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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生世上爱相随,喜怒哀乐也是情;

今生牵手结穹庐,永结同心盼来生。

莫道妖风舞狂浪,魑魅魍魉乱纷呈;

大爱无边在人间,矢志不移人爱人。

一桩心仪的爱又毁灭了

腊三与超琴重归于好,了结了心中之愿。生产队里放假五天,两天在不知不觉中度过去了。还剩下三天假,我该如何对待呢。

原本预约着中秋长假中去给几户人家做灶,为超琴家做工两天,原来的计划流产了。三天时间里出远门做工也赶不上了。剩下这三天假期里,举棋不定的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为好。

昨日里,目睹着超琴与腊三重归于好,原本是否极泰来应该替她俩高兴才是。殊不知触景生情,羡慕别人幸福美满突然间产生了悲戚的情绪。这些天,一连串地为好友来科、表兄家志、女友龙慧、超琴他们玉成好事。自个儿呢?幸运之神偏偏与自己擦肩而过,不想不由人不心痛,一想到命运各异免不了痛彻心扉地苦苦寻思。命啊难道这真是命,命中注定了我这一生没有爱?没有爱我的女人吗?……

我怅然问天——

常伴相思意中人,

一厢情愿苦烧情;

几回博得伊人笑,

几回落魄梦里魂。

今天我这是咋啦,竟然厌世嫉俗开了。想出门去打工,浑身没力气。心情乱糟糟的,百无聊赖地说啥也没有好心情了。

中秋节前,我为自家里生活,凭票证买下了大肉、糖果、月饼之类食品。放在家里不消化时间长了便发霉变质了,与其出去打工不如呆在自己家里好好地享受一番,自娱自乐一番有何不可。天一明我便起身下厨,生火造饭,好好地庆祝一下中秋节。去年过中秋节失意,今年定要将失意补偿回来。没老婆就不过节日了吗?我还有儿子啊!父子俩不是一家人吗,没有老婆的节日一定更要特意地高兴一下。别人家里谁家不是欢天喜地的啊!自己没老婆过的日子同样地要欢天喜地,一个人也是一个家,我有儿子还不算是家吗!诗兴上来抚膺自唱——

人逢佳节喜洋洋,我逢佳节愁断肠;

三番五次问苍天,苍天笑我痴情郎。

悲欢离合寻常事,痛心疾首愁彷徨;

痴情不识开心路,笑语声声唤儿郎。

想着了唤儿郎,心里边一阵阵涟漪,自责自喻有福不知道享受,自己的儿子快两岁了。人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有了儿子免除了后顾之忧我愁什么呀烦什么啊!没老婆有儿子这不是挺好的嘛?何苦忧心如焚自寻那烦恼啊!

思想里边一开窍,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是啊!过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为什么我不开心去过呀!想到了开心人的心情便舒畅了,言不由衷地哼起了语录歌: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正在得意忘形的我,门外有人拍得响。谁呀?我心里直嘀咕:是谁又找我做活去了?今天我不打算做活的,家里边放下的东西不吃掉,过两天便报废了。凭票证供应的食品难能珍贵地多可惜呀!毛主席教导过:贪污和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啊……我去开了房门,心里边产生着极不情愿。

门开了,我道是谁?我的天啦简直将我吓懵了。明娟!是明娟。亭亭玉立的明娟,笑盈津津地站在门外。看得出,一脸疲惫,风尘仆仆的明娟一定大老远到来。稀客稀客!快请家里坐。明娟笑呵呵地戏谑我:“难得你一番诚意呀!亏你总算没忘记我呢。”

明娟,是我离了婚的妻子罗月的同乡,不同一个生产大队,同一个公社,相距七八里路。青少年时代,她与罗月一块儿念书,在公社中心小学、公社公办中学里是同学。

明娟,是我的大姐家邻居。大姐夫从打成了右派分子,下放农村里生产劳动改造思想,十多年里一直与明娟家住在熊家大院子里。

明娟,我认识她是在去年的冬闲日子里。冬闲时,受邀明娟妈去她家做石工活。石工活给明娟家打造省柴节煤卫生灶。第二套活便是给明娟家修造猪圈。川东一带人家,地土潮湿,霉雨季节多。家里边养猪养牛均用石板子铺垫在地面上防潮湿,第二好处是猪牛粪沤入粪池里边便于施肥上地。走进一家一户里边猪圈、牛舍的地面上全是人工打磨的石条子、石板子。新打灶、新垫圈便要开山劈石。人到石崖上挥动着大铁锤,轮番地呼着口号、挥动着双臂,高举着五十来斤的铁锤,用劲地往下砸石头缝里边的铁杵。硬生生地将巨大的石崖劈成石片片,石条条,然后用小铁锤、铁钻子打磨成修建之物,建房安地基、修桥卷塘堰、安灶铺蓄圈用处多着呢。石器时代,石桌子、石凳子、石床、石灶、石碾、石磨、石板路流传了几千年……正当我于无声处地沉湎在过去中,奈不住寂寞的明娟发话了:

“唉哟喂,不言传喽,不欢迎是么?”

“岂敢岂敢!快请进快请坐。”

明娟话里带刺,不无讥讽地嘲弄我,将我从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拉回了思路,这才想起了我堵着门口,急忙给明娟让出了道儿来。明娟不请自进,我行我素地前脚迈进了门里,后脚跟没迈步便问开了话来:

“儿子呢?怎么不见儿子呢?”

我如实相告:“生产队放假让他睡懒觉呢。”

“是这样啊!”明娟自言自语,若有所思地愤然叹息:“罗月真是的,良心给狗叼了。狠下心肠抛弃了亲生骨肉,迫不及待地又出嫁了。这世道唉!做女人的脸全让她一个人给丢尽了。雨生你知道不?害人害己,恶有恶报。罗月那二婚男人脾气可暴了,对罗月不顺心便骂,不开心就打,那日子过得要多惨有多惨,要多苦有多苦了,活该。天作孽莫奈何,人作孽不可活。第一个男人说不要便不要了,第二个男人会对她好吗?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男。这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自取其辱了。天下哪有她这样狠毒的母亲,吃奶的孩子她也能抛弃啊!”

明娟就是这样子的人,心直口快,性子急,见不得不平事,心里边藏不住话,敢说、敢想、敢干的人。从进门到现在,心里边一直带气,嘴里边一直没停地絮絮叨叨:

“雨生你忘了没,去年冬天你到我家里做活,你和你徒弟荣昌一块儿做了好几天。还知道么,刚满岁的你儿子,第一天头一次吃午饭他叫我妈妈!你忘记了没,不懂事的孩子脆生生地叫我妈。一桌子的人,我妈、我弟妹们哄堂大笑。多可爱的孩子啊!我多么希望有这样的儿子呀!快一年了,这长一段时间里,仿佛儿子的叫声永远在耳根回响。心里边总是甜甜的,思想里边痛苦极了,日久天长地饭吃不香,觉睡不好,恍恍惚惚的不可终日。折磨让人受不了,如临大敌的相思让人害下了相思病。日久天长,终于承受不了心理的压力,我将相思苦告诉了我妈。我妈哭笑不得,模棱两可地一语双关:‘嗬唷唷害相思啦!我说这是咋啦,鬼女子一次一次地高不成、低不就原来埋藏着猫腻嘞。妈养大你了,翅膀儿硬了,自己寻思着谋生路了。好啊娃这想法好,想法挺大胆的呀!社会上搞革新,你这是创新啦!精神可嘉。讲得不错,幼小的孩子需要母爱这无可非议。雨生他心肠好,好心好人谁不知道。娃这选择不错,错在不是时候,错在失去了机会。想过没,你这举动虽然可钦佩。别忘了啊娃,结婚是过日子,一天天地过日子。黄花闺女当后娘你这不是掉价了吗?放着贫下中农不出嫁,嫁给一位反革命你这是逆天行事,还是替天行道呀!罗月她能硬下心肠不要亲生的骨肉,明摆着反革命那日子是不好过的呀!罗月识大体跳出了火坑,你偏往那火坑里边跳。你这是作孽,冲锋陷阵去为谁牺牲呀……’雨生你听听,这是我妈该说的吗?想不到我妈说出来这样的话,不痛不痒的让人更添烦恼。殊不知,我妈那阴阳怪气的想法父亲也知道了。除了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之外,扬言我胡思乱想打断我的腿。我错哪了啊!我问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所以然越想越想不通,一使气,半夜里爬起床我便跑来了。”

老天!这是明娟讲的话吗?真是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看了。说话的人有心,听话的人无意。说话的直言无讳,听话的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地直冒冷汗。我连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明娟冒天下之大不韪叛离地竟敢做了出来,真是敢想敢说也敢做了。

说实话,我爱明娟,那是在心里边的爱,我将明娟爱在心里,珍宝似的埋藏在心间。那爱是纯真的、圣洁的,没有污染,没有杂念,没有奢望肉欲的爱。象征性的爱只能爱在心里,一个人苦熬苦挣地作践自己的爱。反革命,现行的反革命接受着群众的监督管制。禁欲主义便是认罪的表现,反革命没有人权,同样失去了爱的权利,若不然新婚的妻子为何离婚。吃一堑长一智。婚姻家庭谈虎色变,稍有不慎又将大祸临头了。

明娟突如其来,明娟赤裸裸的爱敢接受吗?谅你反革命没那个胆。目睹着明娟眉飞色舞地谈兴正浓,喜也一半、忧也一半,真不知如何下台阶。回拒她,不行。不理待她,也不行。来者是客,哪有逐客的道理。难得明娟远道而来,怀揣着热烈的爱而来;我能拒绝她吗?做不出来的。百般愁肠的我转念而想,即来之则安之,让她说去由她讲去,待她话凉了、讲完了再走下一步棋。

一步棋如何走,这下得瞧我的了。我瞅准明娟喘息的机会,殷勤地问道:“走累了吧,您先坐下歇歇腿,我给你先沏茶,然后再做饭。”谁知这话刚一落地,迎头便给了明娟难堪。明娟不领情,得理不饶人地呶嘴嗔着我:“得了呗你那厨艺,怕我不知道啊。去去去,快去拾掇儿子起床,好长时间真想见儿子了。做厨这码事你不用操心,全权交给我得啦!”

明娟铁面无私,直言无讳。讲得在理,损言极对。雨生最大的缺陷,一辈子学不会烧饭。私人生活的空间,让明娟明白得了如指掌。这我深信,明娟一直和大姐要好;想方设法地打探着我的信息,我的一举一动全在明娟的掌控之中。说实话,我这一生,最喜欢我的大姐。我的大姐心灵手巧,勤劳苦做,针线鞋脚百里挑一,绣花纳鞋样样精通。特别她烧的那一手好菜,用餐之人谁不夸赞。每次重返故土,哪儿也不想去,一头栽进大姐家,馋的是大姐做出那香气四溢的好饭菜。如今大姐去世了,再也馋不上那香味纯浓的家乡菜了。

明娟二十三岁,比罗月大一岁。家里边三个妹妹一个小弟,全是明娟帮衬着她母亲将弟妹们照管大的。人常说:枪打出头鸟,老大明娟出林笋子先遭劫,家里的家务活、照料弟妹们生活起居,这副重担明娟挑。生产队里干活,明娟同样地样样能干。从小家庭的磨砺,练就了明娟倔强的心,好胜不服输,啥事儿抢着干。明娟的父亲在兽医站里工作,一年四季很少在家。家里就母亲当家,生养了五子女的母亲身体状况自然不佳。排行老大的明娟,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去年冬天,我在明娟家做工的日子里,深有体会明娟聪明能干,家务事料理得当,做厨味美清香。农村活,春种秋收样样会做,泥里水里从不含糊。堪称农村里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好女子。今儿个太阳星高照,大清早门前喜鹊叫。明娟来家了,一进家门便下厨,我又能品尝到正宗的川菜味儿了。

我给儿子穿好了衣服,快两岁的儿子跑在前边咿呀啊呀地穷作乐。刚刚跨出了卧室门口,猛抬头一见明娟,发疯似的惊叫着:“妈妈!妈妈!”明娟听见呼声,拧过头去见儿子扑向她来。喜不自禁地惊喜若狂的抱起了儿子,搂进怀里边悲喜交集:“儿子,乖儿子!妈妈的乖儿子。”

小家伙真逗,吃过千家饭、进过万家门,从不叫别的女人一声妈。我到现在也从没教儿子叫妈妈,没妈的儿子哪有叫妈的份。想不到偏偏对明娟情有独钟,别出心裁地叫开了妈妈。出乎意料的怪异之举,幼小的心灵别具只眼。难道真有那母子情缘?难以割舍的舔犊之情……目睹着这一对模拟似的母子俩情感至深,难分难舍的真人秀让人无不感叹,让人无不触动情怀。小家伙天真烂漫地撒娇着依偎在明娟怀里,小嘴儿甜甜地抹了蜜似的“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呼唤声感人肺腑,望着心酸。明娟则是万分激动,感慨万千地珠泪涟涟,一声长一声短地“儿子乖!乖儿子”、“妈妈的好儿子啊!”

