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人问我，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中，除了主人公格萨尔之外，给你印象最深的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格萨尔王的大王妃珠牡。是因为她美丽出众吗？是因为她真挚而高贵吗？还是因为她非常值得人们同情？以上，又是又不是，而是因为她是在这部史诗中最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史诗塑造了两个完全不相同的珠牡，各有千秋。
为什么同一部作品会有两个珠牡出现呢？原来这部史诗同时有两种形式在民间流传，一种是分章本，集中了格萨尔王的主要故事，语言朴素，宗教色彩较少，可能是早出现的原始说唱本。另一种是分部本，乃是在分章本的基础上加以扩充和丰富的，每一部取其一章，大事铺排，发展成一部组合型的巨型说唱文学。除了交待格萨尔的出身、遭遇、登王位的过程与婚配之外，有四次大的征战依次在前，即北征魔国，西征霍尔国，东征姜国，南征门国，四方平定以后，接下去则没有严格的顺序，有18大宗之说，即征服18个大的部落；又有18小宗之说，即征服18个小的部落。其实远不止这个数，还有48小宗之说，或更多。征战完毕，格萨尔两次下地狱救母、救妻，最后由侄儿继承了他的事业。不管多少部，都以主人公回归天界结束。
这许多战争之中，“霍岭大战”是决定格萨尔所在岭国生死存亡的一次决战。此战，在分章本和分部本都占据醒目的位置。珠牡便是在此次大战中扮演了主要角色。
一
青海贵德分章本是几种分章本之中影响最大的。开篇，有一个人间翻版的天界。观音菩萨见下界妖魔横行，与白梵天王相商，要拯救人间灾难。白梵天王有三位神子，都不愿下降人间，比本事的时候，三神子未胜过两个哥哥，只好在天界死去，到人间投生，这便是未来的格萨尔。幼年取名觉如，因母亲受到岭国王族内部及丈夫其他妃子的排挤，不幸被遣送到一个非常荒凉的地方。她就在那个很贫困艰难的环境中生下一个肉蛋，划开，里面有一小孩，食指朝上，并能立即站起来，作拉弓状，自称是人间的君长。觉如长到13岁，与珠牡不期而遇。
珠牡是一小头人的长女，姐妹三人，都已与邻近王族订婚。一天清晨，三姐妹外出采人参果，被打柴的小觉如挡住去路。三姐妹不能过桥便涉水，觉如第一块石头打进水里，水淹到她们的腰；第二块石头打入水中，水淹到她们的脖子。觉如用神奇的方法阻挡她们，是因为他看中其中最美丽的大姐。珠牡顿然醒悟，原来这是一种向她求爱的方式。她见觉如虽穷本领非凡，决定以身相许。
在三姐妹的招亲仪式上，两个妹妹很神气地跟着自己的丈夫走了，惟有珠牡用难题气走了最富有的大食国国王，使觉如有机会在众人面前施展高超的本领，既不用手指、舌头、嘴唇、牙齿碰金瓢，却又能滴酒不洒地喝进去。珠牡智退大食国50万迎亲的人马以后，与觉如结成连理。此事，遭到珠牡家族内部强烈的反对，她被母亲关在大门外，被佣人耻笑，未改变自己的选择。他们双双来到觉如一贫如洗的住地。
格萨尔登上王位以后，连纳13个妃子。不幸，其中他宠爱的二王妃梅萨被魔国国王掠走。他为救梅萨，不顾珠牡的挽留，多次决绝地把她甩脱在荒山野岭。年仅15岁的珠牡，在许多大臣的面前，失态地号啕大哭。格萨尔一去9年不回。
强大的霍尔国与岭国本有宿怨，得知格萨尔外出征魔，觉得有机可乘。又逢三个霍尔国王之中的为首者，妃子逝世，企图把姿容出众的珠牡掠为己有，便发动了一场规模甚大的侵岭之战。那时，岭国内外的形势很复杂。国内，格萨尔的叔父晁同野心勃勃，一直想当王，因慑于格萨尔的力量，不敢妄动。但却时刻想借外力进行颠覆，当霍尔国侵犯时，他便充当了内奸。国外，霍尔国的反战派虽然不赞成武力抢婚，但主战派人多势众，占了上风。就在岭国生灵涂炭之际，格萨尔被梅萨用迷魂药使其失去了记忆。再加上魔国公主的爱恋，格萨尔迟迟不回。
