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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这场比往年提前了近一个月来到三峡地区的大雨,连续地下了三天三夜,才慢慢地减弱下来。天上的降雨虽然变小了,但长江之水却变得更大了,宽谷地带的江面加宽了许多,江水的流速也加快了许多,显得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瞿塘峡的出口处,就像是大坝决堤的缺口,浑浊的激流挟带着如斗的石块,从峡谷中喷射出来,泻人宽谷之中,发出阵阵滚雷般的轰鸣,传出数里之遥;飞溅起的水雾,好似一条从天而降的大瀑布,把瞿塘峡与宽谷从中隔开。

这场提前到来的大雨和洪水,完全打乱了陆抗攻占夔门的部署,并且还有可能毁掉他占据巴东的战略构想。为此,陆抗不能不暗自着急。尽管他不像罗宪那样确切地知道巴蜀之地已连续普降大雨,但他从江水上涨的速度和时间上已判断出这股洪水主要是来自巴山蜀水。虽然他并不了解罗宪已派遣杨宗前往洛阳求援,可他知道罗宪并非等闲之人,绝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要向魏军求援。

这场提前到来的暴雨和洪水,不仅给了罗宪喘息的机会,而且也为魏军的援兵提供了时间。也许待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过去后,双方强弱悬殊之势就已发生了变化,或势均力敌,或强弱颠倒。陆抗已经清醒地意识到:魏军的援兵赶到永安之日,就是他攻占夔门的计划破产之时;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魏军的援兵到达之前攻占夔门;否则,他就要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并给国家留下巨大的隐患。为此,他不得不怀着侥幸的心理,令吾彦率领着那支精悍的船队,冒险去闯瞿塘峡,以求在洪水中夺路而进。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瞿塘峡与巫峡之间的宽谷中雨雾濛濛,四周的山峰上云雾缭绕,停泊在江边上的两千只大小不一的战船随着波涛起伏摇晃。陆抗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立在江边,像是一位冒雨垂钓的渔翁,久久地沉默着,静静地等候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吾彦像只落汤鸡似的来到陆抗面前,瓮声瓮气地说:“禀镇军将军,峡口处浪高流急,船只一靠近峡口,不是被巨浪掀翻,便是被激流冲回宽谷。末将与众弟兄连续向峡口冲击了三次,不仅均未能成功,反倒有百余名弟兄翻船落水。其中大多数弟兄虽已被救出,但仍有二十一名弟兄至今下落不明,估计可能是被激流中挟带之石块击伤后让洪水卷走,生还之希望极小……”

陆抗听罢吾彦的报告,一言未发,仍旧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波涛翻滚的江面,似乎这一切都是他预料中的事,不足以在他心中引起大的震动。

吾彦见陆抗沉默不语,心中有些惶惶不安,惭愧地说:“末将无能,毁船损兵,请镇军将军治罪!”

“此非吾将军之过也,是我心存侥幸,明知不可而令吾将军为之。”陆抗瞅了瞅浑身仍在往下滴水的吾彦,关切地问,“吾将军可曾负伤?”

吾彦如实答道:“末将虽也曾两次翻船落水,但所幸并没有负伤。”

“如此就好。”陆抗宽慰着吾彦,“今日我军只不过是遭受小挫,吾将军不必自责。”

陆抗这么一说,吾彦变得更加不安了,赌气地说:“待洪水稍退之后,末将再率船队去冲击峡口。我就不信闯不过去!”

陆抗望了望瞿塘峡的出口,沮丧地说:“只怕十来日内洪水不会退去。”

“十来日?”吾彦大为惊讶,疑惑地说,“暴雨已经过去,所降之水三两日内便会流光,岂能要待十来日?”