吃饭了,这一顿早饭不是早饭、午饭不是午饭的饭菜别开生面,别具风味地让人留念。你瞧那菜味儿特别的香,你闻那汤味儿也分外地香,还有那滋润的米饭有滋有味地香喷喷的,让人心情舒畅。

明娟搂着儿子,喂一口饭菜亲一下脸蛋,心驰神往地唤一声“儿子,妈妈的乖儿子”。小家伙挤眉弄眼,咽下嘴里的饭,呶着小嘴儿亲吻着明娟的脸,兴奋异常地呼唤着“妈妈!”……

热泪盈眶的我,目睹着久违了的家庭和睦、母子情结让人感慨万千,悲从心起。多么让人奢望的和睦情景重现,多么让人渴望的家庭美满又奇葩斗艳了。

吃毕了这一顿饭,我一直寻找着机会,等待着热情洋溢的明娟平静了下来,我才逮住了说话的机会。明娟一边逗着小儿子玩,一边支棱着耳朵听我念叨。说句心里话,我爱明娟是热烈的,热烈的另一面是痴心妄想。痴心妄想总是让人产生的,人产生了痴想不一定都是坏事。物质不断地发生着变革产生着变化,痴心妄想也产生着质变。一旦时机到了,成熟的痴心妄想一定会成功。我爱明娟,明明知道这不现实,现实的我又偏偏要爱。这是爱吗?无数次问过自己,这是一厢情愿痴人说梦。现实是残酷的,残酷的现实不会给人出路的。明娟与我,革命与反革命鲜明对比;阶级斗争一道鸿沟划下来无法让人跨越,也不会准许反革命跨越雷池半步。

原因一,明娟的父亲是公社兽医站站长。官大官小总是一个官。官场上当官的面孔留着抹金贴银,反革命分子做他的女婿那不是往官脸上边抹黑吗?鲜廉寡耻如何往后在官场上混。闹不好让人倒打一耙,说他敌我不分、政线不明,与反革命同流合污。轻则开除工职削职为民,重则交农村改造三年两年的脸往哪里撂呀!

原因二,明娟的舅父是民兵连长,虽说没军衔,也没官衔,手里握着的是枪杆子。这年月,讲究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都能颠倒黑白,小小一位现行反革命你这不是找死吗?典型的公安特派员,凭他那手中的枪杆子权倾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以为是的反革命,明知老虎屁股摸不得,得不偿失地捞了个反革命,如今妻离子散。这痛、这教训还不引以为戒;螳臂挡车只会落花流水,头破血流,擦边珠也不是枪杆子的对手。

自从去年冬天,去明娟家做工,不知事的小儿子,别出心裁地唤明娟妈。当时那场景令人难堪,尴尬窘迫地让人无地自容。偏偏明娟是多情女子,牢记着童无戏言信以为真。完全违背了现实处境,客观存在的严重差异,水火不相容,革命与反革命上纲上线的差异。正是这无法跨越的差异让我爱而却步、瞻前顾后地胆小如鼠了。

明娟聪明女子,听话听音。冷静之后明白了个中道理。不用我晓以利害,自知之明让她一触即发地知晓了婚姻之事非同儿戏,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捅出大乱子来。急性子的人向来做事雷厉风行,速战速决不似婆婆妈妈地拖泥带水。认真地寻思之后,悟出了私奔是错误的,生米煮熟饭大错特错。若想这心想事成,必须说服她的爹妈。父母这一关通过了,两厢情愿方能玉成此事……明白了道理的明娟,说啥也坐不住了,信心百倍地急着要回家,向我辞行。

礼尚往来,我将孩子寄放在邻居家里,启程结伴送明娟回家。一路上,我与明娟难分难舍,诉不尽的衷肠,掏不完的心里话。不觉间,一送送出了十里地,走着说着来到了玉皇观。

玉皇观坐落在高山顶上。山上一座庙,庙里边石塑雕刻的菩萨群全给红卫兵砸坏了。如今的玉皇观荒凉一片,剩下的残垣断壁摇摇欲坠了。玉皇观的半山腰从古到今流淌着一股子清泉,那清泉从悬崖上的石缝中长年流淌。天干也好,地涝也罢,一年四季汩汩潺潺淌进路边的石窝子里边。那石窝子像一只硕大的石碗,千年不枯、万载不干永远盛满着一碗水。一碗水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流传千古,带着神话留在了人间。

走啊走!山道弯弯,流水弯弯。我和明娟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日头偏西了,黄昏降临了。猛然醒悟送君的道路短,不觉之间送伊人一送送出了三十二华里,来到谢家大榕树下。

大榕树根深蒂固,雄伟挺拔地生长在石头缝里边。硕大的树身五个人牵手合围,茂密的树叶像绿色的伞盖,又像一个特大的帐篷。人们赶脚行路总喜欢到大榕树下边纳凉、聊天、歇脚换气。从谢家大榕树到明娟家相距八华里,八华里紧走慢赶一个小时足够了,但天马上就要黑了,自个家离此地三十余里,哪怕你行走如飞也必须摸黑走一段路。

“到此为止吧!”明娟明确表态,说什么也不让我再相送,“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她是操心着儿子,一是儿子寄放在别人家里,二是天晚了不见他爸又该咋对付。

听人劝,得一半。我站在大榕树下,目送着明娟远去。明娟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示意我赶快回家去。

偏西的太阳红彤彤的,好像冲着我嘲笑着:“瓜娃子此地何处呀!谢家大榕树,谢家各走路。”糟糕,心里边咯噔一下这下全完了。谢家便是谢家呀!谢别一去不复返啦……

三个月后,大姐急匆匆来家透信:明娟执意要嫁给我,遭到她爹的严厉制裁不服气闹绝食。五天五夜水米不进,眼看着奄奄一息的明娟无药可救。这时她舅来了,她舅告诉明娟:“如果你是真心地爱雨生,你就应该好好地为了雨生活下去。如果你执迷不悟地胡闹下去,特派员对我发话了,要重新考虑雨生的去处。想一想吧,仔细地想一想。你执意地、一意孤行的爱着雨生结果适得其反害了雨生。原本你心地善良怜悯无娘的孩子,你这糊涂的举动让失去了母爱的孩子结果又失去了爹……”

明娟舅话里有话,连哄带吓地使明娟信以为真。大病初愈似的大彻大悟:“舅说得对呀,想那蛇蝎心肠的特派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伤害雨生易如反掌。不是吗?罗月曾经告诉过我,她和雨生离婚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这年月昏聩昏乱,是非曲直谁能讲清楚啊!雨生不是领教过一次了吗?爱他就不能害他呀!为了我去加害于他我这不是断送了他呀……”

明娟彻底地清醒了过来,明白了什么叫爱、什么叫害。欲加之罪的岁月里人人自危,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呀……又过去了数月之后,大龄未婚的明娟不加选择地出嫁了,一段催人泪下的恋情夭折了。

真想不到——

一桩心仪的爱又毁灭了。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重稿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中秋节过去,一晃到了十月。

农村里的十月,便是农民一年到头劳动报酬的时日。十月里,广阔的农村里,是生产队里的会计最忙的日子。地里边产多少粮?公粮完成了多少?统购统销支出了多少?生产队里留下了多少备战备荒粮食?剩余的粮食总数是多少?按照国家分配政策,每一户、每一个人基本生活用粮需要多少?再将剩余的粮食三七开,七成用作工分劳动报酬粮,三成用作投肥粮。每一户社员粮食共有多少斤?劳动工分价值是多少?用社员的劳动工分价值,扣除所有的分配粮食款;不足的找补给生产队作为公积金,剩余的钱现场发放到社员手里。

一九七二年这一年,由于我出工多,工分粮也多。父子俩基本生活粮分了400多斤,工分粮也分了100多斤,肥料粮我投肥少,家里没养猪,全凭柴火灰、农闲时积肥,分的粮食也就少了。总数算下来,这一年我分得了粮食约700斤,父子俩一天平均两斤多粮食。工分出勤多,劳动报酬高,扣除了一年里粮食分配款,收益了三百六十柒元伍角肆分钱。那时候,相当于二级工人的月工资。二级工人月工资三十元,生活费自理,剩下便不足三十元了。我一个农民,月均三十元纯收益,比工人工资还高一倍。我插队的生产队,从文化革命开始,百般顺从地任由瞎指挥生产摆布,农民吃亏大了,工分值一天不足一角钱,口粮分不到一年一百斤,伸手向国家吃返销粮,年年欠国家,年年还国家。农民们不答应了,不吃瞎指挥生产那一套了。农民们要走自己的路,表面上对上级唯唯诺诺,自己干自己的。地里产粮才算真本事,社员有饭吃才是好主意。从七一年到七二年,生产队还清了国家债务,踊跃卖余粮,真正的因地制宜才有农民的出路。

文化革命那年月,不管你是当官的,工人也好,公务员也罢,谁犯了错误,遣返到农村,把农村视为劳改农场。无形之中,农民的形象掉价了,城里人瞧不起农民了。直到今天,这种斜着目光瞧农民的心理仍然存在。中国是农业国,几亿农民种地才有饭吃。我说农民最伟大,没农民种地吃什么?人不吃饭能生存吗……

到了农村,我才真正地领会到了毛主席的教导: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我在农村里认识了农民,也当上了农民,深知稼穑艰难,劳动辛苦。

金秋十月,农民们喜欢称十月为金。十月是农民一年付出兑现的日子,视之为金。十月里枫叶金黄,太阳光是金黄黄的和蔼可亲;金秋十月便是农民的收获十月。

分派张榜会上,生产队全体社员参加,地富反坏也参加,享受劳动果实同样有五类分子的一份。党的一贯政策是改造人的思想,不是改造人不让吃饭;给出路政策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各生产队队会上,由生产队会计当众公布队里收支情况,然后逐户地点名汇报收支一览表。这一年,我算是丰收年,粮食有了,钱也有了。农闲的日子里,我还可以出外挣石匠钱,即或是做工不收钱,主人家管饭自个儿又节约了粮食,节约下来的粮食可以变成钱。

生产队会议上,队会计刚刚公布我的收支情况,有一个人坐不住了。这人便是大队革命委员会支部书记唐春仔,唐春仔户口在生产队,年终收益会议到场参加了,参加会议的目的是明白他家里的收益情况。

大队革命委员会支部书记,有多大的官搞不清楚。人们清楚的是,革命委员会名头大着呢。听听那革命二字,便让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人们更懂得:不怕官,就怕管。管字当头,一个大队管辖着七个生产队,权力够大的。一个生产队里一百多口人,七个生产队汇总起来一千多人归他管,你说吓不吓人。唐春仔从来不劳动,政府划拨着补贴薪金,生产队白奉着补贴误工工分。一举两得的官与管,两管齐下的收益,不劳而获群众敢怒而不敢言。

人们常说:山高皇帝远,地方官胡作非为有一定的道理。要不然,一次一次的运动为啥,就是惩治那些不良风气。人们还常说:“恶龙难斗地头蛇。”这也不是吹的,地头蛇把持住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恶龙离开大本营,权倾朝野也无能为力。

唐春仔嚷开了,一下站起身来,板着一张屎壳郎的脸,鸦片鬼似的少声没气的鸭嗓门嘎嘎着:“队会计,你瞧仔细点,雨生的账是不是搞错了?”队会计一听这话心里大吃一惊,立即作出了反应:“啥意思嘛?”唐春仔斜吊着脸,一板一眼地讥讽着:“我一个大队革委会支部书记,一年的报酬还不足三百,反革命拿的钱比我还高,看来我这支部书记的官也该让给他了。”唐春仔阴阳怪气的讥讽落地,哄堂一片笑声。笑声过去,队会计眉头紧皱,一脸严肃地重申一遍:“雨生的收益不是很高,在生产队里的比例中,仅算是次中等分配水平,中等水平还差一截……”唐春仔不容队会计把话说完,抢着发泄怨气:“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反革命这账要重算。贫下中农谁不是安安分分生产劳动。反革命一有空闲便钻空子,拿着锤子、钻子到处欺骗贫下中农。这钱不能给,我说不行就不行。”

唐春仔一字不识,自己的名字如何写他也不知道。正是这不识字、不会写、不知道才当上了官,当官便要管人。文化革命那年月,有知识的打成了“臭老九”,当官的给踢出了革命阵营。唐春仔机不可失,贫下中农掌政权让他钻了空子。这便是文化革命,一开始便批判北京那“三家村”,石头镇以我为首的“四家店”。

唐春仔一意孤行,不让队会计解释明白,颐指气使地要修改分配方案,造成了不良气氛,激起了会场里边私下纷纷的议论声。有人说:分配方案是政府制定的,生产队的分配方案是报公社一级政府审查批准了的。有人说:分配政策同工同酬、按劳分配,没有文件不让反革命不参加分配或者少分配。讲这话这人嗓门儿高了点,让唐春仔听了出来,急不可耐地敞开公鸭嗓呵斥起来:“王队长!你在嘀咕啥?”