战争开始以后，珠牡顿然成熟，调兵遣将，胸有成竹。她寄希望于格萨尔的异母兄甲擦，请他领兵抗敌。甲擦的牺牲，使形势突变，珠牡失去了依靠，城堡被敌人层层包围，向她发起了喊话的攻势。珠牡用计拖延了三年，并全身戎装，登上城楼，亲自向敌营射出格萨尔留下的三支神箭。霍尔军遭到重大伤亡。
她被掠以后，虽然受到霍尔大王的百般宠爱，并生有一子，然而她对岭国的思念与日俱增。直到格萨尔闻讯反攻，她积极配合当内应，消灭了霍尔三个王。格萨尔不愿带走她在敌国的所生之子，并将其杀死。珠牡强忍悲痛，劝告格萨尔接受霍尔国百姓们的要求，留下反战派，然而又是为忠君、在战场上杀害了甲擦的梅乳孜。这是一员大将，在霍尔国德高望重，他的降服，不仅有利于两国的团结，而且在后来的多次战争中，都立了大功。
身为后妃的珠牡，在众妃争宠和权势斗争的漩涡里，是受伤害最重的牺牲者。她未曾屈服。她不断地抗争。分章本在有限的篇幅内，相当充分地展现了她那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位珠牡，其实是穿上贵族少妇外衣的民间女性。
二
分部本的故事要曲折得多，宗教色彩较浓。藏区红教红教，西藏佛教是最早的教派之一，又称宁玛派。据说8世纪时，由一个叫莲花生的由印度带进藏区。其特点是组织涣散，教徒不集中，僧人习惯戴红帽，故又称红教。始祖莲花生，常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
为了拯救人间，莲花生为梵天之子选择了降生之地和父母。岭地的森伦王为其父，龙王的三女儿为其母，三公主是部落之战中森伦所获战利品。人、龙结合，生下了觉如。
觉如为了要到黄河流域一带去建立功勋，故意幻变出各种可怕的景象，使族人不得不驱逐他们母子两人。他为岭部落找到水草丰美之地。分部本表现了一个大部落在自然灾害中的迁徙，以及觉如为本部落的强大所作贡献，成为少年英雄。
分部本的珠牡出身高贵，凡是妙龄少女应有的美德她均具备；穿着华丽，一出场便珠光宝气。婚前，她曾被觉如用幻变的方式进行考验，试探她是否忠诚。一个自称印度大臣的美少年的出现，珠牡为之动心。事后，觉如尽情地加以嘲弄。
当时，按照部落的风俗，定期用赛马的方式确定君王的人选。人、龙结合的觉如有超人的本领。一旦夺魁，便可同时得到王位、珠牡父亲的财产以及纳珠牡为妃，一箭三雕。家族长者得神谕，珠牡属觉如无疑，便强派珠牡单独去接觉如参赛。甲擦与另一大臣声称，如果她不去，就要她的眼、鼻与右手。残缺的女子，就再也不会有人要了。
觉如赛马夺魁，称王以后才改名叫雄狮大王格萨尔。他与珠牡按神谕婚配，多少有些被迫。
格萨尔北上征魔，没有像分章本所述，把政权交珠牡代掌，而是另有一长辈总管王治政，兄长甲擦治军。他们共同保护珠牡的安全。
珠牡被掠到霍尔军营，她把事先准备好的毒药放入葡萄美酒，进献霍尔王，引起该国大将梅乳孜的怀疑。霍尔王强令珠牡自己喝，她很想借此了却一生，不料三名侍女，故意左推右拉，碰翻了酒怀，毒酒流到哪里，哪里的地便开裂。为此，珠牡和侍女都受尽屈辱与折磨。她第一年拒不进霍尔都城，第二年不穿霍尔衣，第三年不说霍尔话，只住在霍尔王为她修建的“白螺如意城”，因此没有失去贞操。