陆抗低沉地说:“据水情判断,这场大洪水是发自巴蜀。巴蜀地域辽阔,河流众多,雨量丰富,一旦普降大雨,三峡就要发生洪水,且要持续多日才会减弱……”

“如此说来,我军要在十来日后方可再去攻夺永安!”吾彦遥望着瞿塘峡,烦躁地说,“等到十来日后,只怕魏军之援兵已经抵达永安。到那时,我军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我所担忧者正在于此。”陆抗面露出愁容,忧郤地说,“永安如落入了魏军手中,则犹如虎卧榻侧,对我国之安全极具威胁。”

吾彦双眉紧皱,苦思了一会,才破釜沉舟地说:“时间紧迫,末将以为,我军不如弃舟登陆,从陆路去攻夺永安,而后再居高临下,夺取夔门。”

“吾将军欲仿效邓艾奇袭江油之举,出奇制胜?”陆抗摇了摇头,深思熟虑地说,“此事我已思之再三。罗宪不是马邈,永安城亦非江油关。罗宪恪尽职守,深谙军事,颇具谋略,绝非庸碌无能之马邈,他岂能不严加戒备?那永安城虽是弹丸之地,但却孤悬于白帝山之巅,四周绝壁陡立,地势极其险恶,休说是有兵防守,就是一座空城,欲攀登上去也十分艰难。”

“这……这该如何是好?”吾彦无计可施了。束手无策地瞧着陆抗。

“此乃天助罗宪也!”陆抗一脸无奈的神情,“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及也。但愿这场大洪水早日退去……”

五月下旬的洛阳,已经变得炎热起来。尤其是在烈日当空的中午,城中更是燥热。但是,在晋王府的后花园里,却是浓阴铺地,凉爽宜人;还有那如毯的绿茵、淙淙的流水与悦耳的鸟鸣,更是令人心神轻松。

杜预奉司马昭之命,从成都返回洛阳,司马昭要为他接风洗尘。让人不解的是:司马昭既没有大摆宴席,也没有邀请朝中要员作陪,更没有把酒宴放在富丽堂皇的议事堂中;而是只命人准备了几样家常小菜,仅仅请了羊祜一人作陪,地点又选在了后花园林阴深处的一块草坪上。

当家丁把酒菜摆放好以后,司马昭就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并规定:不经呼唤,不得近前。随后司马昭就微笑着宣布:“今日愚兄略备小菜与水酒,同二位贤弟聚会于此,我等也来个约法三章:其一,此为私人家宴,我等皆以兄弟相称;其二,去掉一切礼节,或坐或卧,悉听尊便;其三,百无禁忌,自斟自饮,畅所欲言。二位贤弟以为如何?”

司马昭此话一出,羊祜似乎就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领神会地说:“子上兄有此雅兴美意,小弟敢不从命。”说罢,就先仰卧于草坪之上,头枕着双手,仰望着大树繁茂的枝叶,轻淡地说,“人生苦短,得轻松时且轻松。”

“叔子贤弟真洒脱之人,愚兄不及也。”司马昭也侧卧于草坪上,头枕着手臂,轻松地说,“愚兄久闻叔子贤弟嗓音高亢圆润,擅唱牧歌。今日何不唱上一曲,让愚兄与元凯领教领教。”

“身卧于绿茵之上,令小弟忆想起山民牧羊之状,正有些喉嗓发痒。”羊祜粲然一笑,也不推辞,轻声吟唱了起来:

……

白云悠然兮,苍穹澄碧。

短鞭轻摇兮,牧羊坡地。

村姑采蘑兮,浅笑低语。

撩我心扉兮,似醉似痴。

水草丰盛兮,羊群肥壮。

供我衣食兮,温饱肤肠。

妙龄贫女兮,劳碌奔忙。

红颜薄命兮,令人哀伤。

羊祜的吟唱勾引起杜预的遐想,他背靠着大树席地而坐,轻轻地吟唱道:

晚风习习兮,夜雨绵绵。

烛光摇曳兮,简竹散乱。

圣贤才高兮,著书立言。

真知灼见兮,润我心田。

时光易逝兮,转瞬百年。

人生短暂兮,不觉改颜。

诗书为伴兮,传之久远。

掩卷深思兮,长夜难眠。

司马昭翻身坐起,高兴地说:“二位贤弟之吟唱潇洒高妙,余韵悠长,令愚兄不觉身心轻松,疲倦顿释,似有一种返老还童之感!”说罢,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也低沉地吟唱了起来:

