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死了。”
一个使人吃惊的噩耗，立时悄悄地传遍了全村。这消息，谁也不会相信，但在这种使人沉闷的空气中，谁还有心再开玩笑呢。入们走到李老头的家。真的，屋子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只见瘦小的李老头蜷缩成一圈，僵硬地伏在破席片炕上。
脸上表现出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两眉间紧锁着，眼角下垂。
这是多么残琴的现象啊，人们不忍心再看下去，找了一块白麻纸，把他的脸盖住。
屋里冰凉冰凉，窗户上的纸千补万纳，层层垒垒，已经被烟火熏成黄色的了。屋子四周的墙壁上像抹过黑漆似的墙角挂着许许多多细小的蜘蛛网、尘灰线。地上，一个破旧的水缸里，在缺底有一个冰冻的圆块。灶台上，锅里有半锅红面糊糊，盐粒撒了半灶台。在屋角堆的萝卜、胡萝卜、山药已冻得硬邦邦的。
毳泰但现在，当死者僵。在平时，谁会注意到李老头这一切呢。
卧在炕上的时候，人们才真正意识到李老头的生活是多么苦寒一啊！
一种悲哀、痛苦紧紧地罩在了人们的心上。
乡，唉：他早几天就说他身上不舒服。
那天，他还说他不想吃饭，谁会想到他会死呢。
“在公社批判会上，我看他就受不了，脸色蜡黄，浑身抖成一团。”
一“死了好，省得活受罪。”
人们的眼圈红了，悲哀地小声议论着，他们想起了李老头的一生为人，想起了他的许多好事。
李老头从小由于父母都早早去世，家境贫苦，一直没有娶过家室。只在刚解放那年，在外村当了二年招女婿。后来由于感情不和，他又回到了东溪乡，住在他的破房子里。每年‘他给人们帮几天活，人们换工给了做几件衣服。村里人见他无依无靠，怪可怜的，所以逢到结婿喜事，或丧葬大事，都要让他来帮工，管他几天饭。李老头却是个风趣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笑声，他也乐意帮乡亲们的事。妇女们常常拿出剪刀、菜刀对他说：“他叔，有空给磨磨吧。”他总是笑笑，“好管叫你剪云彩也剪得动，切石头也不费吹灰之力。”
二。
他虽然不识字，但对年过的戏剧，故事，他却能一字不漏地给人们讲出来。无论怎样严肃的事，只要经他嘴一说，用手一比划，人们便会捧腹大笑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风趣的人，快活的人，现在他忽然死了，离开了人们，人们怎能不惦念他呢。
忽然，苏二豹推开人们挤了过来，一见李老头这惨相，扑过去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老哥啊，你怎么独自去了。”
这一声哭不要紧，直把压在人们心底的悲哀引了出来。立刻就有许多人经受不住悲痛的冲击，跟着也抽泣起来。有几个硬汉也禁不住地抹眼泪。
过了一会，苏二豹爬起来，抹了抹眼，对人们说：“大家看见了吧，这个家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们在一个村相聚了几十年，总不能让死者就停在炕上吧。”
人们这才注意到，死者身上还是平常那身破旧的衣服。
“这样吧，大家发发善心，凑一点吧。”
苏二豹扫了大家一眼，见人们都睁着眼望着他，于是大声说：“我知道，刘二川家有口现成棺材，响着几个人去和他说说，将来如果大家凑个钱也行。凑不起，我苏二豹包了。我哥俩从小就在一起滚打到老，难道连这点人情也没有？”
“行啊，他二叔，我们就凑一点吧。”
于是人们散去了。有人到刘二川家一说，刘二川躺在炕上不做声，王氏却慷慨答应，说道：“不用出钱，他们有心，我还能没意？”
不一会，棺材抬来了。李二婶拿来一件半新的裤子，大鲁妈刘氏翻出大鲁爹在世时，没有舍得穿，而保存了多年的一件新棉袄。刘二川的老伴王氏拿了刘二川的一顶帽子也送了过来。
一时间，这家一条毛巾，那家一双鞋，这个送过一件衬衣，那个送过一双袜子。虽然这些东西没有人登记上账，但都感到这样作，才能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愿。
苏二豹无形中成了这件事的总管人。他和几个年老的人商量了一下坟地，使派几个人去打墓坑。他们在家把死者身上的旧衣服脱掉，换上了人们送来的衣服，把他装进棺材里。
一些老者还端来了几碗饭，摆在棺材旁，并插了几炷香。
晌午时，柳正庭走了进来，他没有敢和人们搭腔，只在棺材前，跪了下来，深深地叩了一头，站起来，用手在棺材上抚摸了一下，向大家扫视了一下，默默地走了。
人们都按照苏二豹的安排各自办事去了。院子里没有哭声，但笼罩着一种肃穆、悲哀的气氛。
第二天下午，一切都安排就绪，人们便把棺材抬出来，放在灵轿架上，几个人抬着向村外走去。
人们谁也不说话，只有脚下的雪踩得发出咝咝的呻吟。他没有儿女，没有亲人，只孤零零地被人抬着。但几乎全村的人都跟着送出了村。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漫漫的原野上，白皑皑的一身缟素，连东溪河也仿佛成了一条白色飘带。
棺材被抬着走远了，人们还默默地站着，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望着远远去的棺材，有几个年迈的老太婆忽然触动了她们的衷肠：这就是老年人唯一的归宿啊！她们一阵悲痛，忍不住坐在雪地里痛哭起来。
“哭有什么用？”有人走过来劝道，她们擦擦泪，爬起来，望着远方痛心地说：唉！多可怜，无儿无女的。
“人活着顶什么用。老了，死了，被人抬出去。”李二婶也叹了一口气。
一个瘦小矍铄的身影，一张笑眯眯的脸，立时又仿佛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了……
——在平常日子里，人人相聚在一起，倒没感到什么，但当这人忽然离去，人们会发现他的容颜笑貌竟是那么明显地浮现人们的心头而久久不能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