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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国的遭遇迅速传遍周围的村庄,恐怖感像乌云一般积压在外出民工家属们的心头。向来为庄户人淡漠与忽视的乡邮员小熊成了人们天天盼望的人物,只要一身绿色的他骑车进村,马上就会围上去一些妇女和老人。拿到了亲人信件的对小熊哈腰点头千恩万谢;拿不到的就对小熊反复诘问直到把他问烦。大木的妻子刘正莲一直没收到男人的信,几乎是天天上午在村部等。一天一天地等不到,便一天天地问小熊是怎么回事。小熊起先还能向女人解释几句安慰几句,有时还开玩笑说大木是在外头学花花了,找了个城里小妞把家忘了。刘正莲当然不信,依旧去等去问,小熊最终叫她问得不耐烦,甩一甩长头发大声道:“天天问天天问,难道是我把你男人弄丢了?”以后刘正莲就不好意思再问了,甚至连村部也很少去了,只是在地里干活时远远看见小熊进村,都要拄着锄柄发一阵呆。

但是像大木这样不见来信的是极少数。大多数打工者都在这个春天里向家中寄回了一到两封信。过了清明节,有些人家不光收到信,还收到了汇款单。这些绿纸片子在寄来后都要经过甚为广泛的传阅,人们在传阅过程中说得最多的话是:“咳,出去还真是能挣钱哩!”

这些绿纸片子给持有者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烦恼。经常有这样的事情:持有者兴冲冲地去镇上邮局里取,里面的人看一看立马给甩了出来:“没有钱!”问什么时候有,答曰过几天再来看看。然而过几天再去还是说没有钱,有的人一连跑好多趟都得到同样的回答。取钱的庄户人急了,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亲人挣的血汗钱一旦进入这个以绿颜色为标志的机构,就像铁入了木、蛇入了窟、公狗****进了母狗×一样死活取不出来。许多人顿足哀叹:庄户孙,庄户孙,谁想给咱亏吃就给咱亏吃。前几年粮管所收咱的粮不给现钱打白条子,现今又有了这中看不中用的绿条子!****脏娘呀……至夏收前,外面寄来的“绿条子”更多了,可是邮局依旧说没有钱,众多的妇女想想马上要用这钱买化肥种麦茬地,急得一趟趟往镇上跑,脸上挂着再猛的风也吹不干的泪与汗。

终于有一天,人们再去取钱时发现没有了障碍。把绿条子换成现金,庄户人又对邮局的人点头哈腰千恩万谢,仿佛这钱不是亲人挣的而是邮局发给他们的救济金。过了几天,对于奇迹出现的一种解释传遍了乡村,说是外地一个小伙在外头打工挣了钱,打算寄回家娶媳妇的,可是他到家后,拿着早他而来的汇款单连跑一个月的邮局却没取到钱,一气之下在半路上跳崖自杀。这事惊动了上级,上级才让邮局改变做法的。许多取出钱的人特别是妇女们得知这事唏嘘不已,说原来钱是这个青年给咱争取到的,这个青年也真是可怜,咱应该把钱匀一点给他爹娘。查问一番,谁也说不清楚青年是哪个地方的,反正是很远很远。人们只好作罢,拿着亲人汇来的钱赶紧购买夏种物资去。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一些在家买了高价地种的中青年男人发现自己年初打错了算盘。他们仔细地把账再算来算去,越算越觉得种地不行。拿种花生来说,辛辛苦苦一年,最多也就是收个三四百斤花生米,毛收入六百元左右。接着是一系列的减法:减去买地钱一百二十元,化肥钱七十元,农药钱二十元,塑料地膜钱二十元,机耕费二十元,种子费六十元,土地税六点五元,镇村两级各种集资四五十元,自留食用油料折价五六十元,剩下的净收入就不足二百块了。如果种粮食作物,那么净收入还要更少。然而那些出去打工的,如果不被人坑骗,一个月就要起码挣这个数目的。这账算得许多人痛心疾首,他们跺着脚说:不干了呀!刀压着脖子也不种地了呀!

