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史，你回啦？”吴语换好鞋和衣服，才晃到隔壁史来穆租住的那套房门口。
灯光本是应该从头顶洒下，在背后均匀地勾出一个人形影子。可黑色的阴影却被背后站着的人给阻隔了。他并不知情，还是一脸轻松地向两位租客打招呼求蹭饭。
人民教师和男护士都默然地看着他。
“怎么了？”
“看看你身后……”肖骆离抬起手，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迅速地放下。
吴语不敢回头，但他不能不回头。
他感觉到，有一种特别熟悉的气息向自己靠近。
“你们别吓唬我啊，这台词一般在恐怖片里出现，别告诉我后面有个鬼。”
“不止……一个哦。”肖骆离近乎卖萌的语气，这时听起来却特别有恐怖片的无辜感。
“那是几个啊！”吴语对着两人喊道。史来穆却依旧盯着他的身后，甚是凝重。
“你们在默哀？”他一头雾水。
“可以这么说。”史来穆点点头说道，“请做好心理准备再转过去。”
“说什么呢——”吴语尽量让自己觉得是在开玩笑，然而背后传来的声音却告诉他，这比恐怖片还可怕。
“小语，我们回家了。”
声音熟悉得让他一颤。他闻到栀子花的味道，可是夏季的尾巴上，是没有栀子花的。
隔壁自己住的一间套房，是当时一家三口的居所。已经卖出去的一间，是给一位独居租了很多年的——然而老人过世后，也没见谁再搬过来了，这才使得吴语所在的楼层有了难得的清净。租给史来穆和肖骆离的，则是自己以前的书房。父亲将许多书堆满屋子，母亲就慢慢地给他讲故事。母亲的护手霜是栀子花味的，书也沾上了香气。有时候，两个人会出去买书，走到家门口，总会这么喊一声。
我们回家了。
那些书，只有一些还留着，大部分品相完好的，都搁在书店里卖掉了，连同花香或者声音的记忆。
待到吴语缓缓转过身子，一位高大中年的男人和一位穿着长及脚踝连衣裙的女人就静静地站在背后。女人将自己完全放在阴影之下。她的头发盘成发簪，根根雪白。
夏天的夜晚不会太冷，吴语却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爸……妈……”他喃喃地说。
“嗯？小语，你还没有吃饭吧。”女人比吴语矮一些，讲话时需要仰着头才能正对上他的脸，但语气像是附身对小宝宝讲话那么轻柔。
“哦，你把这间出租了啊。”男人说道，“以前给你当书房用的，那些书呢？——你果然在开书店了，真不错。”
吴语一动也不动。
他很确定，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当时在异空间里，见到一抹虚无缥缈的鬼魅般的影子，他反而更加确定，那就是自己的母亲了。不存在的东西，总应该尽量诡异些，剥离真实感了，才显得尤为带感。可两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面前，他是该扑上去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大喊着见了鬼并拒之门外？
“怎么，不欢迎我们回来？”父亲又说。母亲在手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往隔壁挪几步，打算开门入室。
吴语有那么一丝念头，眼前的两位是幽灵也好，是僵尸也罢，甚至只是自己做了个梦都行，回家继续享受正常家庭的生活，就很不错了。不管是谁，回家来，固然是好的。毕竟他盼望了很久很久。
他听见钥匙插在锁孔里的声响。
这时候，他无比期待史来穆出手相助。哪怕告诉自己，父母都是伪造出来的幻象，那也是好的。
可是他根本没有办法从父母的动作上移开视线。父亲依旧沉着，母亲依旧温柔。这是他一直在回忆的东西，现在重新出现了，有谁敢去破坏呢？
“你一直在等着我们回来吧。”母亲的声音依旧温婉，“终于团聚了。”
“哗啦啦——”
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整桶凉水冲着他爹妈招呼过去。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水蒙了眼睛，袖子上的水稀里哗啦，从头淋湿到脚。
“谁——”
又是一桶水直接浇上来。这次，两个人被淋得更惨。如果真是鬼出现在夏天的夜晚，看到这副尊容，吴语一定会相信是落水而亡。
水在门口流成了一条小溪，顺着走廊上的排水口一直走下去，在书店棚板上敲得滴答乱响。吴语气得要命。他的牙都咬紧了，拳头随时准备挥出去。他看到，史来穆和肖骆离一人拎一个空水桶，把手上残余的水滴正落在他出租屋玄关的木头地板上。
