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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封运垒原来和娘住在一起,1985年却搬到了爷爷奶奶的老宅,其原因在妻子左爱英身上。对左爱英这个为了分得责任田而突击娶来家的儿媳妇,细粉仅仅喜欢了两三天,再往后便忍受不了她的木讷少言在背后称其为“闷猪”。这个“闷猪”也有确有特色:别看她在白天不说话,可是一到夜里睡着便会把白天应说未说的话全都倾吐出来。所以封运垒只好根据妻子的梦话来了解她的思想。婚后的三四天里,封运垒一直憋着一股气不愿与左爱英同房,左爱英对他也是冷若冰霜,岂不知那天夜里封运垒却听她咕哝道:“你个私孩子,跟你睡觉真好。”这一下激起了封运垒的热情,立马去满足左爱英的渴望。左爱英被他弄醒,又是一句话不说,只用身体的掀动来表示她的响应。再后来,这事便顺理成章经常由封运垒组织实施。虽然左爱英还是一声不吭,但睡过去后便会以梦话来称赞她的小丈夫:“私孩子你真好。”“跟你个私孩子在一块真恣!”……听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封运垒便对娘硬派给的他的黑媳妇渐渐地喜欢上了。但细粉没有掌握能了解儿媳思想的渠道,整日里见到的只是她拉着黑脸一言不发的形象,忍不住在背后越来越频繁地说她这也孬那也孬。有一次说得封运垒再也忍不住,瞪起眼说:“孬!孬!再孬也是你找来的!”这么抗议了几回,细粉对“闷猪”的贬损有所收敛。一年之后,左爱英生下了个黑小子,让细粉喜得整日藏不住牙齿,说:“哈哈,这个闷猪还能办大事来!”没想到喜极生悲:左爱英缺乏育儿经验,晚上只顾自己睡觉,让黑小子在被窝里捂死了。抱着只活了五天的小孙子,细粉气得当面骂儿媳“闷猪”,只知道生不晓得养。左爱英还是一声不吭,只躺在那里用手揩了自己的眼泪鼻涕往床沿上抹。第二年,左爱英又怀孕了,到第三年夏天生下一个黑丫头,本想这回不睡被窝安全了,没料到她一睡着真像猪一样死,竟然将一只胖胳膊搭在黑丫头胸上,生生把她给压死了。细粉经过这两次折腾,便对二儿媳彻底绝望了,整天直呼其“闷猪”。这时大儿子封运品已经盖屋娶妻并且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她便将母亲情怀全敞给了那两口子,有事没事就往西院运品那里跑。这天她从西院回来看见“闷猪”又讥讽她,“闷猪”终于爆发终于开口呐喊:“死你个老×!俺不跟你一块住了,俺跟你分家!”细粉先是惊愕,及至问运垒有何打算,运垒也说想分家。细粉说:“分了家怎么住呀?”运垒说已经跟爷爷奶奶商量好了,到他们那里住。细粉想了想,便答应了他们,说:“也好,三个老的你们兄弟俩分开养,你哥养我,你养你爷爷奶奶。你多养了一个,叫你哥一年拿点钱给你。”运垒说:“俺不要,俺养得起!”就在这年的初秋,封运垒与她的黑脸妻子住进了爷爷奶奶家的东厢房。

对二孙子的到来大脚老汉持热烈欢迎态度。他哆嗦着胡子说:“离开他们好!真好!你看看你哥,坑蒙拐骗的,是越来越不走正道了,你娘就喜那样的!”绣绣老太制止他道:“你个老熊,又胡唚个啥呀!”说着就扭着小脚帮二孙媳妇收拾房子去。之后,祖孙四口把日子过得安安逸逸。这期间,封运垒已经从夜晚听到的梦话里了解到妻子对连失两子的痛心与再做母亲的迫切,便将床弟之事格外抓紧,很快让左爱英的肚子又一次壮大又生下一个黑小子。奶奶有前车之鉴早做了准备,从孙媳妇分娩的那一天起就把运垒撵到堂屋里跟爷爷睡,她则在东厢房里日夜照料重孙子,直到三个月后重孙子能翻身了经折腾了才与运垒换过位置。