世事多艰兮,人生苦短。

烦恼频扰兮,心神恍然。

酒杯空置兮,知己逢难。

苍天有眼兮,赐我二贤。

国家不幸兮,遭遇战乱。

山河破碎兮,黎民涂炭。

贤人志士兮,岂能旁观。

四海归一兮,百姓开颜。

司马昭刚吟唱罢,羊祜和杜预就一齐凑上前来,异口同声地说:“子上兄忧国忧民,志向高远,愚弟不及也。”

“哈哈哈——”司马昭开怀大笑,朗声说:“献拙,献拙!”说罢,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羊祜和杜预也各自斟上了酒,自饮起来。

随后,司马昭、羊祜和杜预又各行其便,或坐或卧,像是几个山野村夫,漫无边际地说笑聊天。

其实,司马昭别出心裁地搞这么一次别具一格的聚会,并不是出于偶然的随意之举,而是他预谋已久的一次重要举动。自伐蜀之战开始后,司马昭就惊奇地发现,羊祜和杜预的才干与谋略,比他原先得知和预料的还要高得多,堪当军国大任,可以成为司马氏政权的栋梁之人。尤其是在他失去了钟会和邓艾这样的谋士与战将以后,羊祜和杜预完全能够替代他俩,保证司马氏政权的正常运转。尽管羊祜和杜预并非外人,不会与司马氏离心离德,但要他们全心全意地效忠于司马氏,还必须加大感情投入,把他们彻底拉拢过来。同时,司马昭也已看出:羊祜和杜预绝非贪图功名利禄之人,用金钱、官爵和荣华富贵,是无法打动他们心的,只有以感情才可换取他们的真心。所以,司马昭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利用他们之间的姻亲关系为突破口,以感情为纽带,把羊祜和杜预拉上司马氏的战车。

不可否认,羊祜和杜预也都是聪慧之人,对司马昭的用心虽不敢说是已完全猜透,但也估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不好有拂司马昭的盛情,只好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揣着明白装糊涂。

司马昭、羊祜和杜预皆心照而不宣,逢场作戏,正在随意地饮酒聊天,司马炎匆匆忙忙地来到此处。一见到司马炎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司马昭便收敛起笑容,不悦地说:“我有言在先:今日要与汝舅父与姑丈欢聚一场,不理公务。汝为何又来打扰,败了我等之兴!”

司马炎慌忙跪倒在草坪上,惶恐地说:“孩儿本不敢来打扰父王、舅父与姑丈,只因此事关乎巴蜀之安危,故孩儿不得不来此禀报……”

司马昭不禁一怔,急忙问:“何事如此急迫?”

司马炎答道:“吴国陆抗率领三万水军前去攻夺夔门,巴东太守罗宪兵微将寡,难以久守,特遣参军杨宗前来求援。”说罢,把罗宪的求援信呈于司马昭。

司马昭闻听此言,再也顾不上装模作样、逢场作戏了,赶紧接过罗宪的求援信,急切地读了起来。书信中写道:

……夔门与永安虽弹丸之地,但却是荆楚通往巴蜀之咽喉要地。此处若失,吴军不仅可独占三峡之险,而且可长驱直入,占据巴东,虎视蜀地……卑职兵微将寡,无法久守。曩者,卑职曾遣使向成都镇西将军处求援。镇西将军因只是奉命留守成都,不敢越权派兵将援救巴东,让卑职直接向晋王求援。故而,卑职只好遣参军杨宗远赴洛阳,以犬子罗袭、侄儿罗尚为质任,向晋王求救……吴军十余倍于永安之军,且极善于水战,夔门与永安危在旦夕。卑职翘首以待,急盼援军到来。若十五日之内援军不到,夔门与永安必失无疑。卑职只好自沉于江流之中,以身殉职司马昭读罢罗宪的求救信,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默默无语地把信递给羊祜。羊祜仔细地将信看了一遍,只是款款一笑,根本无动于衷,不置一词地又把信递给了杜预。杜预读罢此信,脸色变得十分冷峻,严肃地说:“夔门与永安乃巴蜀祸福之门,一旦不保,后患无穷!子上兄应立即派遣兵将,昼夜兼程,驰援罗宪。以消除隐患。若有迟疑,只怕夔门与永安要落入吴军之手,危及巴蜀!”