收完麦子,天牛庙又走了一大批庄户汉子。

事情的后果被封大脚发现已是“夏至”后的第四天。今年老汉虽然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但他还是像往年那样帮二孙子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到了割麦子时他更是天天下地,一双老手一把镰刀差不多能赶得上孙媳妇左爱英。但是干了三天后他忽然觉得那只大脚疼了起来,那天傍晚他疼得一步也不能走只好让孙子推他回家。夜里这脚一直疼,让孙子拿来止痛片吃下也不管用。第二天还是疼,他只好放弃了下地的打算依旧躺在床上。他抱着那只脚对绣绣老太说:“你说这脚是怎么回事?它多年没疼了如今又疼起来了。”然而绣绣老太不答腔,还是像几个月来的老样子呆呆傻傻地瞅屋顶。大脚老汉无奈而酸楚地说:“枝子她娘,你是不管俺的事啦……”

在家躺了十多天,疼痛总算减轻了一些。老汉一心想看看孙子在麦茬地里种下的庄稼,便找一根棍子拄着下了地。拖拖沓沓走到村外,忽然看见了一个让他十分吃惊的现象:收完麦子这么长时间了,时令已经过了夏至了,田野里竟还有许多没种的地!而这种现象自从大包干以后是没有过的。老汉看着那一块块没种庄稼只有一些灰灰菜、青草等茁壮生长的土地,拧着一脸的皱纹大惑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怎么回事呢?

走到自己的地里,孙子告诉了他答案。老汉听了,是满脸的惊讶满脸的悲怆:“都不种地了?都出门挣钱去?这种事自古以来可没有哇!庄稼地里不打粮,百样买卖停了行。没有粮食,钱再多有什么用……”

他转身再打量了一会儿那些撂荒地,说:“运垒,他们不种咱种!”

运垒说:“那不是咱的,怕是不行。”

老汉道:“怎么不行?让它们荒着太可惜啦!我去找他们问问,他们真的不种咱就栽地瓜!”

回到村里,老汉果然登了几户人家的门,问他们的地还种不种。那些户多是女人在家,都对老汉道:“哎哟哟,当家的一走,俺光口粮田就顾不过了,还有力气去管那些不赚钱的高价地?俺不管了,谁爱种谁种!”

老汉很细心,还询问了承包款由谁交的问题。人家表态:俺当家的在外头能挣出来,就不向他要了。

老汉大喜。回家一说封运垒也挺高兴。从菜园里拔了种自家地剩下的地瓜秧苗,牵了牛扛了犁,就去一块人家不要的地里耕作起来。刚下过雨不久,地土正湿,运垒吆牛扶垄,老汉和孙媳妇则往垄上插秧苗,一个上午就种出了半亩。

他们的行动被别人发觉,一些不打算出门打工的人群起仿效,于是天牛庙村掀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拾地”运动。

一直干到“小暑”,时令实在太晚,秧苗也用光了,人们才住了手。大脚祖孙俩算一算,一共拾了九亩地。老汉直起酸痛无比的老腰,跺跺还在隐隐作疼的大脚,向四周田野睃巡了一圈。看见还有些地没人种,他遗憾地道:“这么晚的时令,种荞麦还行。可惜没有种子。”

麦收前,天牛庙村党支部书记封合作有了一次极不平凡的经历:他去了一次南方。这是镇党委统一组织的。镇党委书记诸葛均恕先在半月前随县里组织的参观考察团去了一次南方,回来便召开全镇干部会议大讲了一通深圳、珠海、温州、苏南,说那些地方是怎样怎样的了不起,如何如何让人解放思想。讲完了,镇党委镇政府的干部们和一些村支书记纷纷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让咱们去看看吧!镇党委经过研究同意了大家的意见,便做出决定,一个村交四千块钱的费用,马上启程。这个六十一人的考察团先是到青岛坐飞机去广州,看了珠海、深圳,然后又坐火车到温州、苏南,当然中途也像县里那次考察一样捎带着考察了江西庐山和杭州西湖。