点名道姓叫着王队长,王队长也不是省油的灯。曾经两次给唐春仔拉下台,改选了队长生产上不去,群众不答应王队长卸任。这事闹到公社,公社领导顺乎民情,两次沉浮让王队长立身于不败之地。

唐春仔仗势欺人,无理取闹。王队长心明眼亮,据理力争。分配会场变成了辩论会,到会的社员群众这会儿全场肃静,聆听着上一级和下一级对仗言词。

唐春仔脸红脖子粗,胡搅蛮缠,哑着嗓门嚷:“反革命无视组织纪律,到处打灶盖房子,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

王队长正气浩然,反唇相讥:“明知不对,你家为啥请反革命打灶、盖房子?”

唐春仔理屈词穷,仍然歇斯底里:“我说不给反革命分配就不准分配。”

王队长据理力争:“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按照政府分配政策算数。如何分配,会计会按照政策分配。”

唐春仔骑虎难下,涨红着脸嘎嘎地嚷着:“翻天了!管不了你了?”

王队长不理睬他,转过头问社员们:“你们说,分配政策要不要?”

全体社员一片呼声:“要!”

王队长接着问:“生产队里的分配会议还开不开?”

众人一齐响亮地回答:“开!”

王队长继续问:“政策指示大家执不执行?”

群众热烈地响应:“坚决执行。”

王队长最后问:“生产队执行分配政策有没有错?”

会场一片欢呼声:“没有错!我们坚决执行。”

唐春仔一脸无奈,尝试过众怒难犯。运动中的群众认真读过毛主席的书,思想觉悟大大地提高了,是非曲直敢于站起来说话了。经过了漫长岁月的六年文化革命,群众从受蒙蔽中渐渐地清醒了过来:假的唱不真,真的说不假。大是大非人民逐渐产生了认识,真理只有一个,不容许任何人任意歪曲、任意践踏。居心不良之辈任意亵渎,觉悟了的人民群众坚决不答应了。在那蹉跎岁月里,愤愤不平的社员们,目睹唐春仔横行霸道,唱出了民谣:

一字不识读棒槌,张王李赵分不清;

哈巴狗儿汪汪叫,溜须拍马害人民。

大字不识说是叉,咬文嚼字胡抓拿;

一窍不通当团总,害人害己害大家。

浮水鸭儿说是鸡,下蛋母鸡说是鸭;

政策文件全不通,害人利己顶呱呱。

……

会场一阵骚动,嘘声叫声一片。

唐春仔一脸无奈,似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叽,众怒难违。这些年,唐春仔无数次干扰生产队,执行瞎指挥生产,早已经遭受到人民的唾弃,失去了群众的信任。一次次的教训,昔日里的威风八面丧失了意气,一贯性颐指气使的专横跋扈失去了群众的支持。自惭形秽的唐春仔,又一次品尝到了自作孽不可活的痛苦,屎壳郎的脸越拉越长了。无地自容的唐春仔,丧家犬似的提着他的坐凳离开了会场,滚回家去了。临出门,困兽犹斗地甩出了一句话:“造反了你们全造反了!”

会场里一片哗然,哄笑声起。有人讥讽地嘲笑着:“好啊你不是造反起家的呀!”

群众力量,群众智慧。泪水盈眶的我,回想起蹲学习班里熟读了的毛主席语录中的一句话,那句话深深地印记在心里。

毛主席说——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六日

坚信党的原则彻底相信自己

在我们生产劳动的大队里,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真不少。重庆市里下放的知识青年,分散在各个生产队里,由各生产队负责为他们建房居住,管理着知青们的生活起居和劳动安排。

我们生产队离石头镇最近,抬腿迈步便到。石头镇里边的下乡知青,户籍都在石头镇,知识青年落户一般都安排在石头镇周边几个生产队里。石头镇下放的知识青年,我们大队里真不少。知识青年在农村里有文化、有知识,爱跳爱唱闲不住。下放的知青,绝大多数参加过文化革命,没参加文化革命的知青不是出身不好,便是家庭中有历史问题。

知识青年到了农村,呈现在眼前的是开阔的天地,经历生活的是与土地打交道,耕地播种,收割分粮。粮食分到自家里,不会做饭的学着做饭,不会储藏粮食的学着储藏。人生下地时啥也不会,为了生活,不会的渐渐地便学会了。知识青年揣着理想,带着抱负插队农村,一开始情绪激昂,信心百倍。到农村后,不分白天黑夜,单一的农业生产,履行不变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久天长地乏而无味,刚开始的信心没了,决心没了。初来乍到时的雄心壮志烟消云散了。

年轻的知识青年们,贫乏知识的压抑让他们坐不住了,闲不住了,唱呀跳呀的心情发挥不出来再也忍受不了了。政府对知识青年特别的宽容,特别的爱护,出台了相关保护知识青年待遇的各项政策措施。我们大队的知识青年,自发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利用冬闲的时日,将闲散的知识青年有文艺细胞、爱唱爱跳的男女青年组织起来排演节目。过春节的时候登台亮相展示自己,到各区乡里去巡回演出。那年月,文化知识贫匮,书本知识除了毛主席语录便是毛泽东选集。文娱宣传事业戏剧没了,剧团散伙了,演员们上山劳动、下乡锻炼,封资修的文艺全部毁灭。那年月,人们渴望的精神粮食,唯一的希望便是放映电影。博大神州、广袤天地,要看的电影屈指可数:地道战、地雷战、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除了江青一手把持的样板戏,别的什么文化宣传也没有了,文化结晶的中华民族变成了灯枯油尽的边缘。毒草一词禁锢了所有的文化知识,“封资修”似无情的剑,将博大精深的文化、文才、文艺、文坛、文苑、文章、文集、文萃一四六九打翻在地,不得翻身。

文化犹如生命的血液,文化是人的精神粮食。文化兴国、文化强国,改革开放三十年里铁的证据证明,大力发展文化事业的中国在神州崛起了!一夜之间,社会主义特色的中国富强起来了!人民安居乐业了,到处是歌舞升平的新景象。

川东农村,原本是歌舞之乡,自古迄今的山歌、民歌、出嫁歌、哭丧歌、船工号子、石匠号子,农业插秧有插秧歌,薅秧有薅秧歌……文化革命一到来,破四旧,横扫封资修。古朴民风的歌曲谈唱色变,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亡了。川剧,是西南一带的戏剧节目,川人喜欢唱川剧,听川剧。川剧同样地没逃出厄运,从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立了,是由一群各生产队里插队的知青组织起来的。自发性组织起来的青年人,一个个有文化、有知识,能唱会跳的年青人。领头的是大队共青团支部,带头人叫金铃,共青团支部书记。金铃是我的同学,一个学校的,比我低一年级。金铃力排阻力,任人唯贤,大胆地启用人才,将我这一位现行反革命划入了宣传队里。金铃对我讲:“你放心地工作,大胆地写作。我是报经了上级政府特批要下了你,你就安心地放下思想包袱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们一边宣传毛泽东思想,一边要大力宏扬我们的民族文化,农村里新人新事新风尚该宣传的还要及时地宣传。舞台是艺术的大整体,台前幕后都离不了人。我们认为,以你现在的身份不适合台前亮相。幕后需要你,编剧、乐台指挥都需要你……”

金铃!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喜欢文艺迟迟未结婚。她在学校里便入团了,一直担任着校园文艺队的骨干。回到农村之后,担任着农村里的共青团组织工作。

文化革命这些年,宣传事业一直蓬勃地发展。群众性两大派革命组织,谁也离不了宣扬毛泽东思想,谁都心里明白宣传队是革命的先遣队。谁宣传毛泽东思想深入群众,谁的革命阵营就越强大。造反派也好,保守派也罢。人民心中热爱毛主席,人民拥护毛主席。正是人民众心所向的意愿,让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挑起了不明真相的群众斗群众。正如文化革命中两大派互相指责:他们挑起群众斗群众……假的便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毛主席的教导逐渐地深入民心,人民逐渐地心明眼亮了,谁是错的,谁是对的。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立在冬季,前些年,农民吃尽了学大寨的苦,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春节闲暇三天,其余的时间,男女老少齐出动,天天大站在地里磨洋工,出工不出力。人常说:吃一堑,长一智。连续几年里吃亏受穷,吃政府返销粮,农民不答应,不答应是在心里边抗争,明的对付着瞎指挥生产,暗地里实行着因地制宜。农忙的时候,齐心合力地耕种收获,农闲的时候自由主义自由安排,有劳有逸地劳动,生产家务两不误。

冬季地里农活少,演员特许的半天劳动半天排戏得到了人民的支持。过春节,除了吃饱穿好,最需的是放松紧张的心情,敞开心怀开心开心。那年月,文娱演出深受人民大众的欢迎。

难得的群众信任,人民的关爱,我这以假乱真的反革命,安安心心地为人民服务,为宣传队里编写经政府审批上演了歌曲“丰收之夜”、“公社书记下乡来”、“川东石匠号子歌”等节目,受到群众的好评,心里就像喝了蜜。

欢度完春节,一九七三年开始了。新的一年里,我又计算着所谓的县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下达的判决书来。黑字白纸的大红印章签发日期为:一九七〇年四月三日。下达时间却推迟了一年,一九七一年四月下达。闹不明白,人命关天判决书任意签发、任意延期这与儿戏有什么两样。判决书写得清楚,标得明白:交农村劳动监督改造三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好一个三年,双管齐下地剥夺了我的一切。

公判会上,区公安员声嘶力竭地宣判明白,判决书上写得明白,曾元显一字不漏地大会报告:雨生拘成犯罪三条,其一,替地主母亲翻案。群众明白,这是弥天大谎。雨生的家庭出身“工商业兼地主”成分,母亲出身家庭:上中农成分。何来地主一说,翻案无中生有。其二,五九年至六二年,为了迎合蒋介石反攻大陆之机,胆敢书写反动诗词八十余首。群众心里清楚,雨生在五九年至六二年时完全是未成年人,根本不知道谁在反攻大陆。未成年的雨生已小有名气,做过《红领巾》、《儿童时代》、《中国少年报》极忠实的读者,为报刊投递过不少诗词,有选用的,也有未被选用的。反动诗词一说这真是无限上纲,捕风捉影的又一证据。其三罪:文化革命中,破坏一打三反运动,凭其四川日报通讯员身份,恶毒攻击新生红色政权,毁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矛头指向革命领导罪大恶极,上书反革命呼吁书……这一所谓的罪证群众或许不明白,不明白便会信以为真。一位报社的通讯员,有权对歪风邪气进行暴光,有权对好人好事进行宣扬。曾元显拉大旗作虎皮,制造出一系列冤假错案有目共睹,违反党纪国法行为该不该暴光。当时报社已经给砸烂了,通讯落在了曾元显手里,公报私仇的罪证总是欲盖弥彰,蒙蔽不明真相的群众,以期达到损人利己欲加之罪。这也是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恶性循环,一小撮人唯恐天下不乱,给历史制造出了悲剧。

掐指算来,若照所谓的判决书执行,按照判决书上既定之日起算,再过两月管期便到期限了。假若按照推迟宣判之日起算,管制三年还差一年两个月。无中生有的判决书,总是张冠李戴,总是捏造罪证,总是不让人说话。那年月砸烂公检法还有说理的地方吗?公安局冠以军事管制,越俎代庖地任意抓人、判人、杀人,不然,惊天动地的冤假错案如何出现。