“元凯贤弟所言甚是。只是……”司马昭瞟了一眼信上的落款,担心地说,“永安距洛阳路途遥远,且山隔水阻,只怕已经来不及矣!”

此时,一直微笑不语的羊祜终于开口了:“子上兄与其用远水去救近火,何如采取围魏救赵之策?只要我军前去威逼西陵,陆抗必舍弃夔门。回兵东救,永安与夔门之危可解也!”

司马昭茅塞顿开,拍着自己的脑门,转忧为喜地说:“若非叔子贤弟提醒。愚兄几乎忘记了叔子贤弟早已定下之妙计良策!”说罢,又严肃地吩咐司马炎,“汝速去让张华拟诏,命荆州刺史胡烈率步骑军三万,立即前去威逼西陵。若陆抗不回兵东救,我军就攻取西陵;如陆抗回兵东救,我军就撤回襄阳。”

“孩儿遵命!”司马炎领命而去。

司马昭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重又变得轻松自若起来,笑吟吟地说:“莫要让此事败了我等之兴,且饮酒叙谈。”

滔滔的洪水好似一头凶恶暴戾的大水兽,猛烈地撞击着夔门,大有不把两边的赤甲、白盐二山撞倒誓不罢休的劲头。而赤甲、白盐二山也不甘向那头疯狂的水兽示弱,像是两头守护夔门的雄狮,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和反击,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连续十来天,夔门内外犹如一个千军万马正在奋力厮杀的战场,剧烈地翻滚着,呐喊着,腾起股股浓烈的杀气,传出阵阵震耳的吼声,令人望而生畏。

到了第十二日,那头凶恶暴戾的大水兽似乎已经精疲力竭了,自知不是那两只守护夔门雄狮的对手,只好无奈地败下阵去。夔门之外、瞿塘峡内,水位下降,江流趋缓,浪涛变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这种变化当然瞒不过正密切注视着长江水情的陆抗,使他心中的忧愁有所缓解。他当即命令吾彦,再次率领着那支精悍快捷的船队前去佯攻夔门。

一连三天,吾彦和罗宪均是重施故伎,结果当然也是一切照旧。直到第四天,情况才发生了重大变化:罗宪放出去撞击吴军船队的已不再是木筏,而是五六十只战船。

这一重大的改变,马上引起了陆抗的重视。他不由得暗自欣喜,对吾彦说:“吾将军,汝立即去整顿水军战船,明日我军全部出动,大举西进,去攻占夔门与永安。”

吾彦想起了步协的前车之鉴,仍心有余悸地说:“为避免重蹈抚军将军之覆辙,明日还是让末将率领着那支船队再去进行试探,待探明罗宪之虚实后,全军再大举西进不迟。”

陆抗显得十分自信,胸有成竹地说:“罗宪今日已经放出了战船,则表明其树木已经用尽,不得不孤注一掷,以船代筏。罗宪本只有百余只战船,上次放出五六十只,今日又放出五六十只,所剩已无几也。明日我军大举西进时,汝率领那支轻捷船队先去佯攻夔门,引诱罗宪将剩余船只全部放出。待那些船只出了瞿塘峡后,我大军船队再进入峡中,去攻夺夔门。这场突发之洪水,已使我军白白损费了十多日宝贵时光,绝不可再加延迟,以免夜长梦多,丧失了战机。”

吾彦见陆抗分析得十分透彻,并且作了必要的防范,心里也就踏实多了,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执行陆抗的命令去了。