这次外出考察给封合作带来了极为深刻的感受。且不说第一次坐飞机的那种新鲜,也不说深圳、珠海两地高楼大厦给对他的震撼,就说温州的个体经济和苏南的乡镇企业,就足以让他夜不成寐,和同房间住的乡党委宣传委员老邱谈感受几乎谈了两个通宵。“人家也是人,咱们也是人,为什么人家能干咱们不能干?就怪咱们思想不解放!回去以后,无论如何也得叫村里变变样啦!”封合作在考察团在宾馆举行的表态会上慷慨发言。他还分析道,在天牛庙村,虽然在村两委的大力扶持下,有了鲁南拆车总厂这样有较大规模的个体企业和十来家工商个体户,但村办企业至今还没有一个,这不能不说是村两委的失职。他表示,回去之后一定要急起直追大干一场,让村办企业遍地开花,让天牛庙成为商品经济的带头村。

但是,当他回到天牛庙村向村两委干部传达南行感受的时候,却遇到了和镇上诸葛书记南行回来遇到的同样情况:村干部们也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要亲自去南方考察一回。封合作说:“都去考察,要花多少钱?”只有二十七岁的支部副书记费红卫说:“不去看看,怎么解放思想,知道上什么项目?”封合作这时才想起,他南行时光跟着大伙人走马观花,没顾得上考察一个能在本村搞的具体项目,觉得是应该再去一回。但他还是顾虑钱的问题,说去年收的高价地款和提留款十万,搞轧钢厂的时候已经花掉了两万多,平时的开支又用去了一万多,如果村两委再去考察,钱用去了大半,上项目的时候怎么办。一贯沉稳的原文书、刚补选上不久的村主任宁山青道:“你刚才不是讲,人家敢于举债经营吗?咱们上项目再贷款就是。”其他人纷纷赞成:对,到时候贷款去!见大家都是这种态度,封合作便点头答应,决定等麦收过后就带领大家去。

麦收过后,村里的青壮年又向外走,许多土地无人耕种,有的村干部对此感到着急,封合作却说:不要着急,这是好事。只要挣来了钱难道还买不到粮食吃?不过外出打工总不是长远之计,咱们要抓紧把村办企业搞起来,让这些人回来做工。基于这种认识,他把带干部去南方考察的事抓紧了。“夏至”的第二天,有七名成员的天牛庙村考察团便正式启程。他们沿着镇考察团走过的路线,先天上后地上,一共花了半个月。整个行程里,负责理财的宁山青不断地从裤头上的暗袋里掏出臊哄哄的百元大钞,在不同的地方换成各式各样的发票。到最后在南京逛了一圈夫子庙、秦淮河,裤头上仅存了回山东的车票钱。他看着一大包发票自嘲道:“粮进肚里变成屎,钱到路上也变成屎,这些发票都是屎啦!”

经过这么一番考察,村两委干部的思想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与统一。大家一致决定:坚决改变单一农业生产的老路子,大力发展天牛庙的第二、第三产业。要“几个轮子一起转”,除了村里上项目,还要鼓动各家各户上项目。要“靠山吃山靠路吃路”,把应该在公路边做的文章充分做足。村两委决定,要把公路两边属天牛庙的大约五华里长的地段,建成“非农产业长廊”,无论是建工厂、开饭店、搞修理还是从事其他服务业,村里一概批给土地。哪怕是外村人外地人到这里搞,只要交足土地租用费和管理费也一视同仁。定下了这些原则性的东西,封合作便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做了传达动员。到会的青壮年已经不多,多的是老人妇女。但封合作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而降低了讲话的调门,依旧是坚定有力铿锵作响。由于去过两次南方,不得不学说普通话,这时他在村民会上还不自觉地冒出一两句那种味道的。下面妇女们听了都暗暗发笑,小声说:“哎哟,书记跟南方人串了花了。”封合作操着这种串了花的声调继续讲南方,讲天牛庙村应该怎么办。他特别强调,在上项目问题上,党员要自觉带头,一家保证上一个项目,五天以内,要拿出计划向村支部汇报。