这些天,心里总是闷闷不乐,莫须有的罪证对我无所谓,所谓的是受此牵连老婆也没了,政治地位没了,想为人民服务,台前也转入幕后了。还有那唐春仔无事生非,魑魅魍魉地纠缠着我,如此的生活境遇让人没有开心,郁闷变成了家常便饭了。

晚上收工回到家里,吃毕了晚饭刚安排儿子躺下睡觉,外面响起拍门声,我闻声问道:“谁呀?”门外回声:“你说是谁我是明全。”哦原来是明全!听出声音我心里吃惊。明全原来也是我的同学,家庭出身好,听说调县人委当科长,文化革命一开始失去了联系。去年去区法庭与罗月离婚,回家的路上才知道明全也泡在学习班里了。明全来家,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我匆忙地拉开了房门,明全闪身进了屋里,头一句话便直接说:“我是给你捎话来的,区委刘书记让我转告你,从你当上了反革命不闻不问的,好像没事一样,这可是政治生命啊!让我转达你,党的政策是实事求是,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为了自身利益,也为了你今后的前途着想,站起来申诉。这是党的政策,党的政策历来旗帜鲜明,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走一个坏人。话说到此,我该走了。”

“怎么这急呀!坐下歇会腿吧?我给你沏茶去。”我是真心地留客,明全止住我说:“谢了,后会有期。”我把着门极力地留客:“这咋行啊!你大老远跑来,不说谢,起码尽一点地主之谊。”明全唉叹着告诉我:“知道吗,我这是从区学习班请假回家取换洗衣服的,我先给你透信儿,然后回家看父母孩子和老婆,明儿个赶早回学习班报到呢。”

一听这话我全明白了,明全到今天还身不由己。学习班啦学习班!真要让无辜的人们坐穿牢底吗?提起了学习班,想起了区委刘书记,由衷地从心里感谢他为蒙冤之人指点迷津。我问明全:“刘书记他好吗?”明全爽快地回答我:“好着呢。”我又关切地问:“刘书记官复原职了吗?”明全沮丧地叹了口气:“还没呢,还在学习班里呢。刘书记从来不考虑在学习班里呆多久,劳动也罢,学习也罢,他总是乐呵呵地告诉人:‘劳动锻炼筋骨,学习增长知识。相信自己相信党,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我走了,你要记住刘书记的话:坚持原则,据理力争。”

我送明全走出户外,目睹着明全消失在长街里,心里激动万分。是啊!我勉励着自己相信党、相信党的政策,准备一手材料申冤去。下达判决书那一天,你听清楚了所谓的犯罪证据,你笑了。仰天大笑着,无中生有之冤你一定要申。自从与罗月离婚之后,你妥协了,误认为这假反革命能奈我何,群众心里明白便行了。你错了,你糊涂到了极点,人民群众相信你,信任你,是希望你返璞归真,做明明白白的人,做明明白白的事。记住明全临别时,一而再三地叮咛你:

千万记住——

坚信党的原则彻底相信自己。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七日

毕生的爱毁在反革命里

自从明全代表区委刘书记向我转达意见之后,安于现状的我,宛如一湖秋水的心境里边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一层一层的壮观的浪花。

想着刘书记身陷囹圄,仍然关心着含冤受屈的同志。坚持党的政策方针,宏扬党纪党风让人倍感荣幸,深深地感动不已。一时间,雄心壮志地要申冤、要雪耻。冷静下来之后,一想着那漫长的上访之路,我又望而却步了。心下自己安慰着自己,我这个反革命除了不能参加群众会议,群众活动之外与贫下中农又有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是无休止的义务劳动。义务劳动是没有报酬的。想一想自己,一到农闲时自由活动,凭着一身的手艺早将损失补回来了。如今最大的障碍是有了儿子,原指望罗月照顾家庭我去上访。谁知这好梦不长,事与愿违地破灭了。带着幼儿去上访吗?那可不是出门帮人做工,主人家里承担着照管儿子。上访的路是崎岖的,坎坎坷坷吉凶未卜……

权衡利弊,安于现状的我如今学会了忍辱偷生,再不是过去那仗义执言的雨生了。明全走后不久,农村里春耕生产上马了。一心惦记着工分的我,尽量做到不缺勤、少缺勤。多劳多得,这便是农民的生活出路。告状上访,申冤雪耻的念头一扫而光,转眼间又到了金秋十月。

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农业生产,国家出台了同工同酬,多劳多得的政策实施就是好。一九七三年这一年,我比一九七二年工分投得多,积肥投得多,多劳多得,工分粮食增加了去年的百分之三十。投肥粮食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工分粮与肥料粮食我就收入了两百零四斤。这一天,生产队晒谷场分配投工、投肥粮,两百零四斤粮食从生产队里一人挑回家确实是难事。而且装粮食的竹箩筐确实盛不下,盛不下只好分两担,一担一百零四斤我挑着回家,另一担,生产队里给我学徒的小伙子叫开学,他爽快地接过担子给我送到家里。我与开学一前一后正挑着谷子往回走,唐春仔不知从哪里悠闲地钻了出来,冲着走在我身后的开学喝问:“你给谁送粮呐?”开学没吱声。唐春仔迈动着罗圈腿撵上开学,一把抓住扁担厉声喝问:“是不是给反革命帮忙?”开学不吱声地点了点头。唐春仔这一下火了,鸭婆子嗓门嘎嘎地嚷着:“敌我不分,给我挑回去,你挑不挑?不挑扣你十天口粮。”转过身又对司秤员吼道:“反革命这担谷没收充公,公开剥削贫下中农劳动力,又想过他那地主生活了。”司秤员无可奈何,叫开学将那一担谷放进保管室里。这场风波才算得以平息。

我挑着剩下的一担谷回到了家,愤懑之余埋怨自己:看来你想忍辱偷生,偏偏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上访!这下我铁了心。再过两天生产队又放农闲假了,一定要利用这农闲假期告状去。这一夜没睡好觉,真假反革命说不清楚能睡好觉吗?

天明了,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出工去了。刚到生产队里,副业队长告诉我,让我去大队办公室。我不知什么事又发生了,去就去呗,杀人锅、煮人灶也得去,谁让你不明不白地当上那反革命呢。

我背着娃来到大队办公室,接待我的是金铃,我正想请问金铃大队领导谁找我,问话还没出口,金铃主动地告诉我:“我让生产队通知你来的。来的目的不用我讲了,明天还是过去的老办法,每天下午到宣传队来,任务嘛照过去的办,各司其职误工工分生产队贴。”

金铃一番话,彻底打消了我的顾虑。这又是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呀!大好的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这村便没那店了。从第二天起,我又一如既往地上半天生产队里劳动,下半天参加毛泽东思想队。一时间里暗下决心上访一事又撂一边儿了,申冤呀告状啦白鼓劲了一场。从这一天起,我将全部心思投入到编剧写歌曲里去了。

一天,我正在编写三句半节目,宣传队里余音走进临时写作间。写作间是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边就一张木桌,两张木凳。余音走进房里问我:“活学活用那对口词写好没?”我回答:“写好了,想看你就多提意见指正为好。”余音一本正经地问我:“喂!我想问问你,现在中央有指示纠正冤假错案你知道不?”我笑着回答她:“这事早知道了。”余音不服气地问我:“你咋知道呢!骗人。”我也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想听吗?容我慢慢道来。”

于是,我将明全夜访我家,向我转达了区委刘书记的原话,原原本本地向余音叙述了一遍。余音听完惊喜地说:“既然领导都关心着你,你为什么不上访啊!”我正二八经地告诉余音:“我这不是忙着嘛。再说我这反革命,是真是假群众心明眼亮。退一万步讲,我还不是一样地生活着吗?”余音生气地反驳我:“不一样,这哪能一样啊!你想想,你要真不是反革命,你就要为自己去讨说法。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人们都怕接近你。再说了政治是生命,一个人的政治地位都没了,怎么会一样生活呢。”

余音讲得不错,说话有理。我回答她这事我会慎重考虑的。余音拿走刚写完的对口词剧本,一看我的儿子一个人在地上玩,也不吵人,也不闹,感叹一番自语说:“这娃多可爱呀。他妈不知怎么想的。”

余音走了,留下的三句半剧本再也无法写下去了。余音讲的对着呢,政治是生命,没有政治的生命就剩下一具躯壳。是啊!我应该为自己争一口气呀!一想到唐春仔不无讥讽地左一声反革命,右一声反革命,这气我受够了。唐春仔无休止地处处刁难我不正是因为我是反革命吗?我要不是反革命他敢欺负我呀!

上访!真有那么地容易吗?与我同一天屈打成招的反革命肖德,从下判之日的第二天,一直不停地再上访。结果呢,据肖德几次来我家告诉我,他一直不停地上访,从区到县,办事员总是对他讲,让他别着急,听候处理结果。结果是两年多了,一点儿结果也没有。肖德有肖德的问题,我有我的问题,两人的问题不会一样。虽然同样是在一天里打成了反革命,但不一样的是我给判交农村管制劳动三年,肖德却给判的重一些,开除工职,交农村劳动监督改造四年,剥夺政治权利四年。我仔细想过,如果我真要去上访,解决问题或许比肖德要快一些。

思想总是让人想的,想好的、想坏的也是由人想的。人成事在于思想,坏事也在于思想。思想不当,处世便出错。思想一旦抛锚了,人就会走向极端。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迈入了公元一九七四年。春节在即,宣传队里这些天紧锣密鼓地紧张的彩排文娱节目,再过两天便要登台演出了。这天下午,演员们一个个先先后后地各归故里了。余音走进写作间问我:“怎么啦不想回家了吗?”三岁的儿子哭哭啼啼地告状开了:“阿姨!我爸打我了,屁股给打疼了,骂我衣服弄脏了。”

余音真逗,哄孩子有一套:“好啊你爸真贼,竟敢对你下毒手啊!来呀别哭了,阿姨教你唱支歌好不好?”

“好哇好哇!”儿子抹着眼泪不哭了。

余音蹲下身,把着儿子的手教唱起来:

小乖乖呀快长大,长大对着爸干架;

问你爸爸再敢打呀,小心我拳头往下砸……

余音真行,功夫到家。三言两语就哄得儿子不哭了,服服帖帖的又唱又跳地玩儿去了。余音站起身来,将她借阅的剧本还给我说:“编剧不错,政审已经通过了,只好留着明年春节上演了。里边我有絮言小语,望你带回家慢慢读吧。”

余音,重庆知青,宣传队里唯一的女高音独唱演员。我为她写歌,为她小提琴伴奏。余音每一次登台演唱,甜润的歌喉一次次赢来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在宣传队的日子里,自从我被打成了反革命之后,从过去的前台表演转入到幕后指挥。正如余音损我的话:前台与后台不能相提并论……那黑与白之间的鲜明对比不成正比。内疚与自卑感时时羞煞着人,无休止地折磨着人。宣传队里一视同仁,队员们对我从无二议。表面上和睦共处、共创大业。自惭形秽的我时不时长吁短叹,产生着悲观情绪。每当我沉沦在悲情厌世之际,余音总是出现在我身边关怀我、关心我,要我振作起来,多为人民做出贡献。心灰意冷的我,有着余音兄妹般的情谊,我又从新认识了自己,不停地编剧不停地写,每当我完成一支歌曲或者一件小品,余音总是第一位观众,又是第一位给我提出合理化修改建议的人。

一生中,在那蹉跎岁月里,我最得意的得力之作,那是在一九七七年冬季,为了纪念毛主席逝世一周年,我为宣传队编写了大型歌舞剧《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里》,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那是后话,故事情节将会出现在“歌在天涯”故事书里边……

从宣传队里回到家,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走进家门,千篇一律地做饭呀!吃饭呀!刷锅洗碗的忙个不停。

夜阑更深,候着孩子睡觉了,闲下心来我坐在煤油灯前,小心翼翼地翻开剧本,仔细寻找夹页中余音的宝贵意见。当我一如既往地、认认真真地打开余音折叠的信笺,让人吃惊地叫开了爷。这是余音的独到见解吗,头上冷汗直冒,心慌心悸的难以自持。白纸黑字,洋洋洒洒的、如火如荼的情感倾诉让人汗颜,令人咋舌。赤裸裸的求爱信石破天惊,震撼人心让人匪夷所思,令人肉跳心惊。

我爱余音爱在心里,爱在梦里,那是情感深处的爱,那是执著坦诚的爱,那是兄妹间血浓于水的爱。余音出乎人意地挑明了爱,赤裸裸的爱无异于晴天里响霹雳,无异于发生了八级地震。知青!反革命旗帜鲜明,水火不相容,法不容情。想爱的人不得爱,失去了爱又于心不忍。

明白了自己的真实的身份,熊熊的爱火自生自灭。我强忍住悲痛,对余音的求爱信敬而远之,就像啥事也没发生。

春节来临了,新年里边,宣传队四乡八岭地巡回演出,到了正月十五又回到公社谢幕演出。是夜,演员们卸完了装,集体用毕了团圆饭,夜近子时,一个个的演员们从此告一段落各自回到自家里去了。

半个月来,翻山越岭地四处演出,连续作战地折腾得人仰马翻、筋疲力尽。出外演出之前,我将儿子交给他婆婆照管。婆孙俩在一起有个说话的伴,儿子交给母亲我在外边安心踏实,省下了不少的操心事。今儿夜,一回到家里便忙不停。半个月里边四处演出像打游击似的,没睡过好觉,没泡过脚,脸皮儿也没用热水打扫卫生。一进家门,忙不迭地生火,忙不迭地烧水。家里搬出来两个木盆,一只大木盆,一只小木盆。小木盆洗脸用,大木盆泡脚用。安排妥当,水也烧热了,好好地洗洗脸、泡泡脚,一切按照计划实施,一切程序顺理成章。

嘭嘭!叩门声响。

谁呀深更半夜?心里纳闷的我拉开了房门。

老天爷是余音!