陆抗一直在江边呆到傍晚,先后数次测量着江水,见水位还在缓慢回落,才放心地回到船上去用晚饭。

可是,陆抗万万没有料到,他晚饭还没有吃完,风云又发生突变,留守西陵的步阐派人送来一份紧急军报。军报中写道:

……魏国之荆州刺史胡烈率领步骑军三万,正向西陵猛扑过来,欲趁我大军西进之机。偷袭我兵力空虚之西陵。现魏军距西陵仅有百余里,请镇军将军火速率军回救。否则,不仅西陵难保,而且我西进大军也将会被堵在三峡之内,遭到东西夹击……

陆抗读罢步阐送来的紧急军报,不禁大惊失色,自语了一句:“围魏救赵!”便低头沉思起来。

这一夜,陆抗通宵未眠。上半夜,他坐在船舱内,面对着摇曳不定的烛光苦思冥想;下半夜,他倒剪双臂,在江边的沙滩上慢慢踱步。

羊祜这个围魏救赵的计策,确实太高明了,使陆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大举西进,夔门虽唾手可得,但兵力空虚的西陵必然要为胡烈所得;回兵东救,西陵就能够保全,可他独占三峡、卡断魏军东进之道的作战计划却要因此而破灭,给国家留下无法消除的后患。

大举西进还是回兵东救?是夺取夔门还是保全西陵?这两个各有利弊但又只能选择其一的问题,无可回避地摆在了陆抗的面前,并且逼迫他必须在当晚就作出最后的抉择,不允许拖延!西进——东救,夔门一一西陵,这两个实在难以作出决断的问题,就像是两个势均力敌的摔跤手,紧紧地搂抱在一块,推过来,搡过去,滚上来,翻下去,一会儿这个稍占上风,一会儿那个略占优势,始终也无法分出个高低上下,弄得陆抗犹豫不决,不知所措。

时光仿佛滚滚东去的江水,不断地流逝;夜色犹如陆抗沉重的脚步,缓慢地退去。不知不觉之中,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沉寂了一夜的水寨中传来阵阵响声。陆抗停住了脚步,久久地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战船,做着最后的掂量与选择。

东方的曙光变成了半天的朝霞,宽阔的江面上金光万点,红波千条,闪闪烁烁,耀眼眩目。号角响起,无数只战船沿江岸排成两列纵队,好似两支瞄准瞿塘峡的长剑,在橙色的霞光中轻轻地抖动。陆抗凝视着整装待发的船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精神焕发的吾彦虎步生风地来到陆抗身边,雄浑有力地说:“全军皆已整顿完毕,请镇西将军下令。”

陆抗缓缓地转过身来,瞧了瞧吾彦,低沉地命令道:“传令全军,立即调转船头,后队变前队,返回西陵!”

“返回西陵?”吾彦诧异地叫了一声,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惊讶地打量着陆抗。

“传令全军,马上返回西陵!”陆抗面沉如水,略微提高了声调,再次命令着吾彦。

“为何要返回西陵?”吾彦大吃一惊,莫名其妙地问。

“魏国之荆州刺史胡烈率领大军前去偷袭我西陵,西陵危在旦夕。我军必须即刻回兵东救。”陆抗简短地解释道。

“此等大事,应奏请圣上允准方可。”不知是吾彦舍不得夔门那块已到了口边的肥肉,还是怀疑军报有误,抑或是为陆抗先斩后奏担心,小声地提醒着陆抗。

“军情急迫,刻不容缓,若奏请圣上允准后再回兵,西陵已落入魏军之手。此事关乎国家之安危存亡,岂能拘于常规?若圣上怪罪下来,由我独自承担!”陆抗面色冷峻,再次严厉地命令道,“传令全军,后队变前队,立即返回西陵!”