这次会议引起了强烈反响。散会后即有十来户向封合作申请批地,要在公路边开店做生意。从第三天起,也陆续有党员找他汇报自己的项目计划。他们计划上的项目,有建家庭小厂的,有建饭店的,有搞玉米皮编织的,有造爆竹的,有修自行车的,有贩卖粮油的……五花八门。有一对六十多岁无儿无女的夫妻党员前来对支部书记说,他们整整讨论了四天四夜,最后决定用家里五十块钱的积蓄上个商业项目:到公路边上摆个水果摊子。封合作以他们为典型,进一步发动广大党员、群众,反复地讲不要看这对老党员的项目小,关键是精神可贵,能够站在时代潮流的前头做“弄潮儿”。受到书记的表扬,这对老夫妻加快了项目进度,两天后即将一篓桃子抬到公路边上守着。村里人走过他的水果摊子都喊:“哎,弄潮儿!弄潮儿!”两个老“弄潮儿”也不恼,继续向来往行人叫卖他们的桃子……封合作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在大喇叭里讲一通,说村里哪些户又上了项目,全村的项目一共到了多少。短短几天,封合作宣布新上项目已经突破一百个。

这天讲完之后,封合作刚走出村部广播室,看见与他爹同时入党的封从亮老汉正蹲在门外等他。他问:“从亮大爷,你找我有事?”老汉说:“有事。俺跟你说一声,俺也上个项目。”封合作一听很受感动,说:“哎呀,你这么大年纪了也要上项目?这太好啦!你真是黄忠再世宝刀不老哇!——你上什么项目?”老汉瞅着他的脸说:“我上的项目,是专补叫你给吹破了的牛×!”说着便起身走了。此时院里有来申请批地的村民,听了老汉这话都忍不住笑。封合作先是站在那里面红耳赤,待老汉走出门外后他说:“看见了吗?什么叫思想僵化?这就叫思想僵化!什么是改革的障碍?这就是改革的障碍!”

老党员封从亮上的“项目”没有阻挡住天牛庙村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步伐。就在个体项目“遍地开花”之后,他又集中精力抓村办项目了。

村办项目是一个橡胶厂。这是村干部在江苏无锡考察时看中的。具体做法是购进生胶,加工成一些橡胶制品。封合作计划“滚动式”发展:先造工艺简单的鞋底之类,等资金积累多了,再另上生产线,生产高级男女雨靴。销售市场已经打听清楚,本县鞋厂用的胶鞋底就是从外地进的,生产出来之后可以卖给他们,现在需要再把材料来源考察好。于是,封合作和宁山青又去了一趟橡胶产地云南。

这次他们还是坐飞机。到昆明走了几家橡胶厂,请了几次客,把鲁南特产花生油送出几桶,终于得到了一家工厂的许诺答应供货。二人完成任务十分高兴,决定找地方玩玩去。把这想法跟橡胶厂供销科长讲了,科长向他们介绍可以走广西,到桂林看那甲天下的山水去。二人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就是这么个路线!

这次外出,封合作二人又花掉十天多时间和五千多钞票。

供、销两头都没有问题,厂子建设便着手进行。封合作在无锡考察时便与那个橡胶厂谈妥,一旦决定建厂,就请那里来人指导,条件是给他们一万元的技术转让费。现在发了封电报过去,那边很快派了个姓沙的工程师。这“沙工”别看四十来岁长了个小个子,却像小青年一样精力充沛。他在“孙二娘饭店”吃完村里摆的接风酒之后马上动笔画出图纸,指手划脚让村里这样干那样干。根据沙工的指导,村里便在公路边套起一个十亩地的院子,建起两排厂房,再从银行货了款,从无锡拉来了设备。这时候,封合作已经将厂名起好了,叫作“沂东第一橡胶厂”。他这是受了封运品“鲁南拆车总厂”名称的启发,决定要起就起个规格高、声势大的。可是,就在请鼓岭联中的谢老师写好大牌子,正准备在试车这天挂出去时,他却发现了一件让他十分恼火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

那天他去公社开了个会,散会是下午五点,几个村的支部书记便叫上他去了饭店。这一两年来凡是去镇上开会,支书之间相互请客已经成了风气,今天你请,明天我请,美其名曰“加强横向联系”,吃完了在单子上将大名一签交给会计。那天请客的是王家台的书记王子成,此人最爱唱“卡拉OK”,不光自己唱,还要让别人唱,谁不唱是骂谁是“保守孙(分)子”。大家都不愿当保守孙子,就轮流抓着话筒向屏幕上的泳装美女恶声吼叫,直吼到九点多才作罢。封合作骑着摩托车回村,路上让风吹走了酒意,忽然想起橡胶厂的事,便决定到那里看看今天的工作进度。当他进了位于村西南角的工厂大院,发现这里除了看门的封从运老头正坐在那里听收音机,别处已经没有人了。他见院子角落沙工程师的宿舍也没亮灯,便问他去了哪里,封从运老头诡秘地笑笑:“没去哪,在屋里。”封合作便去敲沙工程师的门。不料屋里没人答话,只听得有一男一女带了惊悸的低语声。他立即明白了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他压住心头之火装作自言自语说了声:“噢,出去了呀。”随后离开门口,到不远处的一个厂房墙角蹲在那里。他想看看这女的是谁。