重孙子起名臭蛋。臭蛋的降生让大脚老汉欣喜若狂。因为上级已从几年前就不准生二胎了,而大孙子运品恰恰只生了个女孩,二孙媳妇能生出臭蛋便格外可贵。他常常让绣绣老太把臭蛋抱到堂屋,他接到怀里笑呵呵地探手去摸重孙子的小鸭,老摸也摸不够,直摸得臭蛋张嘴哭叫才住手。在养育儿孙两代时大脚有个习惯,喜欢把指头送到孩子嘴里让其吸吮,对待臭蛋也是这样。他把一根老枯的指头放到孩子唇边,孩子的小嘴就像喇叭花见了日头一样灿然绽开,接着又像喇叭花进入黑夜似的紧紧闭拢。然后,那张小嘴就一嘬一嘬一吸一吸,把他老爷爷的心吸得又酥又痒有说不出的受用。在臭蛋吃娘奶期间,老汉常常这么做;一年半下去臭蛋掐奶了,老汉还是这么做,意思是让掐了奶的重孙子得到些慰藉。这一来形成了习惯,臭蛋一见了老爷爷就张嘴衔他的指头。大脚老汉也愿意让他衔,一根老枯的指头便常常成为老幼两个最为亲密的联系。直到臭蛋过了三岁生日,老汉的指头又一回被那张小嘴衔住时,老汉才觉出有些不对头。冷静地审视一下这位重孙,发现他这时只会说简单的几句话,而且连这些会说的话也不多说。再与同龄的孩子对比一下,发现臭蛋不如别人伶俐甚至可以说有些愚钝。老汉想:随他娘呢。老汉又想:不行,我不能叫他愚,我得教教他。

从这以后,大脚老汉便致力于重孙子的智力开发了。他伸出重孙子常咂的那根老枯的右手中指,高举着说:“一!——臭蛋你说一,你说一老爷爷就叫你咂指头!”有了这个奖励条件,臭蛋便将小肚子一挺道:“一!”随即扑上去衔住老爷爷的指头啧啧吸吮。经过几次训练,“一”的课程圆满结束。到“二”就难了,因为重孙子没有太多的奢望,有一根指头就满足了,老汉用去半年时间反复引导,方让他在十回中说对六七回。当进行到“三”的课程,臭蛋已经是五岁了。

在教数数儿的同时,大脚老汉还教给重孙子一些别的概念,如大小、长短之类。到臭蛋五岁时,他又教他认识何为方圆。老汉指着饭桌说:“这是方的!”臭蛋便如鹦鹉学舌:“这是方的!”老汉指着烙煎饼的鏊子说:“这是圆的!”臭蛋也跟着说:“这是圆的!”

家里的一些实物认识得差不多了,大脚老汉决定把重孙子带到外面去开阔视野。他牵着臭蛋的手慢慢走出村东,指着一块块长方形的土地问臭蛋:“这是什么样的?”臭蛋瞪着一对大眼想了一阵子,说:“这是饭桌!”老汉刚要纠正,忽然想到孙子说得并不错:“对呀,是饭桌呀!没有地哪来的饭!臭蛋你真灵脱!”走过一张又一张的“饭桌”,老幼两个最后爬上了鳖顶子。站在最高处,老汉指着环绕在他们脚下的那块地问:“臭蛋,这是什么?”臭蛋转动小身子看了一圈,说:“这是鏊子!”老汉为重孙子的这个回答激动万分,他抱住重孙子,用胡子搔着他的脸说:“对呀对呀,它就是鏊子,我跟你老奶奶造出的鏊子!从这里收的庄稼真像鏊子上的煎饼,揭了一层又一层呀!”

就在大脚老汉拥着他的重孙子再度打量脚下的“鏊子”时,一阵人声从岭后传来。他转脸一看,发现有一伙人正在岭下边量地。揉一把老眼仔细看看,原来他们是本村的干部们,领头的是书记封合作。这引起了老汉的注意:许多年来,由村干部出面量地的情况一般很少见,他所经历的只有四六年、四七年的土改,五六年的入社,以及大包干第二年由封合作主持的土地调整。而他们每出一次面,都要发生对全村人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这一次是要干啥呢?

他牵着重孙子的小手走下鳖顶子,走近了那些村干部。

等弄明白村里要将地全部收回去另分,他立马急猴猴说:“又另分呀!各家种的不是挺好吗?不管你们怎么分,反正我还是要我那块圆环地!”

村文书宁山青告诉他:你要也可以,但那块地按地亩是四口人的口粮田,你得跟你孙子商量商量,是要它还是要别处。老汉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要那块啦!”