月光下,出其不意的余音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外。笑眯眯地反客为主:“怎么啦不欢迎吗?”

突发事件让人始料不及,仓促应阵措词难觅。慌不择句的我辩解着:“哪能呀!外边风大快进屋吧。”

余音闪身进门我接着问:“怎么啦,不回知青点了吗?”

余音进门利索,回答干脆:“这夜深了不回了。”一见到地上盛满着两只木盆里热气腾腾的水,喜不自禁地欢叫着:“哇好福气呀好久没泡过脚了。今儿个飞来之福好好地擦擦脸,美美地泡泡脚。”

余音说到做到,迅速地蹲下身,毫不客气地一边擦脸一边惊呼诈叫:“哇真美!唷美死了。”自管个儿地洗完了脸,不容商量地坐在大木盆边,一双光脚放进了热水盆里边怪叫声又起:“哦唷唷烫死人喽,嗳呀呀舒服死啦!”

我行我素的余音,见我愣在一旁不动弹,嘻嘻哈哈地一通疯笑,冲我直嚷:“快过来呀!一会水凉了你泡冰脚呀!”余音嚷嚷过后见我无动于衷,佯装嗔怒地跳出水盆,赤着足跑到我身前,不容分说地拽住我往木盆边拖。双手按住我双肩要我坐下,自个儿蹲下身用手去拧热毛巾。就像大人管小孩子似的给我擦脸,给我洗手。完毕,脱下我的鞋袜,抱着我的双脚任由她放进了热水里。我像木偶一般,由人拨弄任人摆弄。余音忙完了这一切,迅速地坐在木盆的对面,抬起她的光脚丫,泡进热水里,使劲的不停地踩着我的光脚。接下来,一双手搭在我的膝盖上,面对面地向我吐诉着心声:

知道吗我为什么不请自来,深夜打搅形势所迫呀!爹妈昨天又来电报了,一次次催促我回家去完婚。你知道不,那对象是姑妈介绍的,当今世上吃香喝辣的铁路工人。说句心里话,我对那人没印象,半点也不爱他。实话实说,爱在我心里的是你,悬念在心里的是小石匠。要说的话我在前次信里已经表白了,我爱你是真心的,爱你永远不变心。今儿夜,只要咱俩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了,爹妈只好认下了……

逃婚!听了半天余音的剖白真个是天方夜谭,让人不可思议。余音苦口婆心的一席话,让我全当了耳边风。余音父母包办的婚姻,虽说没感情基础可以慢慢地建立。我是不主张包办婚姻的,毕竟我是反革命啦!反革命是没有发言权的,爱的权利无形中也给剥夺了。

余音是下乡知青,知青与军人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法律保护着知青,法律镇压着反革命,管你是真反革命还是假反革命同样都属镇压的对象。那年月,真假原本分不清,说你蒙骗知青,勾引知青上当受骗,罪名一经成立,杀你的头也不冤枉了。

目睹着余音饶有兴趣地侃侃而谈,我的心在哭泣,在滴血。为了不扫余音的兴,我尽量不发言。为了不使余音难堪,只好装着六艺附庸地频频点头。好长一段时间,附庸风雅的我,伺机她兴趣过去,情绪稳定之后,略施小计地旁敲侧击。绕着道,故弄玄虚地变着戏法儿提醒她:“余音啊!你可记牢啊,你是下乡的知青啦!”

“你呢!”余音反唇相讥,“你比我的思想先进,早早地插队在农村里。”

乱弹琴!对余音风马牛不相及的对仗令人哭笑不得,我忍着心里的气,良苦用心地再一次提醒她:“你可别忘了我是反革命啦!”

“啧啧啧拉倒吧!别人不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余音对我的说词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地反驳我,“你是冤枉的,也是自作自受的,自甘堕落地愿意接受这反革命。退一万步讲,反革命也是人,党的政策是给出路,不是一棍子打死。再说了,小石匠身犯何罪,需要母亲的爱,需要健康的心理成长,需要幸福快乐的童年。需要父爱,也需要母爱,他可是祖国的花朵呀!”

平常日子里在我印象中的余音,是一位娇羞得一说话就脸红的姑娘。今儿夜恰恰两个翻版,改头换面的余音彻头彻尾地另外一个人了。听她讲,由她说,越讲她越离谱,越说她越离奇。余音不会知道,我的前妻罗月,恋人来苏,暗恋明娟,真爱贵枝一样地火热的心情爱着我,一样地赤诚的爱没有结果。余音让爱冲昏了头脑,忘了阶级斗争,忘了敌我不分……说来道去,余音将爱情神化了,将文化革命低估了……她太年轻了,年轻人好幻想,憧憬着伊甸园。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在那蹉跎的岁月里如何认真地对待爱情。就我本身的婚姻而言,由于认不清形势,低估了形势,最后还不是不欢而散。余音执意地追求爱,与我的前车之鉴又有什么区别呢?人啊!难得糊涂,一旦糊涂开了,不碰南墙不回头。

激情满怀的余音,一旦意念凝固了别人是帮不了忙的,一意孤行的说词别人是插不上嘴的。真个是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说不清了。说不清不说,讲不清不讲。沉默是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想到了躲,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余音攥住了我的手问:“去哪?”我无可奈何地信口开河:“寻擦脚布啊!”

“坐下!这不有现成的吗,脚比脸净呢!”余音另一只手里晃动着洗脸毛巾,不容置疑地发号施令。这阵子的余音反客为主,不留情面地控制了我。她就像那做母亲的人一样,耐心地、一丝不苟地替我擦尽了脚上的水,又替我仔细地穿上了鞋,这才着手拾掇她自个儿。自个儿拾掇完毕,站起身来端着木盆的水倒出户外,转回身拾掇完房间,问我:“还有别的活干吗?”

我见余音忙完了一切,这才对她说道:“走吧!”余音心里吃惊,不明究竟地用眼睛盯着我问:“去哪呀?”我对余音直言相告:“我带你去邻家我表姐家里住宿。”余音一听这话怒火千丈,大为不满地发牢骚:“喂喂喂啥意思吗?瞧我不顺眼儿是吗?告诉你,今儿夜哪也不去。”发完牢骚的余音再不理待我,自个儿私自走进卧室里边去了。余音利索地走到床前,利利索索地将身上的棉袄、棉裤褪下来,不用商量地上床去,我行我素地抖开棉被钻进了被窝。

我家就一张床,一床棉被,罗月的嫁妆离婚时全搬走了。余音占据了被窝,这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让人瞠目结舌,吓懵了的我辨不出东西南北。屋子里边静悄悄的,唯有余音疼爱般的呼唤声响彻耳鼓:“雨生啦快上床啊屋子里边凉着呢,冻感冒了可是要花钱的。”

川东农村里的住房,土打的墙,瓦片的房。四面通风八方透光,一到冬日里家里边冻得像冰窖。

夜深了,寒气冻人浑身哆嗦。余音赤着一双足,穿着单薄的内衣内裤,气急败坏地弹下床来,不由分说地攥住我的手便往卧室里边拖。满腹牢骚地嘟囔着:“你呀唉急死人了!我是老虎吗,吃了你不成啦?你怕啥?你不愿沾我学柳下惠呀!”

余音一句柳下惠倒是提醒了我,是呀!我怎么忘了与贵枝睡觉呢,睡就睡呗谁怕谁呀!目睹着余音单衣内衫我心发紧了,冻坏了余音咋办啦?上床就上床呗,万般无奈的我跟随着余音走进卧室,合衣躺在床外边。刚躺下,余音气不打一处出地又怨声载道:“这是睡觉吗?大冷的天不脱棉衣不盖被子不感冒才怪呢?我真替你揪心,你是怎样地管理着小石匠呢!”余音边唠叨边行动,不容分说地脱掉我身上的棉衣棉裤,管理小孩子似的给我盖好了棉被。然后又下床去用嘴吹灭了煤油灯,摸着黑上床来躺在了我的脚那一边。

余音刚刚钻进被窝里,又突然大叫起来:“哎哟!你这一双冰脚哟冻死人啦!”她怨也怨了,叨也叨了,出乎意料地将我一双冰脚搂进她的怀里边。不同寻常的实际举动惊天地、泣鬼神。切身亲昵的爱抚让人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

冰脚紧贴着温暖的胸怀,一股股暖流从脚心迅猛地暖热了全身,让我从新享受着了慈祥的母爱。今非昔比,童年是天真无邪的时代,如今是人妖难分的年代。余音果敢地执著的爱我敢接受吗……痛苦不堪的我痛苦地经历着水与火的熬煎。胆大妄为的反革命面对着飞来的艳福噤若寒蝉,不敢有半点儿、丝毫的心生邪念,更不敢对天赐之爱轻举妄动的非份之念。直面着纯真的爱,赤裸的爱,抵足而眠的爱唯有望而生畏,悲恸情怀地守身如玉。痛彻心间里,泪水淌心间。谁说男儿不弹泪,兀是个两行酸泪不由自主地泪飞泉涌的痛苦地煎熬。我强忍住悲痛不敢动弹,装睡着了闭上了双眼,假装着睡意绵绵呼噜声时断时续。痛着、悲着,倦意频频袭人,装睡的我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是早晨,模糊迷乱的印象里依稀可辨余音来过家,睁开眼的我四下里打量,哪还有余音的身影。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稀里糊涂的亦梦亦真的幻觉让人似是而非、疑神疑鬼了。我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懒懒散散地下了床,邋邋遢遢地走出了卧室,准备生火做饭去。走到外间屋子,吃饭桌子上边留着一页信纸,上边压着的是我那一支英雄金笔。心生诧异的我走近饭桌前仔细一瞧,心里恍然大悟:余音来家是真的,千真万确地来过家了。

信中写道:雨生,想爱你不容易,想恨你也不容易,爱恨水火不容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怨谁?怨自个儿命苦,强扭的瓜不甜。夜儿个的事望你见谅,来得唐突去得自然,兀自个儿导演了一厢情愿适得其反。在你面前献丑了请你忘掉它,忘掉这痛心疾首的不愉快。果然命中注定不可违拗,无可奈何不辞而别回家去完婚。

“临走,我再一次叮咛你,注意管理好儿子的同时,千万不可忘记管理好自己。肺腑之言再提醒你一次,千万不要辜负身陷囹圄的刘书记对你的关心提示。坚信党的政策原则,实事求是地去证明自己,做一个清白之人,忍辱是耻辱,逆来顺受终身痛。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替你身前的人们,关心着你的人们,他们为你恨铁不成钢。拿出你写作时的勇气,面对现实,面对生活别无选择地去追求真理、返璞归真。假的便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假反革命必然不是好人玩的……”

余音真实地来过了,实实在在地来了又走了。余音走了!悲怆满怀、哀怨怅然、一肚子凄婉之情默默无闻地走了。不辞而别地走了,痛苦不堪地走了,走得远远的,远远地一走一去再也不复返了……

泪水挂在我的胸前,悲怆地说不出滋味。爱有情人无情,我这是自作孽忍辱吞声,觊觎这反革命无足轻重,一梦醒来悔也迟。

爱呀爱——

毕生的爱毁在了反革命里。

二〇〇八年四月二十八夜重稿

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我党的政策

人在极度的痛苦中,心灰意冷吃饭的事也不做厨了。猛然间,户外大街上鸣锣开道闹翻了天。这年月,要人安静的日子少,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多。破铜锣不停地敲,一个嗓门高声地嚷:“我是石匠罗汉,破坏农业学大寨,不参加农业生产出外做手艺挣钱……”

听声音好熟悉,他就是一个生产大队第七生产队里的社员。真名叫肖科,个头不高,身体结实,石匠功夫让他像尊铁罗汉。人们不呼其名,习惯了唤他罗汉,肖科自己日久天长,觉得罗汉中听又习惯于使用,再往下的日子里人们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罗汉自己也只知道叫罗汉。

提说起这罗汉还有一段亲,他应该称呼我表叔,事实上我是他真表叔。他的妻子李慧,是我大姑的儿子的女儿,大姑的孙女叫我表叔,罗汉是我的表侄女婿,近亲三代血缘呢。我心里纳闷:“罗汉是农村社员,触及了天颜,犯下了大错只能是挂牌游村,鸣锣喊乡,怎么会跑到镇上来了?”