连续肆虐了十多天的洪水消退以后,江水逐渐回落,夔门内外失去了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只有遗留在江边上的一层厚厚的淤泥和密密麻麻的石块昭示着这场洪水的凶猛。

从洪水开始消退时起,罗宪就知道他与夔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果援兵三五天内抵达不了这里,夔门就将归吴军所有,他也将从人世间永远消失,只有那不舍昼夜的江水才能一如既往地流淌下去。

果不其然,洪水刚刚开始减退,吴军便又重施故伎,接连几天派船队前来骚扰罗宪。罗宪别无选择,只能如法炮制,放出大量木筏去撞击吴军的船队。仅仅用了三天,瓘积在江边的树木就全部用尽。到了第四天,罗宪在情急之中,只好采用饮鸩止渴的办法,忍痛割爱地又放出了五六十只战船。

如今,罗宪手中只剩下十多只战船了。假如明日吴军再来攻夺夔门,他将如何抵御?他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凝视着夔门,苦苦地思索着。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淡淡的江雾随着夜色弥漫上来。夔门变得越来越模糊,慢慢地隐入夜雾之中。只有江流冲击拍打着崖壁的响声,从夜色中传来,震荡着罗宪的胸膛,好似在一遍遍地提醒着他:明日吴军还要来进攻。要赶快想出应急之策……

能够击退吴军进攻的木筏已经用尽,战船也已所剩无几,就是明日全部放出去。也无济于事。根本阻挡不住吴军的船队。看来,今晚将是他在人间度过的最后一夜,明天他就要怀着深深的遗憾,葬身于江流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对于自己这种人生的结局,罗宪虽然早有预料,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当这种结局出现在他的眼前,并一步步向他逼近的时候,一股浓浓的悲伤和酸楚之情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了他的心头。尽管他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人生选择,更不准备主动地去改变这种惨烈的结局。可是,许多难以割舍的事情还是接踵而来,搅扰得他无法安宁。或许是他觉得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想利用对他来说已经不多的时间再多思考一下,然后死个明白;或许是他对人世间还有不少的留恋,想在死之前再多看上几眼;或许是他对养育了自己的长江怀有深厚的感情,要陪伴着这条母亲河再多呆一会儿……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反正他这一夜没有回到大帐内去睡觉,而是在江边默默地坐到天亮。

天亮了。今天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苍穹格外的蓝,朝霞格外的艳,山岭格外的绿,连江水在一夜之间也似乎变清了不少。夔门在霞光和江水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罗宪再次凝视了一阵那座高高耸立、金光闪闪的夔门,向它深深地作了个揖,然后带着一身的露水,迈着沉重的步伐,向江边的水寨走去,在江滩的淤泥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罗宪刚进入水寨,迎面碰上了水军头领张江。自杨宗去洛阳求援后,张江便成了罗宪的得力助手,他们二人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变得十分亲密。可是,今天张江却大为反常,一见到罗宪,二话没说,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罗宪吃了一惊,奇怪地问:“汝何故如此?”

张江头也没抬,只是沉痛地说:“小人有一事相求,请太守应允!”

罗宪急忙说:“有话起来说。”

张江固执地说:“太守如不应允小人之请求,小人就长跪不起!”

罗宪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汝有何事相求,速速道来。”

张江仍旧跪在地上,苦哀哀地说:“我军木筏已经用尽,船只亦所剩无几,夔门今日必失无疑。小人已亲自选定一百余名善于使船、精通水性之弟兄,每八人驾驶一只战船,准备去与吴军船队相撞,与夔门共亡。小人与那些弟兄皆为打渔使船出身,贱如草芥,死不足惜。但太守乃名门之后,巴蜀才子,必有大用,不可将身轻抛。昨夜小人与那些弟兄相商,弟兄们均让我请求太守,赶快离开此地,南出□,暂避灾祸,以待后图。”

罗宪听罢张江的请求,几滴热泪夺眶而出,挂在了腮边,在朝霞的映照之下,犹如珍珠闪闪发光。他弯腰把张江从地上拖起来,深沉地说:“弟兄们之深情令我刻骨铭心,弟兄们之恩情我来世定要报答!我是一郡之主、一军之将,守土安民乃我之职责。今我既然无能保住永安与夔门,危急时刻却弃之逃逸,此非君子之所为也。我只有毕命于此,与永安、夔门共亡,方可略补我失职之罪!”