过了好大一会儿,那房门才悄悄打开了。先是沙工程师将他的小脑袋探出来左右瞅了瞅,接着缩回去,屋里便走出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封合作认出,这是村妇代会主任吴香苹。这女人三十刚出头,娘家是十里街,嫁给这村费家果已经多年。她相貌一般却做得一手好饭,自从沙工程师来到这里,封合作便让她负责给他做饭。谁能想到,沙工程师竟跟她做了那些事情!封合作知道,这吴香苹工作能干,生活作风在村里是一直没有任何闲话的,现在有了这种事,一定是姓沙的引诱或者强迫她了。想到这里,封合作便对那个小个子南方人充满了憎恨。同时,他也想向吴香苹问个明白。等吴香苹走近他的时候,他站起来低低喊了她一声。

吴香苹站在那里浑身哆嗦。等封合作让她跟他走出院门外站定时,封合作还能看得见那个矮胖身子在淡淡月光下抖动的幅度。他刚想开口发问,吴香苹低着头哆嗦着声音说:“书记,你也看见了,俺犯错误了。你撤俺的职吧,开除俺的党籍吧。”封合作叹一口气,沉默了片刻道:“你说说,他是怎么勾引的你?”吴香苹掐着指甲盖子说:“不是他勾引的我,是我勾引的他。”封合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吴香苹说:“就是这样。书记你知道,家果出门打工去了,俺家里没有男人。十天二十天还行,时间长了俺实在受不了……不怕你笑话,俺本来想,想找你的,可是又不敢,就,就找了沙工。”

封合作在上弦月的微弱光亮里张大了嘴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这么一种心理并且还对他有过那种想法。在一起工作了多年,封合作是对她从没萌生过性意识的,想不到这女人曾想过找他。为什么?就因为自己的男人长期不在家。此刻他看看吴香苹,想想自家那位实在让人倒胃口的老婆,身体隐隐地有了冲动。但是他朝院里一瞥,想到刚才敲门时发现的情景,却立刻觉得这吴香苹奇脏奇丑,那股冲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最终原谅了这女人,说:“事情过去了,就算啦。再说工厂还要沙工帮忙建好。不过,你要注意些影响。”吴香苹以最快的频率点着头说:“书记你放心,俺再也不干啦!再也不干啦!”

回到家里躺下,封合作回想一下刚才遇到的事情,忽然发觉了一个暗暗存在的事实:那就是因为男人长期外出,村里许多妇女所忍受的寂寞与荒旷。

以后的几天里,封合作在工作之余,就注意留心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妇女了。他发现,那些女人果然憔悴不堪神色灰暗。加上秋收大忙累得很,一个个简直就没有个女人样儿了。这情景让封合作心情沉重,他觉得他有义务抚慰并解救她们。

看来看去,有一个年轻女人成了他特别关注的目标。

这女人是大木的妻子刘正莲。刘正莲只有二十七八的年纪,长了个瓜子脸且胸凸腰凹。这女人的长相曾让封合作无数次暗暗慨叹:****娘老天真是不公正,为什么偏让世上好郎无好妻,好妻无好郎呢!他知道,这女人是因为亲娘早死,她爹又找了个刁酷后妻,才在小小年纪匆忙嫁给大木的。大木能吃不能干,家里穷得很,因而刘正莲时常与男人吵架。可是吵归吵,男人一走她却关心起来了,封合作经常看到她在村部等乡邮员时脸上挂着的焦灼。好长时间没等到,刘正莲也就不再到村部等了,只是经常对别人骂大木那个“愣种操的”。现在封合作看着刘正莲村里村外忙忙碌碌的身影,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充涨了他的身心。他知道,刘正莲的公公老笼头秋天里已被封士目雇去看守果园,在东山里白天黑夜不回家,他便在一个晚上走进了那个破败的院门。