“你们干什么——”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史来穆放下桶，双手抱在胸前：
“自己看。”
吴语没工夫和两个超自然生物纠缠，连忙转脸过去看自己爹妈有没有难受。这还好是大夏天，不会受凉。要是冬天，管它什么理由，先让史来穆见识自己从来没施展过的打架能耐再说——
可是他眼前的父母，并没有一点儿受凉的迹象。不，应该说，他们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好像是一幅刚刚完成的水粉画，还没来得及彻底晾干，就被人拿水洗掉了痕迹。而握在母亲手里的钥匙，此时也莫名地消失了。
他冲上前去，伸开双臂，用力攥住父母的手，唯恐这最后一点点希望也荡然无存。
父亲和母亲脸上的表情在水淋淋的洗礼下完全看不出来。他们似乎在交谈，但他听不出来具体的语言，只能肯定那不是在讲中文。他觉得奇怪，自己小时候根本没听过爹妈讲外语——如果他们的外语够好，自己就不会在大学临毕业前被四级英语卡那么久，后来干脆想着没工作也无所谓，直接放弃了考试。导致订原版书时不得不依靠网页翻译得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来摸索出详情。
“你们过泼水节啊？”吴语希望自己这时候还能开点儿玩笑，就算不高明，也能缓解尴尬。
“水可以去伪存真。”史来穆挪出一只手，轻推眼镜，“洗掉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还能洗出真相来。我说对了么？”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真实的？”吴语还想强词夺理。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父母回不来了。在殡仪馆火葬后，他捧着两个骨灰盒，甚至没有勇气多拿一秒钟。
吴语张大嘴巴，回答却卡在了喉咙中间。
“我没有问你。”史来穆做了个抬起下巴颏的动作，“吴老板，请你让一下，背后还有个人。”
“搞什么鬼……”吴语又一次回头。背后一片阴影，像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阴影中走出的老头，正是沈慕。
“你不是被抓走了么！”吴语大喊。幸亏明天开学，门前商铺都等着新生意出现，左邻右舍都休息得挺早。要不然就凭前面两桶水的动静，楼下好事之人就得纷纷出门一探究竟。而沈慕的破坏性力量，他是见识过了的，如果让他在这里闹一番，又不打算开启异空间，伤及无辜可就难办了。
“牢笼不能束缚住执意要寻思的罪犯。”史来穆说，“更何况，在寻求非正常的手段时，也不在乎天翻地覆。如果我没有猜错，分队长那边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增援的现在又还没有来。”
吴语想起分队长例行公事的脸。他因公殉职了么？但愿没有人伤亡。
可是沈慕真的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你果然擅长讲课。”沈慕鼓着掌，堆出一张笑得灿烂无比的脸，“能对普通的人类讲出大道理，又不会显得太突兀。”
“你自己也是老师，而且还教出了些有个性的学生。”史来穆也回应道，“昨天出现在校门口，难道是你要来区中应聘了？”
“不不不，比起你来，我讲课确实差了很多。至于在学校门口发生的事情，只是我给你的信号。你是把讲课当事业，而我，讲课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那你选择要当老师，不是太浪费了么。”史来穆定定地站着，看着沈慕一步一步走过来，“你可以选择去当传销讲师，财利双收不是更好。”
“要钱有用么？已经教出的学生会给我带来更重要的财富。人类的真金白银都是笑话。另外，要‘影响更多人’，这话还是你当年说的。”沈慕站在门口，立住不动了，“我们都正在朝着这一方向努力，只是你我仍然存在着追求的差异罢了。你看，我今天来拜访你，还给你的助手带来了份大礼。我敢保证，你是没这种能耐，让他如愿以偿的。”
“需要帮忙么？”肖骆离对史来穆说。
人民教师摇摇手：“至少我不会坑他。”他又对着吴语点点头。
“哦？都是这种时候了，还盼着你失魂落魄的助手能够援助你？”沈慕嗤笑一声，“我也没打算坑他。不过他连自己父母的死亡都不敢面对，你还指望他帮你找寻那些不够守规矩的超自然生物，简直可笑。只需要一点点测试，他便软弱成这幅德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