老汉回家和二孙子说了这事,二孙子却立马表示反对:“不要那块了,等去村里抓阄,要别的地方。”大脚老汉一听怒不可遏:“要别的地方?不行,就得要圆环地!”运垒道:“爷爷,那块地不能要,它浇水浇不上,土层又薄,咱要它干啥?”老汉说:“它再孬再薄也要!”运垒说:“就是不能要,我已经盘算好了。”

大脚老汉看看已进入中年身强力壮的二孙子,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嫉妒。是呀,俺已经老了,再也干不动农活了,这个家靠的就是运垒。他有权利决定家里的一切,没有必要再听他这个八旬老人的了。

可是,老汉又实在无法割舍那块圆环地。那个像妻子曾经戴过的玉佩一样美好的圆环!那个像重孙子形容的鏊子一样的圆环!

实际上,那块地已经在八年前经历了一次破碎。那是在封合作当了书记之后的第二年,村里又娶来一些媳妇,生出一些小孩,而这些新增人口一概没有地。封合作看到这种情况,便对全村土地进行了一次调整,将原来分下去的地一口人抽回一分,分给新增人口一部分,剩下的留作机动地以备人口再增。按照这个方案,封大脚要交回去二分地,这就等于将他那完完整整的圆环地截去一段交出去。这是封大脚受不了的。他只好说服儿子,从他的责任田里多交二分,以便保全鳖顶子上的那个圆环。难题这么解决了,但这些年来,大脚老汉每到圆环地里干活,总有一种玉佩已碎、又用浆糊粘起来的感觉。老汉经常想:这是什么事儿!当年我有二十多亩地,如今只剩下了二亩二还不牢靠,村里说截就截去一块!这算什么分地!这是什么办法!

万万想不到,这块圆环地今天竟要整个儿丢掉了!

不行,说啥也不行!

老汉便开始说服二孙子把这块地留住。他想以情感动运垒,又从头讲了一遍他们老两口当年开拓它的艰辛。绣绣老太近几年耳聋眼花,今天听明白了这件事情也给老汉帮腔,老汉说几句她就在一边点一下头:“是呵!一点不假呀!”然而运垒却不为之所动,当爷爷终于说完后他将头一摆:“不能要就是不能要!虽说它是你们拿血汗换来的,可如今它到底还是块孬地,留它干啥?”见说不动孙子,绣绣老太做了退让,对大脚老汉说:“唉,孙子说的也是,咱再怎么恋它它也是块瘦地,舍了舍了罢。”老汉却把大腿一拍:“就不舍!死也不舍!”

祖孙俩自合伙过日子后第一次进入对峙状态。谁也不退让,谁也说服不了谁。实在无奈,他们只好谈定:老公母俩愿留圆环地就留,应该交出的一半,他们愿出高价买了种就买,不买的话就交到村里由别人种。

老汉当然要将整块地保全。他立马到村里说了这事,并问交出去的一半要多少钱才能买回来,村文书宁山青说:“大叔你等着吧,两田制有人反对,贯彻不下去啦。”

“两田制”在天牛庙村的推行遭到了费小杆等人的坚决抵制。在村两委丈量完土地准备实施的时候,费小杆已经暗地里组织起一批骨干并将工作做到了各家各户,叫大伙谁也不要去村里抓阄,谁也不要投标买高价地。他向全村人算了这样一笔账:如果按村里确定的承包田的标的,那么全村人就要至少多交给村里八万块钱。而一口人只分半亩地,除去吃饭穿衣便再无节余。这笔账算得村民们怒火中烧。大木在这场斗争中自觉地当了骨干,他一家家地跑、一户户地串,到谁家就再三嘱咐他们:“可别抓阄呵,把阄一抓就毁了堆呀!”这笔账算到大脚老汉那里,立即引起老汉的强烈共鸣:“对,就是不能由着他们!合作真狠心呀,一亩地交一二百块钱,占了收成的七八停哩!过去财主也没这么干呀!”人心皆同,皆思不变。所以当村里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准备宣布实施“两田制”时,竟然去了不到十个人。

封合作当然要粉碎对立面的阻挠。他打开高音喇叭,用整整三个晚上的时间向全村反复介绍“两田制”的优越性,并解释说,收起的土地承包款是要做大用场的,村里计划上一个企业,来安排剩余劳力,同时也为集体增加收入。三个晚上之后再开村民会,然而还是到了不足一半。封合作气恼地说:“看来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不给他们费唇舌了,马上开始招标承包!”于是,一张由宁山青书写的红纸告示就贴在了村中央的墙壁上,上面写明哪些地块是承包田,每一块的底价是多少,让村民们踊跃投标。在这个时刻,费小杆也加紧了地下工作,让村民无论如何不要去上当。这样,一天过去无人站出来;两天过去还是无人站出来。到第三天上,一个消息忽然传遍全村,说那高价地已经有五六块让外村人买走了!有人找到村文书宁山青核实,宁山青果然拿出与外村人签定的合同让他们看。天牛庙村民这一下乱了阵脚,许多人说:“不行啦,赶紧买呀,再不买就叫外庄的鳖羔子买光啦!”于是,有拿出自己的积蓄的,有向别人借的,一窝蜂地揣了票子往村部跑。人到得多了,村里便不轻易拍板成交,捏着每一块一等再等。这样一些好地便成了众人争夺的目标,你出一百五,我出一百六;你出一百七,我出一百八。最后价格涨得接近或超出地的年收入了还争,投标者声称“不争馒头争口气”,只要把地争到手就是胜利。面对这种场面封合作无比得意,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说:“看吧,历史车轮总是滚滚向前的!群众总有觉悟的那一天!”