看来刘正莲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此时三岁的孩子已经睡了,她也没做饭,只拿了一卷煎饼在吃。面前无菜无粥,只有一盘咸萝卜条和一碗白开水。看见是村支书,她急忙起身招呼。封合作坐下后心跳得像打鼓,他坐在那里镇定了一下,然后明知故问:“大木来信了没有?”这一问就把刘正莲的泪水问下来了,她擦眼抹泪地摇摇头。封合作说:“这个大木怎么搞的!到外头也不来封信!”眼前的女人眼泪更多了。封合作叹口气说:“唉,就苦了你了,又收又种,哪是妇女能干的。”这句话更严重地触到了刘正莲的伤心处,她一下子捂着脸哭出了声,而且好半天没有止息。封合作抬头看看,低头想想,便起身走过去,把一只手放在女人肩头,又长长地“唉”了一声。正如他所想像的那样,这一声“唉”还没收尾,刘正莲一下子抱住他的两条腿,把脸贴在他的腿上更加起劲地哭起来。封合作蹲下身去,把脸在那可爱的瓜子脸上贴了贴,刘正莲那张正吞咽着滚滚泪水的嘴就像婴儿寻找****一样急急咬住了他的唇……

封合作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钟。走在路上,他眼前还时时晃动着刘正莲那个姣好的身体,耳边还响着她那疯狂的喘息声。他只感到奇怪的是,这女人在那个过程中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在封合作往外走时她把脸用被子捂着没看他一眼。

隔两天又去,这女人还与他上床,却仍旧不说一句话,封合作问这问那反复引导她也不讲。这让封合作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他决定另找一个会说话的去。想了想,宁二旦的妻子也不错,小脸嫩白嫩白的,便选个晚上去了。与在刘正莲那里的方式与进程一样,女人也没做推拒和他上了床。不同的是,封合作有意放慢进程想多玩一会,这女人却在“吭哧吭哧”一阵抽搐之后把封合作往身下一推,随即抬起两手像拍响钹一样把两片白腮拍得“啪啪”响,说:“我该死呀!我该死呀!小孩他爹在外头出力卖命挣钱,我却偷人养汉呀!”看着她那痛苦样子,封合作像个被人放了气的皮球刹那间变软了,慌慌地穿了衣裳溜出门去。

想了想这样做不好,加上橡胶厂投产前后特别忙,封合作就把这份心收了一阵。然而在厂里出了第一批合格产品,沙工程师即将离开这里回南方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吴香苹又在晚上钻进了她不该钻的房子。想想这女人说过的话,他那股责任感又悄然勃发。之后的半个月里,他除了再去和刘正莲睡了两回,又新解决了另外两名妇女的困难。这天他又选定一个新的目标,在晚间上门时,还没等走近,那院门却悄悄打开走出一个绝不是这家男主人的汉子。他趁黑藏到一棵树下,待那人走近时认出,那人是村主任宁山青。封合作等宁山青的咳嗽声远去,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妈的,都是些畜生!”

但是他站立一会儿之后并没回家,他又去了刘正莲那里。他现在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瓜子脸女人,因为她在床上会说话了。她紧紧搂着村支书,细声细气地在他耳边说大木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说一阵子便来这么一句:“不过俺跟你这样了,你得补偿补偿他。等他回来你叫他到厂里当工人吧。”封合作每到此时都慷慨地回答:“正莲你放心,我一定补偿,一定叫他当工人!”