分部本不是用白描的手法表现珠牡。她被形容为身姿苗条，婀娜柔软如细竹，黑发皓齿，双目清澈，肌肤细腻，嘴唇上有莲花图案，说话婉转动听。她与格萨尔之间的相互理解，是用幻想色彩很浓的传奇性情节表现的。如觉如第一次幻变为黑人黑马，黑人手持长矛，向珠牡调情。珠牡为了脱身，愿把随身的金银宝贝交出，但不愿意结为夫妻。她满腹委屈，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定要她孤身远行请觉如，那悲悲切切的哭声，说明此时的她，完全未曾理解此行的意义。她在寻找觉如的路途中对美少年有所倾心，本是合情合理之举，史诗对珠牡却颇有微词，表明分部本比分章本受后世妇女观的渗透较多。珠牡真正理解格萨尔钟情于自己，是当她走到阴山与阳山之间时，见遍地都是无尾鼠的鼠洞，每个洞口都站着一个觉如。她明知是觉如的幻变分身术，也不由地害怕了。一会儿觉如恢复原来的形貌，不断向珠牡投掷污物，击掉了她全部牙齿，把她的头发也拔得精光。珠牡痛不欲生，哭倒在地。当他还她本来面目时，因为她周围的魔障邪气被觉如一系列令人害怕的举动所驱散，出脱得更加光彩照人，她也就真正爱觉如了。这些爱的背后，自然隐藏着男性对女性的控制。
这个珠牡美艳无比，热爱格萨尔和岭国，被掠之后，对霍尔王的反抗很激烈，为此身心受重创。她对自己的婚姻由被迫到自愿，人们是把她作为三项赛马的赌注之一，才使她当了大王妃，实属可悲。
三
这两个又同又不同的珠牡，同时在青海藏区以不同的形式保存着，传唱着其他各省藏区未出版跟珠牡有关的完整的汉译本。据我国学者披露，我国还有另外五种分章本，但未见公开的出版物……说明藏族人民对这两个珠牡都各有所爱。电视剧的珠牡形象，主要是以分部本为依据而再创作的。
两者相结合，既像民间少女的贵族化，又像宫廷少妇的民间化，体现了民间妇女和贵族妇女的双重特点。既有现实内核，又有理想的光芒，两者奇迹般地统一在这个人物形象中，形成了她独特的性格美。
珠牡在王族内部后妃之争中，无疑是悲剧人物。这类题材屡见于东方史诗，历史上更不乏此例。西藏自吐蕃奴隶制社会以后，历代君王都行一夫多妻制。松赞干布向大唐求婚，得文成公主为妃，十分尊重。可是在此之前，他已纳尼泊尔尺尊公主为妃。根据藏人大德福幢所著《西藏王统记》说，文成公主入藏之初，经常受到尺尊公主的刁难。又因为她们两人都没有子嗣，松赞干布继续连纳数妃。在这种情况下，后妃的争宠、争地位而相互倾轧，自是难免。此书作者是黄教祖师宗喀巴之师，属于萨迦教派萨迦教派，藏区佛教中的一源，又称花教。难免没有宗教偏见和民族偏见。即使如此，从中仍可窥见某些基本史实，说明像文成公主这样有文化修养，入藏后对民族团结和发展藏区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女性，尚且难以超脱后妃之争的烦恼，何况其他女性。在这一方面，无论哪一个珠牡的形象，都具有很高的历史认识价值。
民间传说，金城公主碰到的情况更麻烦。她是第四代赞普赤德祖赞之妃，生王子赤松德赞，曾被藏妃那襄氏所夺，几乎失子。两妃抢子时，金城不忍心王子因此死去，只好撒手让给对方，大臣们根据金城对王子的慈爱，才将王子判给了她。
藏族历史上也出现过很有政治远见的妇女，比如上述赤德祖赞与金城完婚，乃得于他的祖母没禄氏的帮助。她为平定内部动乱，决心向大唐求援。
史诗不等同历史，不过历史上的事件与人物，常常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史诗的创作者。成熟以后的珠牡，在处理与霍尔国的关系上所具有的政治远见，尽管带有若干理想的色彩，但也不是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虚构。
分章本的珠牡纯真、泼辣、有胆有识；分部本的珠牡美丽柔顺，多少带有文人加工的痕迹。藏族人民无论运用哪种形式，珠牡的苦难都令人同情。在这个人物身上，有哀怨，也有愤懑；有悲伤，也不失去信心。
聪明的读者，你究竟喜欢哪个珠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