大清早的,不顺的事儿还没撂下,烦心恼人的事儿又出现了。我揣着一团团疑惑,拉开房门一望:好家伙,一行七八个人,押送着头顶高帽、身挂大黑牌进镇子里边游行去了。唐春仔紧随其后,迈动着罗圈腿,鸭婆子似的威风八面一摇一晃地紧跟随行。想着那唐春仔越俎代庖,将农村游行示威到镇上,一是杀一儆百,二是邀功封赏。镇政府里边的官员们,革命造反的头头们,这一次一定会对唐春仔别出心裁的阶级斗争论功行赏了。

一肚子气的我,聆听着街道上瞧热闹的人们评论。有人带着讥讽说:“去他妈的蛋,我以为杀人放火呢,原来他妈的走资本主义道路。”有人鸣不平:“这世道变了,做个石匠也犯法,割资本主义尾巴,是割尾巴吗,是他妈的在割人……”人们众说纷纭,各抒己见,不平事烦心事不让人说会憋死人。

我正在胡思乱想中,身后边有人一声叫:“老师!我给你拜年来了。”闻声来者是家学,家学也是我的徒弟,跟着我学石匠。家学是我第几学徒我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家学是二大队人,我去二大队做活时,家学说好说歹要向我学手艺。学就学呗,江湖一把伞,有吃无展。多一个人学,少一个人学又有何妨。就这简单,家学从此叫我老师。一有空闲,家学随我一道做手艺。

客人到家了,自然要以礼相待。徒弟拜年上门总不能拒之门外。我让家学走进家里,家学将他随身携带的一封白糖放在桌面上,这便是拜年的礼物。

那年月,送人的礼物分白糖、红糖、水果糖,最高级礼物便是冰糖。那年月里的糖不是谁想买便买,买糖要糖票,糖票按人头分配。票证时代,一针一线都是凭票供应的。这样方能显示出商品的珍贵,物以稀为贵正是这样产生的。一封白糖,外包装别致美观,售货之人心灵手巧地用草纸将白糖包装得四棱八角,顶面上贴着一张鲜红的印纸,鲜红色代表着吉祥如意。一封白糖,辗转地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家,走过了多少人家。四川人竹根亲,礼尚往来频频。一封白糖历经千家万户不足奇怪。今天轮到我受礼了,这一封白糖就不会辗转去而复兮来而去也了。

反革命无亲可走,一是自己怕牵连人,二是亲友怕惹火上身。少来往好,不来往更佳。就这样,不怕牵连的人,来就来呗,收下的礼物到此为止了。我对家学说:“要吃饭自己动手,家里边油盐柴米样样都有。”谁知家学告诉我,他要去他二姐家,二姐家在镇子北头。家学一是来给我拜年,二是来打听啥时候去上访他愿陪我一道去。平素间,农闲的日子里,我和家学外出做工,家学总是来回地替我背孩子。年前,我曾经告诉过家学,不想当这个反革命了。家学积极地支持我,说是老师早该如此了。不是反革命受反革命的罪轮到我早不愿意了……家学想法是对的,无可非议,看问题却片面了点,真要那么随心所欲别人就不会栽赃陷害了。

今天家学旧事重提,从新鼓起了上访风帆。我果断地对家学说,后天不是正月十八吗,好日子,你上家来,咱俩五点起身,去县城里找公安局去。家学自报奋勇,一方面给我鼓足勇气,另一方面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有家学在我身旁,最关键性的是让他做我的冤案申诉见证人。再说了,一个人带着儿子上访的确不容易。家学听我说告状邀他同行,兴高采烈地回答我:“老师,我三点钟从家上路来叫你,这两天你写好上诉材料好上路。”我胸有成竹地告诉家学:“十八的早上别忘了来,材料不用写,我不是有一张嘴吗?一张嘴斗不过非理要这张嘴何用。”家学知道老师的嘴得理不饶人,家学更清楚老师的为人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家学笑着对我点头:“老师,我去二姐家了,十八的早上准时来接你。”

过了正月十六是十七。十七这一天,肖德突然跑到我家里来了。一进门劈头就问我:“伙计!你这反革命真沉得住气啊,你就像真是那反革命似的。我来你家是给你捎个信,公检法机关又挂牌上班了。党中央有文件纠正冤假错案,你真不替你自己想想啊!你也该为你的孩子着想了。今后孩子长大了,上学念书,一填政治表格他爸是反革命,你是不希望孩子有前途了?”

肖德是我同一天宽严会遭遇不幸的,接受宽严的第二天一直就在鸣冤上访,不知他上访情况怎样,如何去上访?他是个老上访了,正好求他指点指点。我问肖德:“伙计,你那上访解决了没有?进展如何啊?”

肖德带气地回答我:“我上访一直没停,就让他们明白,我是冤枉的。”

我装着没发现肖德带气,继续问:“你上访找过谁呀?”

肖德听意思我在投石问路,立即来了精神,振振有词地告诉我:“现在公检法开始正规化了,纠正冤假错案各级政府都成立了信访办,就是群众来人来信接待办公室。告诉你个好消息,现在上访的人越来越多了,政府不重视着手解决不行了。老伙计,上访吧,当反革命不是好玩的,快三年了,难道你的苦头还没品尝够吗?你的问题好解决,不牵扯经济问题,纯属政治陷害。过去的雨生一贯坚持真理的人啦!凭你当报社通讯员那勇气要申雪是最容易了。我知道你老婆没了,妥协了,你还有儿子啊!儿子有个反革命爹他会愿意吗?推心置腹地说,你要不是反革命你老婆一大堆。”

啥话呀!我心里好气又好笑。肖德讲得不错,凭我的才学是不愁没老婆的。有时我自己也觉得纳闷,我都已经是反革命了,还有那么多的痴情女子钟情于我。如果我若不是反革命,不犯政治上的所谓错误,最起码我犯了婚姻错误了。正值青春年少的我冤是冤一点,今天看来这冤得正是时候。蹉跎岁月里,拈错拿过的时代,除了政治上诬陷我又能其奈我何。看来顽强的求知识果然不错,真应了那句话:书中自有颜如玉了。

肖德就是肖德,和我过去的脾气一样,对事认真,认真地对事必然要得罪了人。人给得罪了必定怀恨在心里,一旦你失魂落魄那一天,你的吃亏都是那冤家对头人,如今的我想起了一句古话来:“冤家宜解不宜结。”树敌过多睡觉也不会安生的。

肖德走了,临走前问我:“真不打算上访吗?”我略带犹豫地告诉他:“会上访的,我正筹备着呢。”肖德一听开心了,笑着对我说:“这才是文韬武略的雨生嘛!再见了今后在上访途中再见。”

肖德走了,我的心里却不平静起来。我将那珍藏起来的刑事判决书重新找出来,从新温读了一遍。肖德讲得不错我的问题好解决,子虚乌有的罪证能站住脚吗?重新温读了一遍判决书,我的勇气又增加了,真后悔忍辱偷生了三年。

正月十八这一天,一晚上我都没睡好觉,心里边装着上访的事能睡觉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辗转反侧,真个的让人做到了。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边嘭嘭地响开了,凝神一听,家学嚷叫着:“老师!还没起床吗?”我应声翻身下床,点亮了煤油灯问:“几点啦?”边问边拉开了房门。家学认真地告诉我:“四点半了!我姐的手表借来了,让我把握时间。我姐一听说要去上访,高兴得让我把表带来了。”我对家学说:“有表就是好,等到哪一天有了钱也去买一块戴上试试。”家学一听这话,诚意地把手表给我:“老师,你戴上吧。”我对家学说:“你戴着表好,方便掌握时间。我一个穷上访的用不着装门面。这年月,越穷越光荣,我不想让别人割尾巴了。”边说边叫儿子醒醒,小家伙酣睡如泥,怎么叫也醒不过来。家学对我说:“老师!小师弟不醒便不醒吧,让我背在背上由他好好地睡。”

家学讲的有道理,我端着睡梦中的小儿子撒了尿,然后裹上背带放在家学后背上,外边再用翁裾遮盖着霜露。我背上娃的一身换洗衣服,揣上家里的钱和粮票上路了。

石头镇离县城三十华里,通往县城的路是石板子铺成的羊肠小径。宽不过盈尺,高一步低一步的,顺着乡间的梯田垄弯来绕去。打小的时候,去县城这条道早去晚归。石头镇供销社里收集下来的农副产品,一律是由人肩挑背扛运输到县城。我为供销社当脚力,用箩筐装鸡蛋运送县城供销社。一根扁担挑上百十斤鸡蛋来回六十里地,上坡下坎,道路崎岖。晴天里行走方便,雨天里脚穿草鞋,草鞋挂铁掌。每走一步都相当吃力,六十里一天赶下来,人也累得够呛。那时候人年轻,年轻人朝气蓬勃,白天累坏了,晚上睡上一觉便又恢复了青春活力。走夜路家常便饭,川东人家生活在沟沟壑壑的丘陵里边。脚板子走路最实在,路总是给人走出来的。

农历十八的凌晨,月儿又圆又大,明晃晃的像白天,方便着夜行人。

人年轻,走路快,晚上走夜路,注意力在脚板上,目光集中在小径上。师徒俩行走匆匆,路上很少交言。两个小时多一点,赶脚到县城,天色已经明亮了。刚进城,我对家学说:“离八点上班时间尚早,就在这家饭店歇歇脚,给孩子吃好喝好,再去那县公安局。”家学认为很有道理,一行三人走进路边的饭店里,营业员见来了顾客,惊喜地招呼快请里边坐。我将小儿子从家学的背上放下来,小儿子一直睡得甜甜的,我端着孩子去厕所间拉屎撒尿毕,小儿子这才睁开眼睛对我说:“爸,我肚子饿了。”来到饭馆里边,家学已经买了稀饭馒头候着我父子俩吃饭。

那年月,进饭馆吃饭先买票后用餐。一两粮票一两稀饭二分钱,一个馒头二两粮票伍分钱,咸菜一分钱,不到一毛钱你便吃一顿早饭。我问家学:“你有粮票呀?”家学回答我:“我二姐给的,听说你上访,给了五斤全国粮票。”全国粮票在中国境内通用。地方粮票地方使用。县里有县粮票,省内有省粮票。地方粮票兑换省粮票、全国通用粮票,工作人员要机关单位兑换介绍信,不是谁想有就有。农民有特殊情况,经批准跨县、跨省需要粮票,必须持有由生产队、大队、公社批准旅行的证件,带着自己家里的口粮去粮站按照旅行期限兑换粮票。家学的三姐夫工作在省外,用自家里的居民购粮本兑换来了全国通用粮票。我对家学说:“通用粮票难换取,我带着地方粮票呢。”家学将找回的全国通用粮票全部放在桌边对我说:“这粮票是二姐给你的,我是借花献佛买早点。二姐还给了我五元钱呢。”我不无感慨地说道:“你二姐是好人,心地善良才嫁了个好丈夫。粮票和钱是你姐的心意,我心领了,这钱和粮票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身上十来斤地方粮票,钱也带着呢。”