张江见罗宪拒绝了他的请求,再次跪倒在地,苦苦地哀求着罗宪赶快离开此处。

罗宪又一次把张江从地上拖起来,严厉地说:“汝欲置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耶!汝欲让后人耻笑辱骂我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耶!我与弟兄们均是父母生、父母养,均为血肉之躯,弟兄们可与夔门、永安共亡,我为何不可与弟兄们共赴国难,为国捐躯?”

张江瞧了一眼面色严峻的罗宪,自知再说下去也无用,悲伤地背过身去,掩面抽泣。

罗宪重重地拍了下张江的肩头,毅然决然地说:“汝速去传令:欲生者速速离开此处,欲与夔门共亡者登上战船,随我去与吴军拼死一搏!”说罢,扔下张江,独自向停泊在江边的战船走去。

百余名甘愿随着罗宪与吴军去拼死一搏的水兵,纷纷登上战船,要与夔门共亡。十多只战船一字儿排开,驶离江岸,泊在夔门的上游。水兵们有的手持刀枪,有的手握桨篙,一齐注视着瞿塘峡,随时准备冲上前去,以血肉之躯去阻截吴军的船队。两千余名不肯逃生的兵士,列队站在江边,准备与登岸的吴兵进行最后的搏杀,战死在永安城下。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出现了异常。罗宪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半下午,瞿塘峡内始终是空荡荡的,不见吴军船队的踪影。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使罗宪深感蹊跷,反复猜测着其中的原因:莫非陆抗想出奇制胜,故意避开通过瞿塘峡的最佳时刻,欲在傍晚时再出其不意地偷袭夔门?难道是陆抗有意装出放弃夺取夔门之状,以此来麻痹他,待他懈怠后再来个突然袭击?还是陆抗……

罗宪正反复猜测着,忽听江岸上传来了呼唤声:

“太守——”

“爹爹——”

“叔父——”

罗宪收住思绪,循声望去,只见杨宗和罗袭、罗尚正在边喊边朝他招手。他略一愣神,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出了毛病,急忙问身边的张江:“岸上是否有人在呼唤我?”

张江连忙回答:“是杨参军与两位公子回来了,正在江边呼唤太守。”

罗宪又惊又喜,朝着仍旧空空荡荡的瞿塘峡内望了一眼,激动地吩咐张江:“立即起锚靠岸!”

战船刚驶近江岸,罗宪就急不可待地从船上跳下去,趟着没膝深的江水,踉踉跄跄地朝杨宗奔去,边奔边高声地问:“杨参军可曾见到晋王?”

杨宗连忙趟着江水迎上前来,双手扶住罗宪,激动地回答:“晋王接见并宴请了末将与两位公子。”

罗宪又迫不及待地问:“晋王可已派遣兵将援救永安?”

杨宗答道:“晋王对末将与两位公子言:永安距洛阳路途遥远艰险,派遣兵将援救远水难救近火。故而晋王已令荆州刺史胡烈率步骑军三万,从襄阳去偷袭西陵。”

“围魏救赵!此计高明!”罗宪大喜过望,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恍然大悟地说,“无怪乎吴军至今仍不见踪影,原来是已回兵东救西陵!”

杨宗又兴奋地说:“晋王钧谕:太守乃忠贞信义之人,是国家栋梁之才,命太守仍任巴东太守,加陵江将军,封万年亭侯。晋王怕太守焦急,让末将与两位公子先回来告知太守,诏书及印绶随后遣特使专程送达,以示郑重!”

“此乃苍天成全于我!”罗宪转过身去,朝着兵士高声宣布,“弟兄们,晋王已派遣大军从襄阳去偷袭吴国之西陵。陆抗已率军回兵东救,夔门之危已解除!”

罗宪的话音刚落,江边上便响起一片欢呼声。那些已做好与夔门、永安共亡的兵士,绝处逢生,欣喜异常,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愉悦,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就像前几天的洪水一样,翻滚不息,汹涌澎湃,冲入夔门,在瞿塘峡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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