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里,宁可玉在用火煎着一铁勺花生油,不,在煎着他的一腔仇恨。

堂屋里,小米已经被他剥得精光,结结实实绑在了板凳上。板凳还是上次他施展裁缝手艺用的那条,可是上次宁可玉失败了。这个小米的淫心竟像钢铁一样坚强,她让她娘给把麻绳拆去,还没等绳眼儿长好,就又忍着疼痛找宁二歪嘴干×去了。半年里,宁可玉一次次将她擒住,一次将她毒打,可是她百折不挠宁死不屈。宁可玉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一回回地骑车去十里街给小米买好吃的好穿的,但小米丝毫不为之所动。宁可玉只好又找宁二歪嘴。他自知力气不足不敢跟他动手,只向他苦苦哀求:“歪嘴,你行行好,别再跟你二奶奶那样了!”宁二歪嘴却道:“我早不想那样了,俺二奶奶的×咱也实在日够了,可是我想撤,撤不了呀,她老缠着咱叫咱日,你说咋办?”宁可玉相信了爆破员的话,给他出主意说:“你以后躲着她!”爆破员点点头:“好,我就听二爷爷的,以后躲着她!”到了秋收大忙,人们顾不上采石头,东山那里暂时听不到炮声了,可能因为不好寻找宁二歪嘴的行踪,也可能因为宁二歪嘴真地躲避,小米变得老实了许多,天天跟宁可玉下地刨花生、晒地瓜干子。宁可玉渐渐地放心,渐渐不像以前那样对小米严加防范。不料就在今天晚上,小米跟宁二歪嘴又发生了那事。

今天下午天气不好,云彩越来越厚,刚吃过晚饭就下起了雨星儿。此时家家都有晒在地里的地瓜干子没拾回来,家家提着灯笼推着车子下地。宁可玉和小米也去了南岭,到地里两人手忙脚乱地抢拾起来,唯恐辛苦一年的成果烂在了地里。雨越下越大,二人也越拾越急。拾满两篓,宁可玉便用小车推着飞跑着往家送。可是等他推着空车冒雨回来,却不见小米去了哪里,连那盏保险灯也不见了。他焦急地喊起来,小米才提着熄掉的灯从别处跑来。宁可玉问她做啥去了,小米说撒尿去了。宁可玉将褂子顶在头上遮住雨把灯点上,看见拾起的地瓜干子只有一小篮,再看看小米身上满是泥土,便有些怀疑。他一声不吭再拾一会儿,旁边的路上有人推车过去,看那身影正是宁二歪嘴。宁可玉便盯着小米问:“你又跟他弄啦?”小米说:“没有。”但在说这话的同时,她却将脚腕上一件白白的东西往裤管里塞。宁可玉伸手扯了看看,原来那是小米没收拾好只挂在一条腿上的裤头。宁可玉气冲斗牛,把她一拽说:“走,跟我回家!”待两条湿漉漉的身子进了门,其中的一条就被固定在板凳上了。

铁勺里的油已经“咝咝”翻滚,宁可玉咬咬牙,端着它去了堂屋。他看一眼躺在板凳上的小米,恶狠狠地说:“小米我这回给你解解痒,看你还偷人不偷人!”没等小米看清勺中之物是什么,他就取一双筷子将小米腿间的穴道撬开,把一勺沸油灌了进去。小米大叫一声,身体像离水的鱼似地一跃一跃,四条板凳腿儿随之急剧抬落,砸得地“咕咚咕咚”作响……

由于爹娘也忙,小米在家中躺了四天才被金柳发觉。金柳是猜想小米家已经晒完地瓜干子,想让两口子给她帮忙才到闺女家中的。她一进门就闻到了那股浓浓的臭气,等到进屋后奄奄一息的闺女向她说了这事,她揭开被子看看闺女已经溃烂的下身,一下子气昏了过去。她苏醒后,一路哭着去拆车厂找到老腻味,老腻味吼一声:“杀了这个地主羔子!”连忙让部下发动吉普车去了闺女门前。他问闺女凶手在哪,闺女说在井边上晒棉花,老腻味便又去了村中央那口大井。

宁可玉果然正在那里翻弄一席新摘的棉花,看见吉普车过来他直起腰愣了一愣。腻味老汉跳下车,就挺着一根“啪啪”炸着蓝色光花的电棍直奔他而来。宁可玉知道这电棍的厉害,飞起一脚就给踢飞了。老腻味失掉武器,遂扑过来把他紧紧抱住。宁可玉起先不明白老丈人的目的,等弄清他用力的方向,才知道老汉是要把他推进井里。宁可玉看看那口深深的大井,再看看他曾受着屈辱扫了多年的那条街,一股悲愤与决绝顿时填充了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将老汉也用力一抱,借老汉的推力,一下子和他同时倒向了那个黑黑的井口。