家学见我执意不收,只好自己收下了。吃过了早餐,我和徒弟、小儿子一行走进县城里,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县公安局。那时候的县公安局,是国民党遗留下的县府大院,改换了门牌变成了今天的公安局。公安局大门前,重新又挂上了县人民法院,两单位挤在一个大院里。新中国刚起步,一切都在困难时期,因陋就简、推陈出新,勤俭治国是当时的政策法令。偏偏又出现了文化大革命,昂立的新中国又停步不前了。

走进大院里,第一间房便是新成立的信访办公室。我正在考虑这事找谁,应该归谁管?从办公室里边走出一位干部模样的人问:“同志你找谁?”我见这同志满面和善,问话面带笑容,又称我为同志,“同志”二字对我来讲久违了多长时间了,今天乍猛一听,又亲切、又热情。礼尚往来的我接口诚恳地回答:“同志,请问公安局谁负责呀?”干部同志问我:“有事吗?能对我讲吗?”我如实地回答:“我是上访的,找领导同志。”干部同志问我:“你知道找哪一位领导呢?”我回答:“找局长呗。”干部同志恳切地又问我:“什么事啊能让我知道吗?我是分管接待群众来信来访的。”我一听有门路了,从身上掏出那一张纸,那是一张县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下达的判决书。干部同志接过那张纸,热情地请我一行三人到接待室里边坐下谈话。干部同志仔细地看过内容,语气亲切地告诉我:“你想找谁呢?”我坚持初衷找局长。

正这时,从门外走进一人。这人我认识,他是过去的县法院院长,姓杨,人们称呼他杨院长。杨院长是南下干部,讲话不是本地口音。一进门见屋子里边有人,冲我们微笑着点头,胸有成竹地问干部同志:“咋啦有活干了吗?”干部同志将判决书交给杨院长说道:“他要找局长面谈,我正拿不准类似这样的案子归谁管。”杨院长瞧完了判决书内容,哈哈一笑说道:“这事归我管,裁定权在法院,过去那做法是错误的。要不中央三令五申地要纠正冤假错案呢。”

杨院长讲完此话,回过头对我讲:“局长你就不用找了,这事你交给我,我给你直接解决。根据中央的政策规定:文化革命中出现的错误问题一风吹掉。”

听到这里,我从身上掏出来笔和本子。杨院长一见我的举动惊诧地问我:“你这是干嘛呀?”我如实回答:“准备走访记录。”杨院长一听这话双手摇摆,坦诚地告诉我:“你这样咱俩就免谈了,咱俩说话开诚布公,想到哪说到哪,该办的照办,不该办的不办。我也是刚从牛棚里回来的。从你判决书上我想起了一个人。曾元显曾经在我面前提及过你,颇有耳闻你从小便是神童。笔杆子我玩不过你,咱俩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提及曾元显,我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我问杨院长如今的曾元显又在何处。杨院长说话直率,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已经不担任要职了,退下来了还干他老本行。你也别去找他了,找他也不顶用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这是一次灾难,希望这灾难不要再发生。至于你的事情,请你相信我,我会尽快地给你解决。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会按照党的原则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说这行吗?”

我不假思索地由衷地回答:“好啊我相信你,更相信党的政策原则。解决问题需要时日,我只是殷切期望,问题解决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什么时候能给我答复,我只好洗耳恭听了。”

杨院长同样地痛快,干净利落地回答我:“回家听信吧,我们会着手尽快地落实中央政策文件,彻底解决文化革命遗留问题。这判决书你留下,公检法几次砸烂,有些已无法寻找了。回家去吧,大老远地跑来还带着孩子真不容易啊!”

进过牛棚的人,深有体会冤假错案的毒害性,以身作则贯彻执行中央的决定就不会走弯路了。想着杨院长办事干练,坚持原则,我在心里由衷地对他产生了几分敬畏。当谈到按照党的政策实施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言不由衷地问杨院长:“我想问一下,在农村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一年到头不停地出义务劳动,不知这合法不合法。比如:公社里召开大会,五类分子必须义务劳动给公社食堂挑煤担。大队里召开大会,五类分子必须给大队干部做义务工,挑水呀、打柴呀,甚至为他们种自留地。正是因为大会、小会的不断地开,五类分子剥夺政治权利必须为领导们出勤义务有这文件规定吗?”

杨院长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汇报,兴奋异常地对我说:“你来反映这情况很好、很及时。关于义务劳动问题,中央有文件规定,每一个公民都必须尽义务。五类分子同样参加义务劳动,社会主义同工同酬、按劳分配的原则。农村人民公社五类分子义务劳动日不超过公民的百分之十。你来反映这情况很好,是我们贯彻中央指示不力,虚心接受马上改正。我们会尽快形成文件,传达电话会议坚决执行中央政策。”

杨院长说到做到,回家不出几天,电话会议传达了五类分子义务劳动的中央规定。从此以后,农村里的五类分子,没完没了的义务劳动结束了。我从心里感激的同时,想到了毛主席的一句话:

毛主席指示——

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我党的政策。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九日夜

重新鼓起生活的风帆

第一次上访便这样结束了,整个的访谈时间不出两小时,从一开始到访谈结束气氛是和谐的,谈话是友好的。真想不到上访如此轻松,如此地令人满意,我真的有点后悔上访太晚了。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春节刚过农村里正闲着,我抓住这难得的闲暇功夫,随家学去他们生产队里去做由他揽下的石工活。这一干就是七八天,到了正月二十六。家学揽下的活做完了,趁生产队春耕生产未开展之前,我想借这一段时间去找那曾元显。杨院长告诉过我别去纠缠曾元显了……话是这样说,冤家对头怎能一句话了之,何况这话不是出自曾元显之口。昔日的苦大冤深不正是曾元显一手策划的吗?通过别人的嘴让我与他恩怨两消不说清楚能行吗?

想到了要说清楚,讲清楚必须面对当事人。制造了冤假错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算了,那政治陷害制造出妻离子散、含冤受屈这口气一憋数年怎么说算就算了呢。不能算,找他去问个所以然。就在正月二十六这一天,我将孩子放在母亲家里,怒气冲冲地往区政府奔去了。

区政府搬离石头镇几年了,石头镇不通公路,交通不发达。区政府因时地利搬迁到成渝公路边上,这是正确的决策。石头镇到区政府八华里,八华里对年轻人来说不在话下,对善于运动双腿走路的青年人不放在心里。八华里,紧走快赶半个小时便到达了。还在学生时代,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跑步,从石头镇跑到区政府地界然后跑回家。上学也好,做工也罢从来两不误。脚上练出了功夫,至今我一直保持着走路的习惯。

走进区政府大门,也就是八点来钟,刚好是上班时间。区政府设立在一座没收的地主庄园,那年月精兵简政,办公用地以旧翻新,办公用具一切从简。党中央号召厉行节约,树立了廉政清明的政府形象。文化革命一到来,世道变了,清正廉明无人重视了。

走进大院的大门,第一间便是区委书记办公室。区委书记办公室设在大门边,接近群众,能及时地收听到群众心声,能及时地改善政群关系。

我走进区委书记办公室里,王书记一个人当班。办公室里边就一张办公桌,几张接客谈话用的长条木凳。王书记一见是我热情地招呼:“来啦!”正想请求王书记了解曾元显的信息。王书记心知肚明地向我提醒:“你是找曾元显的吧!呶,在后院呢。”顺着王书记呶嘴的示意,我谢过王书记,直扑后院寻找曾元显了。

王书记刚恢复工作,呆过学习班,住过牛棚。共同的不幸让我认识了王书记,王书记也认识了我。要不然一照面便亲人似的关心又热情呢。

区政府的后院,东西长廊,左右厢房。一间一间的厢房门口上边,斜插着木牌子,木牌子上边标明着:秘书室、信访室、公安室……我找着了公安室,必然会找着那曾元显。公安室门虚掩着,墙上边的玻璃窗紧闭着。苦大仇深的我怒发冲冠,不容分说地抬腿一脚,砰地一声响,虚掩着的门给我一脚踢开了。

门开了,室内坐着两个人,两个人分别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桌面上摊着废报纸,废报纸上边堆满着拆卸下来的驳壳枪零件,两人正在擦拭着枪械。两个人同时都拥有着驳壳枪,一个人我不认识,一个人正是曾元显。当我心里咯噔一下来的不是时候,谁知曾元显一见我出现,先是吃了一惊,迅速耷拉下脑袋,“唉”地一声长叹。

人常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肚子冤气的我,让这尴尬的场面窘住了。殊不知曾元显做贼心虚,沉不住气地先气馁了。我抓住了一瞬间的变化,碍于另外那擦枪的同志与我素不相识。一时间不好当着他的面前发火。我瞅见进门靠墙处有一条旧长沙发,怨愤难消地“嗨”地一声坐在那沙发里边静观其变。

沉默!屋子里边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陌生的擦枪同志,心知肚明冤有头、债有主。见我怒气冲冲地一言不发,知趣地迅速起身,将桌面上的报纸往起一卷,将拆卸下的驳壳枪械用报纸包裹好,不声不响地离开屋子出门走了。

屋子里就剩下了我俩人,一是一手制造出一系列冤假错案的曾元显,一是给曾元显无中生有地打成反革命的受害者。想当初,曾元显借助文化革命之乱篡夺了领导权,不可一世目无王法何等地嚣张。今儿个伪装剥去,小小的一位区政府里边的公安特派员,又是出人意料地狼狈不堪一击,灰头土脸地一副白赖相。

曾元显唉声叹气地乞求我:“你的事怎么都怨我啊!”显元显不愧是老狐狸狡猾多端,一声叹息不由人怒火千丈。我愤懑地高声驳斥:“无耻!真个的狼子野心天人共愤。你忘了你不可一世的时候何等地嚣张,你忘了你诡计多端地陷害良民从不手软。身为公安特派员,目无党纪国法从不考虑后果。你到石头镇找我谈话,不是存心地接受意见,而是公报私仇大打出手。我当时对你说过一句话,提醒你众怒难犯,别看你一时胡作非为猖狂乱跳,真理只有一个实事求是。一旦真相大白的那天,众人一口唾沫也会淹死你……没忘吧?你也知道有今天。群众的愤怒让你真正的认识,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我曾经对你讲过,作为人民的公安员,神圣的职责是保卫人民,保卫社会安宁。你一意孤行地上窜下跳,制造群众斗争群众,唯恐天下不乱。制造出冤假错案你以为就没事了吗?清算你的时候没到。我曾经多次善劝,引用毛主席教导感化你: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你从高台上摔下来了,谁让你当初冥顽不化。得势的猫儿形似虎,你那老虎屁股摸不得。当时我就给你提了醒:你能奈我何,充其量打成反革命,你还枪崩不了我。怎么样,你费尽心思、捕风捉影完全没出我所料。人常说:得饶人时且饶人,利令智昏的你无视党纪国法,对群众大打出手你不是娘生爹养的吗?党的一贯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你居心不良扩大打击面,唯恐天下不乱,你才是真正的历史的罪人……”

曾元显一言不发,耷拉着脑袋头也不敢抬。办公桌上的那一堆拆卸的枪械也无心去拾掇,不断地唉声叹气,蔫不拉叽的就像害了大病似的,看着离死差不了多远了。

“吃饭了!吃饭了……”

门外后院里边,惊天动地的食堂炊事员不断地嚷喊声,一间一间的房门乒乓声,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吃午饭时间一到,办事员们手里端着自备碗筷朝着食堂里边走去了。有一位同志路过曾元显门边,见房门开着,探进头来问曾元显:“你不吃饭啦?”曾元显半死不活地没力气似的回答:“我不饿。”路过同志心生疑虑:该吃饭怎说不饿啊?一见我怒发冲冠的模样,心里明白了咋回事了,自讨没趣地吃饭去了。

我不无讥讽地对曾元显说:“昔日里的威风八面哪去了啊?吃饭去罢我不会与你抢饭吃。”话说到这里,望着曾元显一副狼狈相,想起了正月十六肖德来家的一句话:你不知道,那该千刀万剐的曾元显如今变成了丧家犬……目睹着不可一世、专横跋扈的曾元显,士别三日让人不敢相信竟然变成了丧魂落魄的人了。有道是:得势的猫咪像老虎。如今的曾元显,剥去了虎皮不如猫了。正如杨院长告诫过我的:别找曾元显了,找他解决不了问题。试想这劝话里边寓意深刻,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的受冤者向曾元显讨过了说法。众怒难犯的气势逼使着曾元显不敢张狂,不敢抬头了。痛打落水狗精神,这话一贯性让过去的曾元显挂着口头禅。今天轮到我问曾元显了:“落水狗那滋味好受吗?含冤负屈的人们还没向你施展拳脚呢。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狐假虎威的你对毛主席的话也不听。这便是咎由自取、自取其辱了。”

