行的船只,往往是与驶往外海的船只而有所不同的。
一般说来,跑江海出大洋的是为大桅帆船,而跑内陆河道的船只也就船小桅短了。
为使运行船只适应内陆航道与外海航道的各自航行环境,达到高效、经济之目的,地方上的人们常是将内陆水运与外洋水运分开来经营的,其船舶停靠与人员物资上下船用的码头当然也就不在同一处了。
再说官兵们要前往的石山弄村,是位于在内陆水运的航线上,其下船地就不在三江口处的大码头上了。
又因石山弄村处在鄞东的后塘河水系上,官兵们要找寻的乘船码头,就位于城东内河上的“大河码头”上了。
此“大河码头”今已废弃,原位于宁波江东铸坊巷,即与未搬迁前的鄞县人民医院原址隔河相望。
此码头虽则与三江口相隔不远,跨过甬江之后,不用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达。
但因前去征剿的官兵不识地理,而带兵之官员事前又未作查勘了解,地方提军也未尽到告之义务,在布置落实任务时当然也未能作详尽交代了,难怪从水路进发的官兵,在三江口岸处找不到前行的运兵船只了。
待到段光清带着熟悉地形的地方官员赶来指引时,水路进发的官兵方才边埋怨责骂,边又乱哄哄地渡过浮桥,跨过甬江,进而来到了城东内河上的“大河码头”处。
经过寻船找码头这一番折腾之后,官兵们的兵心已是十分的浮躁。
在“大河码头”处,找船的官兵们虽见已是找对了地方,但见船只大小不一,新旧破损不同时,心中也就越加烦躁了。官兵们在找船登船时边责骂着地方官员办事不周,指引不力,船小舱窄,乘坐不畅;边又纷纷攘攘,争先恐后,找寻着乘坐宽敞一些,舒服一点的船只。
原来摆在官兵们眼皮底下的船只,虽说是被征用而来的运兵船只,然它的本质并未改变,是老百姓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民船。不仅因建造年代有早有晚,维修管理有好有坏,致使船只有新有旧,破损不一;而且船只的类型更是有大有小,船况参差不同了。
单从宁波东乡内陆水系中的船况而言,主要的有两大类。
一类是能耐风浪扑击的较大型的木制船只,主要的是俗称为“河条船”的船只,再不就是几条为数不多的靠人力摇,兼靠拉绳纤和张风帆,以运行于夜间的、客货混装的、也较能抗风浪的木质夜航船。
东乡片内有个面积为二十多平方公里的东钱湖,该湖系唐天宝三年,即公元774年,由时任县令的陆南金率民众开拓始建。
为适应东钱湖湖面广阔,风急浪高的航运条件,湖周人凭着聪明才智和长期的生活经验积累,设计出了这种俗称为“河条船”的较大型的木制船只。
“河条船”为两头翘,底平宽,双开橹,能载重三吨,耐风浪扑击,系湖中特有。
木质夜航船因运行时间多,航行线路长,要求安全系数高,也常由“河条船”改装而成,或按“河条船”标准而建。
另一类则多是些头微尖,艉微翘,置一橹,能载重两吨的木制“田装船”,以及与船型细长,艉部置有大小二桨为动力,小桨手划,大桨脚推,能载重一吨,系单人操作的“脚划船”等小型船舶了。
这类船只抗风浪能力弱,虽在东钱湖边也有运行,然较适宜东乡片内前塘河、中塘河和后塘河等这些河网地带上的航运所需。
在这类船只中,前者“田装船”虽属小型船只,还是能装运重物载送多人的;后者“脚划船”船只更小,一般载人也没能载上几个。
这种“脚划船”当时称为“划子客运”船。其操业者多系绍帮人,以船为家。能载客小的两三人,大的六七人,多在内河小港支流航行,时被视作高级代步工具。
因为“河条船”系适应于东钱湖中航行的船舶,故多停泊、运行在东钱湖周村庄一带。
若是因事需船出东钱湖时,其运行水系的航道也多处在中塘河上;即使有那么几条船需驶往宁波城,其停泊地一般也是在“新河码头”上,而不是在“大河码头”处。
那客货混装的木质夜航船,因有着特定的航线和时间规定,不仅数量少,且大都在傍晚前开航。
当鄞县知县段光清接到筹集官船任务时,时已入夜,待到他派出衙差四处找寻运兵官船后,衙差们虽是在附近的四乡八里之地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然匆促之下所征集而来的运兵官船中,就不可能征到较多的“河条船”和大一点的木质夜航船了。
衙差们所征集到的运兵船中,绝大部分的当数是“田装船”这一类的船只了。
又因为了达到臬宪孙毓桂大人所要的“备官船百只”之要求,在征用时也就不顾船只的新旧破漏和大小状况,将那系单人操作的、能载人不多的“脚划船”等也一同征来凑数了。
在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说,在上文中不是说那“绿壳”海盗被收降后,所收降到的盗船有数十只,除“金宝昌”号被分配给了定海水师外,其他的船只不是被泊停在宁波近郊的内陆河上吗?