司机小孔被这突发事件吓坏了,急忙喊人来救。此时人们多在地里忙,村中人很少,好不容易喊来几个,找来大筐下到井底,却不见了二人的踪影。下水去捞,才发现二人还紧抱在一起,硬掰也掰不开……

死因很清楚,不用再详细追究,双方就各自把死者安葬了。

两个冤家同归于尽的当天,小米就让姐夫转移到了娘家,宁可玉的葬事是封大脚和孙子封运垒料理的。好容易找了一身新衣想给宁可玉换上,可是他还保持着抱住老腻味的姿势,让祖孙俩一筹莫展。大脚老汉瞅着这个自己从小拉扯大的小舅子,点着头说:“可玉你明白了吧?啥时候人心也不能太毒哇!”拉死者到城里火化之前,大脚老汉让孙子把绣绣老太用小车推来,想让她再看一眼她的同父异母兄弟,但绣绣老太到死者面前后还是愣愣怔怔无动于衷。大脚对老婆说:“你知道不知道的,俺反正是叫你见啦!——运垒,拉你舅姥爷进城吧!”

火化回来,祖孙俩为宁可玉做了一口棺材,把骨灰撒进去,再请几个人抬到东山里埋了。

相比之下,老腻味的葬礼要隆重得多,鲁南拆车总厂为他召开了追悼会,封运品眼含热泪主持会议,封合作亲自致悼词。村支书历数了腻味老汉在民主革命时期所做的贡献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立下的新功,称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好党员、好干部,他的死是天牛庙村和鲁南拆车总厂各项事业的重大损失。他号召人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他的遗志,把事业推向前进。听着村支书的话语,看着保卫科长生前坐的旧吉普车,许多不了解腻味老汉过去的年轻人哀思如潮泪水满襟。

在这事件之后的许多天里,村民们没再到那口大井里挑水吃,都说这水太脏了。封运品知道了这事向村民宣布,这口井再不要用了,请大伙先到别处挑水,他决定拿出几万块钱来让全村人吃上自来水。没过几天,封运品果然派人推土将这口大井填平,接着请来县上的打井队在村东开动了机器。一个月后井打成水塔建好,自来水管子也随即通到了各家各户。吃水不忘打井人,村民们都对这事感激不尽,对封运品总裁有口皆碑。

小米休养一段,下身渐渐结痂,不长时间后又一片片退去。这时秋收结束,东山里又响起“隆隆”的炮声,把小米那颗受伤的心震得复苏过来。这天,她又迈着稍显艰难的步子去了东山。找到爆破员,爆破员歪着嘴笑:“这回可没人管喽!”小米说:“是没人管了,真好呐。”二人快乐地说笑几句,便宽衣解带再赴巫山。不料,宁二歪嘴努力了一番,却再也找不到进入的孔道。低头察看一下,咧咧歪嘴说:“小米你甭想那事啦,你成了实心的啦!”小米一听,“哇”地一声就哭。

回家跟娘说了这事,娘说:“这是报应呀,报应呀。”小米也认为是,便整天闷闷地躺着。谁知躺了一些日子,却是随吃随呕,有了怀孕的迹象。去十里街医院查查尿,单子上也写了怀孕。小米又喜又忧,喜得是自己终于又怀上了孩子,忧的是自己腹下没有了通道,这孩子可从什么地方出来。金柳说:“好办,县医院不是会割肚子吗?到时候就叫他们割一道口子扒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米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到了肚子害疼的这天,金柳赶快雇了拖拉机把闺女往县医院送,到那里的当天晚上开刀,果然扒出了一个“哇哇”叫的小丫头。

老金柳日夜在那里伺候。这天给小孩换尿布,她忽然惊叫道:“哟,这丫头怎么不对头?”小米问怎么不对头,娘说丫头的腿裆里只有一个撒尿的小孔,没有长大了才用的大孔。小米看看果然如此,又喊来医生让他们看。医生看看说:“唉呀,是个石女,很罕见的石女!”小米长叹一声,接着闭紧双眼狂笑不止。

以后的年头里,小米没有改嫁,也没再招惹男人,只是一门心思抚养闺女,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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