就在这种局势出现的那天晚上,费小杆一个人在家,啃着一块咸萝卜头,一气灌进肚里一瓶白酒。他一边喝一边骂:****姐呀!****娘呀!****奶奶呀!****祖宗呀……当性威胁的对象再也无法升级时,这位前村长、天牛庙又一位农民斗争的领导人醉得一塌糊涂,歪歪斜斜倒在床上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他让老婆找出几身衣裳,又拿了点钱就往门外走。老婆问他去哪里,他说:“出门挣钱呗,难道你想饿死?”

大脚老汉问明那半边圆环地的底价是一百三立马犯了愁:他没有钱。他后半辈子一直没能攒下钱,等到与二孙子在一起过日子,二孙子便是家长,钱都在人家手里,他只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分。要保全圆环地,到哪里弄这一百多块钱呢?想了想,只有借。

大脚老汉便开始在脑子里为能去讨借者排队。他想到了长孙封运品,那小子的钱是多,可来得不干净,咱不朝他借。小舅子宁可玉也有钱,可那钱咱更不能用,要用的话绣绣一准不乐意。向村里别的人家借怕也不行,你看家家都忙着筹钱买地,手头都正紧张,谁家能借给你?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闺女枝子。嗯,这闺女对爹娘孝顺,再说她三个儿子有两个成了家,三儿子也定了对象传了契,说不定能有闲钱拿给他。

这天上午老汉背上粪筐去了皂角岭闺女家。不料一进门就遇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场面:枝子正流着泪跪在三儿子面前“咕咚咕咚”叩头。老汉大怒,喝道:“三国你个小杂碎又惹你娘生气,看我揍不扁你!”外甥见姥爷来了也流着泪叫:“姥爷你快说说俺娘,俺真不想要了!”大脚老汉莫名其妙,问:“你个贼仔不要什么?”枝子这时爬起身来,一边擦泪一边让爹到屋里坐,然后抽抽答答讲了她家的事情。他说三国的对象定了两年多了,小契大契都传了,该花的钱都已花到,就等着过年往家娶了。想不到他丈人家捎来讯,非叫这边再给买一台电视机不可,黑白的还不要,得要带彩的,不然的话就甭想娶他们的闺女。一台彩电至少要花两千多块钱,这到哪里弄去?找大国二国借,他们的媳妇都说娶她们的时候连黑白电视机也没给,凭啥要他们帮忙?无奈,三国的爹虽然长年害腰疼,却也硬撑着帮人打石头挣钱去了。三国个兔崽子却说,没钱买电视就退婚算了。可是这门亲事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一旦退婚就算全打了水漂,敢吗?所以枝子就痛哭流涕向儿子下跪了。

听完闺女的诉说,看着闺女已经花白了的头发,大脚老汉好一阵心酸。闺女这辈子实在不容易,拉扯了三个儿子长大,快六十的人了还是没操完心。叹一口气,便把那借钱的事情藏在了肚里,劝一阵闺女注意身体,又劝一阵外甥不要气他娘,捎带着再骂两声闺女的那位贪心无度的亲家。但对闺女外甥如何弄到一架彩电,他半点主意也没拿出来。在吃下闺女烙的一张油饼之后,他拖拉着沉重的两腿又回了天牛庙。

下午蹲在家里还是想不出钱从何来,到傍晚时转悠到村部,听宁山青说那半边圆环地已经让费连江买去了。费连江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手头有一些钱,已经买了六亩多高价地。他在买地时声称,不管谁跟他竞争,无论出多少钱,他的价都比对手高十块钱。大脚老汉摸摸自己那空空的口袋,两腿软沓沓地坐下去,半天没能起身。