好半天曾元显一言不吭,时不时地叹着气,装出了一副可怜相。真个是狡猾的狐狸,千方百计地推卸责任,蒙混过关。这便是曾元显一贯性的假面具,蒙骗了别人蒙骗不了我。文化革命初期,曾元显执行了“二月逆流”、“三月镇反”运动。毛主席亲自主持颁布了“十六条”,要给受害的广大群众平反。曾元显是创下了石头镇镇压群众的罪魁祸首,人民不会饶恕他,召开他的批判大会。曾元显不知从哪条渠道知道我与大会主席执行人员特要好,哭哭啼啼地求上门来让我替他讲一次人情。作为运动初期受害者,我一想到他无恶不作就仇恨满腔,一见他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可怜相令人又心生怜悯。我对执行大会主席说:“党的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允许犯错误允许改正错误。让他做彻底的思想改造允许他重新作人。”就这样曾元显躲过了一劫,当时受害的群众有人拿着绳索准备捆绑曾元显接受批判。执行会议主席问我:“大会都召开了咋办?”我给大会执行主席出了个万全之策:“缺席批判啦!”想不到躲过了一劫的曾元显混进了革命队伍,上窜下跳地夺取了政权。他便是文化革命中典型的落水狗上岸,疯狂地挑起群众斗群众,制造了一系列的冤假错案。

今天,曾元显又现出昔日里一副可怜的嘴脸来,企图赢得群众的谅解让他蒙混过关。目睹着当面是人、背面是鬼的曾元显,真让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今天,我心明眼亮地明知我这举动是为出气,除去我心里的沉冤之气,教训他让曾元显学乖了,不吐出心中的冤气又让人不服气。点到为止的我,正欲起身离去。殊不知曾元显狼狈不堪地说话了,说话语气苦苦哀求:“唉!我向您请个假行吗?”

平地一声雷,曾元显向我请假,宛如那石破天惊。我厉声地质问曾元显:“我是谁!你向我请假是何居心?”曾元显一直不敢抬头面对我,少气没力地央求我:“我有阑尾炎旧病复发,这会儿疼得要命啊!求求你让我去医院一趟好吗?”

听完了曾元显的哭诉,不知他这是装病还是想逃避指责,或许如他所说真有病。见他耷拉着的额头上汗滴如雨,右手死死地捂住腹部,瞧样儿不像是装病。我再一次警告他:“往后少害人,你在损害别人的时候,不妨首先想想自己。”临出门,赠送他一句毛主席语录:以损人的目的出发,以害己的结果告终。

离开了公安室,走出区政府大门。王书记又一次碰见了我问:“回家啦?”我感激地回答王书记:“发泄了之后心里好受多了。”王书记接着关心地问我:“你那问题如何了?”我同样真实地回答:“法院杨院长着手解决。”王书记点头笑着说:“党的政策是严肃性的,实事求是有错必纠嘛。应该相信党,坚信党的政策,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从不放过一个坏人。”

一次无聊的对仗曾元显,冤气吐出了不少,心胸也舒畅多了。回到家的第二天,我主动地去生产队领活做。春耕生产时间未到,田地里边想做活是有的,翻耕冬水田,人扶着犁,牛拉着犁,将储着水的水田里边的泥地重新翻耕数遍,翻耕的次数越多田泥越松软,粮食产量便越高。翻耕冬水田,人在冰水里走苦是苦点,工分价值高,计件不计时,行动自由,多劳多得。还有一种农活,平秧地。先将储水的水田选择一块地肥水美的,多次翻耕平整如镜。然后放去储水,留下适量的水分将泥土浸润,再将精耕细作的水田分成一畦一畦的片儿。撒满了稻谷种子,然后铺盖上草帘子育秧苗,待到秧苗一尺来高,移栽到一块一块的水田里。

插秧时节是最好玩的,是先将从秧田里边移植来的禾苗扎成一捆一捆地撒满了水田。然后,插秧的人儿一字排开,由领头人插秧开了路,后边的人一个跟紧一个,退着步用手将秧苗儿插进泥水里,手插的秧苗儿横要摆正,竖要放正。插出来的秧苗一排一排的,一行一行的煞是好看。

天天盼着县法院音信,夜夜睡梦里想着音信。一个月了,如泥牛入海什么音信也没有。一个月的日子比一年还难度过。心急如焚的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向队长请了假,带上我大哥的孩子,大哥的孩子也跟我学做手艺,让他一块儿去法院。这一天,我将孩子留给了母亲,同时为母亲请了一天事假。王队长对我的上访一事大力支持,开口便说:“你放心去吧,把事情早点搞好少受活罪。”

风尘仆仆地赶到县法院里,直接走访杨院长。杨院长表过态,这事归他管,有事就找他。杨院长一成不变的笑容,乐呵呵地问我:“是为上访这事吧?”我点着头,心下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杨院长没注意我的表情,畅所欲言地告诉我:“我知道受害者心急,我也是这样度过来的。你的事情都受理了,你请放心一定会解决的。要知道,我接收着一个县的冤假错案,这些案子堆积如山,工作人员就这么几个。公检法刚刚恢复建制,各方面经验都不足,你应该谅解。回去吧!耐心地等候音信吧。请相信我,更请相信党的政策,相信党的原则,我会尽快地给你满意答复的。”

第二次上访,便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我连半句插话的空间都没有。杨院长身经历行,我想将上访的话他给我讲出来了,我想要提出的要求他替我全部回答了。回家吧!听杨院长的话没错,我相信他,更坚信着党的政策原则。

第二次上访回到家里,农村里春耕生产上路了,农活一忙开昏天地黑,抢种抢插龙口里刨食,气候节令不容人半口喘息机会。人们不是常讲:一生之计在于勤,一年之计在于春啊!川东农村有句土话:“芒种”忙忙插,“夏至”抓灰搭。搭就是盖上的意思。芒种一过,农活又稀少了,一个多月忙下来,农民们又可以松下一点儿劲儿了,直起腰板来换换气儿了。

这一段时间忙得,上访的事儿也顾不及了。农活一稀少下来,心情闲散了,这才又想起了上访那大事儿了。掐指算来又历经一个多月了。前后上访的总和快三个月了。三个月加起来九十多天,判决书上明摆着三件事,一个月解决一件事也应该有音信了。偏是这音信捉弄人,人越急它越不出现,越不出现人越急。急不可耐的我再也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决定了第三次上访。

第三次上访这事我去对王队长一说,王队长一锤定音:“你想去便去,快快地解决问题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支持。”殊不知上访这事我在田间地头讲的。副业张队长的儿子张三——前边讲过跟我学石匠的——一听我去上访,他主动地对王队长说给他一天假,他想去县城里观观光。王队长久经风雨啥事儿没见过,他满面带笑地讥讽张三:“明明跟随老师直言好了,我又不是不给你假。”

第二天,我将娃交给了母亲,与张三结伴上路。同样地轻车熟路跨进了县法院,同样地又一次杨院长亲自接见。杨院长始终如一的微笑让人的感觉起了变化,我走上前抢先问话:“杨院长!我那冤案解不解决?”杨院长笑着反问:“谁说不解决啊!”我接过话茬问:“我的问题一目了然,黑字白纸的子虚乌有,解决问题真有那么难吗?想当初,曾元显捕风捉影,无限上纲,制造冤假错案一点不难。轮到落实政策了速度又令人吃惊。说实话,第一次谈话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第二次对你的谈话我仍然坚持着信心,相信党,相信政策原则。无中生有的罪证如何调查,明摆的事实依据不能够佐证吗?”

“我与杨院长这是第三次接触了。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

“我这是第三次上访。人们常说:好事不出三,坏事不出三。第一次我听院长的吩咐,第二次我仍然忠实地接受院长的安排。今天,我俩都是熟人了,推开天窗说亮话。平反问题究竟是办还是不办,什么时候办?一定希望杨院长实在的,明确无误的论断。”

杨院长听我唠叨了一大堆,仍然面不惊、心不跳,始终挂着笑脸,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汇报。见我不再吭声了,不使气了,杨院长仍然是认真严肃地对我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急我比你还急,恨不得一天就将问题解决完。事实上,事情在不断地发生,问题也在不断地出现。你那判决一事我们研究过了,确实是错判,错了改嘛。毛主席教导我们:允许人犯错误,允许人改正错误。根据中央最近下达的文件精神,文化革命中的冤假错案一风吹掉。这一下,你可以安心地回家睡大觉了,不出十日,便有具体的令你满意的回访。”

话说到这份上,再讲下去便没意思了。第三次上访又结束了。我听信杨院长临别时的一句话:“这一次到此为止了,回家等候好消息吧。”回到家里,我哪里也不去,天天去生产队里劳动,边劳动边等候着上访消息。

一晃十天过去了,我开始对杨院长亲口讲的十天内见成效产生了怀疑。就在产生怀疑的第十天上,下午收工回到家里,生产队每天劳动是八小时,就像工人上班一样上午四小时,下午也是四小时。那年月,工厂农村劳动日规定三八制,八小时工作、劳动,八小时休息,八小时晚上睡觉。工人有星期天,六天上班一天休息。农民没星期天,农闲时自由安排。

走进家门,大概下午七点左右。我刚走进屋子,身后边跟着走进一个人问道:“你是雨生吧?”我闻声转过身,来人笑容满面地问我。为了表示友好,我也笑着回答:“是啊请问同志有事吗?”来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县法院派遣来的,向你下达刑事判决裁定书。”

一听说是法院的同志,二听说是解决问题,我兴奋地请来客入座,又准备给客人沏茶。法院同志坐下身对我说:“我还有急事,给你下达了裁定书必须赶回县里。”法院同志从公文包里边取出一页纸,上边油印字体,下边盖着县法院公章。那张纸的上边,引人瞩目地几个大字:刑事判决裁定书。书中言道:少年时期的诗词存在着认识问题,不存在犯罪问题。文化革命运动的判刑是错误的,是无事实根据的,本着党的有错必纠原则,撤销原判字XX号。恢复受害者政治名誉,政治地位……

手里端着裁定书,眼里饱含着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挂。法院同志忙着对我说:“你现在是正常人了,正常人过正常人的生活,恭喜你冤案澄清。你还有别的要求吗?我可以向上级转达你的意见。”

让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我,啥意见也没了。不过心里不愉快的终于憋不住吐了出来。我问法院同志:“纠错就这么简单吗?不召开大会公布吗?”法院同志笑着回答我:“我是上午便到了镇上,直接找当地政府召开了电话会议,通报了关于你的冤案问题的结论,通报了你从新是公民权利的决定。大会平反,耗时耗人,当前学大寨农活正忙,再说了过去那错误做法虚张声势已不适宜了,关键是党的政策措施落实到每一个人,这比什么都重要。恢复了政治地位才是最主要的目的。你的目的已经达到,类似你这样的问题多着呢,国家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国家需要安定,人民需要安宁,这才是当前和今后迫在眉睫必须解决,也是广大人民急切期盼的和睦问题。话说到此,我该上路了,法院里积案如山,恕我失陪了。”

法院同志言词恳切,讲话对极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往后的继往开来。人要朝前看,路要朝前走,时代在进步,人也要不断地进步才对。送走法院同志,回到屋子里边重新双手捧读着那一纸裁定书,裁定书上边的落款日期,正好完成了蒙冤三年的日期。不明不白地蒙冤了三年,忍辱受屈地当了三年反革命。沉冤得以昭雪,蹉跎岁月里的三年,失去了我对知识的爱,对事业的爱,对爱人的爱……失去的毕竟失去了,失去的一去不复返了。

痛过,恨过,想想这又何必,不身经历行,如何认识生活,怎样去体验生活。回想奇耻大辱的三年,好像炼狱了一个世纪。我那沉冤蒙屈的三年,比及文化革命中的冤假错案只不过九牛一毛,小巫见大巫了。想想多少的革命功臣,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同志,他们过去流血流汗打江山,文化革命一到来不同样地蒙冤受屈吗……

读着裁定书,心事万万千,泪水像那汩汩的山泉任意流淌,心里边激情洋溢地不停地呐喊:

忘掉过去——

重新鼓起生活的风帆。

二〇一〇年四月三十日稿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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