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在霸河抓螃蟹,只觉得它比其他动物的脚多,又是横行,很好玩,没吃过,不识其味。
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深秋,几位朋友一同到西安的东亚饭店吃过一次螃蟹。西安东亚饭店是由上海迁来的餐馆,其时的螃蟹也是由远道的上海用火车运来。可能并非阳澄湖的大闸蟹,所以没有采取清蒸的办法,而是酱爆。八个人吃了四只青蟹,其肉嫩而甜,加上酱汁也是香中带甜,吃起来确是江浙风味。尤其同去的有商界上级单位一位吃家与该店人较熟,事前通知多来些蒜茸,因此酱香和蒜香各展其长,融会贯通,吃着真有点爱不释手。然而,也就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再没有机会和心情去享受蟹的美味。当然也不会有像李笠翁那样,当秋天尚未来临之前,就节省开支,准备选一个名胜古迹,邀几位友人,在中秋朗月之下或菊花丛中持蟹对饮的风雅情趣。真正让我再次饱享蟹的美味则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
吃蟹还是清蒸后蘸姜醋汁的好。一次去上海开会,主人请我们来自外省的五位客人在南京西路的绿杨酒家吃了清蒸大闸蟹,又是一人一只。可这位“横行处士”,似乎依然“横行”如故,每只一百零八元,我们一行六人仅蟹就吃了六百多元,几乎占当晚那桌宴席菜价的一半。不过听主人讲,阳澄湖大闸蟹多被香港人订购,价钱一年比一年高,去年也是这个价。论理,在百物涨价时,今年没抬高就算不错了。不过,我仍觉得太贵了。好在盘中的蟹个个肥硕精壮,肉质细嫩而微甜,膏黄腴润而带油,吃起来仿佛粘牙一般,滋味之美实非秃笔所能形容。章太炎夫人汤国梨说过:“若非阳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话虽偏执,大闸蟹之美,真是名不虚传。可惜,鄙人一向性子急,吃蟹也慢不了,与曹雪芹笔下红楼女子吃蟹的斯文程度根本不能相比。
在海南可能是我外出吃蟹最多的一次,无论在海口的南庄酒店,还是万宁的东山岭,乃至三亚的鹿回头宾馆、国际大酒店,几乎天天都有螃蟹可吃,吃的又是誉满东南亚的和乐蟹。和乐蟹产自万宁县的和乐内海,海水半咸半淡,食物丰富。一年中,从清明到端阳、中秋至冬至为蟹肥季节,所产之蟹以其独特的香、鲜、嫩、酥四绝饮誉四方。我先后品尝了香汁炒蟹、酥炒蟹盆、蟹肉扒鲜菇和清蒸红膏蟹。使我最难以忘怀的莫过于东山岭吃到的“正宗和乐蟹”。大概由于和乐内海就在东山岭下,他们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条件,故称“正宗”。事实上那天吃的蟹确实不错,其肉丰且嫩,其膏满且红,色、香、味、形全占了,真可谓“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我去台湾两次吃的蟹,都是从菲律宾进口的野生大海。是愈大肉味愈甜。一次,被台北餐饮界一位朋友请去板桥担仔面餐厅,竟吃了一个重约四斤的大,光是分给我的螯就有手掌那么大,挑来的肉装了一小碗,蘸着姜醋汁而食,味极鲜美。足见我的口福实属非浅。遗憾的是,听说这样大的是愈来愈少了。另一次在台北松寿路凯悦饭店,吃了一次盐酥。大约有一斤半左右,三位陕西同乡请我吃的。看样子是先将放油锅里炸后另起锅,将蒜粒爆香,再将炸过的放进去炒成的。当服务生持盘刚进入房间,飘过来的香气就把人迷住了。它的吃法很土,拿起来啃就行了,这虽与颇洋的五星级饭店不相称,好在我们都是老乡,彼此,彼此。
早年,我在研究所里研制仿唐菜时,选录了《清异录》中记载隋炀帝吃的“缕金龙凤蟹”,这是用醉蟹做的。醉蟹西安没有,我们就从江苏进了一批罐头醉蟹。黄之鲜香,肉之嫩滑与酒香之融合,不愧是蟹中上乘。其实,醉蟹原本就是吴中有名的特产。它是将活蟹浸入糯米酒中,让蟹饱饮酒浆。蟹取出后虽已“昏昏迷迷”,但人吃了醉蟹,似乎却神志清爽了。因此,前人的《醉蟹赞》中有“汝之醉,苏我之醒,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名句。这是对吴中醉蟹的绝妙写照。
隋炀帝杨广穷奢极欲,驾幸江都时,让当地进献美食,不仅要滋味鲜美,而且还要好看。吴中人就进献了醉蟹,并以金缕制成龙凤图案贴在蟹壳上,故名“缕金龙凤蟹”,自然受到炀帝的称赞。想来,吴人进献这道佳肴,大概也有以昏昏迷迷的醉蟹促使杨广稍微头脑清醒的用意。哪知被酒色迷醉的杨广,吃了醉蟹之后,更加沉醉如泥,直到他被人杀死为止。李唐王朝初期,记取了隋朝灭亡的教训,出现了贞观之治,也许是“缕金龙凤蟹”这道菜在“使人昭昭”这一点上,还是颇有后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