那么此次用兵前去攻打石山弄,不是可动用这些船只来用于运送兵丁吗?
话是可以这么说,然而事实上却是不行的。
抛开这些泊停的盗船中有不少是宜行于外海而不宜航行于内河的船只外,还有着一个极为特殊的因素在。
因为那千百个海盗人员被收降之后,并未被全部遣散,而是被部分收营吃粮。而船只与武器呢?则被处置为“船配各营,炮署城内”。
可以想象那配置给各营的船只,即使是其中适合于内河航行的那部分船只,若要调用的话,除了原海盗头目现供职于清军水师的布氏兄弟外,就得需省抚台大人出面,或是由那臬、运两宪大人出面估计亦可,若是由宁波府的府台大人出面,可能还会有些问题。
然事实上呢,当晚前去征用船只的并不是上面所说到的这些大人物,而只是些鄞县县署属下的差役人员,连知县大人段光清也没有出面前去接洽。
再说时间十分紧张,又没有经过集思广益的商讨,这些被泊停在内陆河上的原有盗船,臬、运两宪大人与段光清等官员能否想到也是个问题。
可想而知,这些鄞县县署属下的差役人员前去吓一吓地方上的草民百姓是能行的,征用一些归草民百姓所有的船只也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要他们去征用这些被泊停在宁波近郊内陆河上的原“绿壳”海盗所有的船只,那是不可能的。
再说征船的目的是为运兵,光征来船只也是不行的,还得将掌控船只的艄公一同征来。
然而这些地位卑微的鄞县县署属下的差役人员,有何能耐征得动原为“绿壳”海盗现为清军水师的艄公人员呢!
所以那些被收降到的盗船即使能符合内陆河道行驶条件的,也是没有希望能征用得到的。
言归正传,在“大河码头”上,当官兵们看到这些大小不一,新旧破漏不同的船只时,不由得眉头紧锁,心怀不满了。
然而,为省双脚行走之苦,不得已之下,官兵们也只能在骂骂咧咧中拣挑船只而上了。
带兵大员湖州副将张蕙因是主帅,原计划是与参与观摩的官员一起乘船而行的,故也来到了“大河码头”处。
张蕙这位统领官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运兵船只时,心中虽则也是感到极为恼火,然见运兵在即,事已如此,也只能将就面对了。
码头处停靠的船只虽然较多,有近百条,但大而稳的“河条船”却没有几条。
张统领令随从拣挑了其中的一条质地上乘、状况良好的“河条船”,并亲自跳上船去试乘了一下。
张统领原站在岸上之时,发现那“河条船”船体较大,是能带上座马一起共载的,还能捎带上十多来个随从人员,初时感觉不错。
但是当他带着座马下船试乘之时,那船因负重力的不均而在河面上晃悠起来。虽然摇摆幅度不大,只是微晃了几下,然因他不谙水性,见水有些害怕,恐惧之心顿起,又改变了主意,不想乘船了。
张统领指定另人负责水路人马之后,就决定改由陆路骑马而行了。
这时陆行官兵差不多已走得不见了人影,跳上岸来的张统领就命陪同在旁的段光清知县派人领路,前赶而行。段光清知县也就遂命身边的一名熟悉路径的衙役前去带路……
现不说那带兵大员张协台因担心水路不安全,复改乘马陆行;也不说那进剿官兵手忙脚乱、毫无用兵章法而乱哄哄地从水陆两路,向着石山弄村的方向进发而来……
单说那石山弄村的乡民们在面临强敌之下作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