半个月后到了收、种季节。大脚老汉跟着二孙子封运垒把圆环地里的花生刨掉再种麦子时,牛与犁就不能围着鳖顶子转圆圈了。看着运垒将地耕个半圈便吆牛回头,看着圆环地现出半湿半干的怪样子,封大脚耳边清楚地响起了玉佩的断裂声。他在心里呻吟道:枝子她娘,毁了呀!毁了呀,枝子她娘……

“两田制”的实行为羊丫建设饭店扫除了障碍。她看中的那个地盘被封合作划定为承包田,羊丫以一亩五百块钱的价格拿到了它。接着,平整,拉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儿就崛起了六间大瓦房。在建设中也遇到过麻烦,当屋墙垒到两米高时曾在夜间被人推倒一面,垒到两米半高时又被人推倒过一次。问睡在工地上看摊的孙立胜是谁干的,他说不知道——他又陷入壶中春秋了。羊丫恨恨地骂男人一通,便去找侄子封运品说这事。封运品道:“姑,你别找我说,找腻味爷爷吧。保卫工作他最内行。”于是羊丫就找老腻味。老腻味一听,立马指出肇事者不是大木就是封运泽——大木原先不愿让出这块地,现在因村里调整土地不得已才让出,心里肯定嫉恨;封运泽呢,他家两年前在村南边开了个“美食饭店”,现在看到多了个竞争对手说不定会捣乱。这么一分析羊丫觉得茅塞顿开,问老腻味怎么办。老腻味给出了个主意,让羊丫找人写了张告示贴到工地上,上写:“再一再二不再三,大路朝天各半边;如果胆敢再捣乱,抓了活的法庭见!”这样办了,果然再没发生意外,遂对老腻味的能力不胜钦佩,给他送了一箱“兰陵二曲”以作酬谢。

房屋建起来,便张罗着起店名。孙立胜拍着肚子说这事包在他的身上,就整天咕咕哝哝,想出一个就向羊丫报告,又是“明珠”啦,又是“春风”啦,又是“沂蒙”啦,又是“东亚”啦……但都被羊丫一一否决。羊丫说:“你起的这些都是大路货,我要一鸣惊人的。”羊丫去求侄子封运品,封运品用掌尖拍了几下太阳穴,然后说:“姑,你想要一鸣惊人的我就给你起个一鸣惊人的。你知道《水浒》上的孙二娘不?”羊丫说:“知道。浑名母夜叉,专卖人肉包子。”封运品说:“那你的店就叫‘孙二娘饭店’。”羊丫笑道:“运品你个杂碎,你不是糟蹋你姑吗?你姑夫是姓孙不假,可我能像孙二娘那么粗鲁吗?”封运品说:“姑你想不想挣钱?”羊丫说:“不想挣钱我开饭店开啥?”封运品说:“你想挣钱就用这名。现今有些事就得出奇制胜。你叫孙二娘饭店,肯定能引起过路人的注意,生意一定孬不了。这叫利用逆反心理!”羊丫点头道:“好好好,那就叫孙二娘饭店!”

阴历八月十八的八点十八分,“孙二娘饭店”正式开业。饭店门口贴了大红对联,插了八面彩旗,腻味老汉指挥一拨小青年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村两委成员和鲁南拆车总厂总裁封运品都应邀到场,天牛庙村支书封合作则手执剪刀为饭店剪彩。在那根红绸子断开的刹那,数挂鞭炮一起炸响,饭店经理羊丫笑容可掬将来宾请到了店内酒桌旁边。

别致的店名果然引起不寻常效果。还没到中午,开业酒宴正在进行的时候,就先后有不少车辆行人停在了门外。“看看孙二娘什么样子!”“尝尝人肉包子什么滋味!”闹闹嚷嚷走进店里,见“孙二娘”风韵犹存有几分动人,便越发来了兴致:“你就是孙二娘?”羊丫满面春风道:“是呀,各位里面请!想吃啥呀?”“来两盘人肉包子!”“好来!快上包子!”从村里雇来的小服务员就笑盈盈捧上了包子。顾客们一边吃一边开玩笑:“哟,还真是人肉的来!”“哟,馅里还有弯弯毛哩!这是从什么地方割的肉?”羊丫也不恼,依旧粉脸带笑该干啥干啥。有坐下喝酒的,喝到高兴处,一个大胡子司机就道:“孙二娘,俺武松喝醉了,快来背俺上床!”羊丫就笑着去他面前蹲下,待那人真往她身上趴时又猛地逃走,让其扑空倒地,这时店里一片哄笑热闹异常……

当天晚上九点来钟,封合作迈着几乎听不见声响的步子来到了“孙二娘饭店”。店门虚掩着,羊丫一个人正在那里数钱算账。见封合作进来,她的脸突地飞起一层红艳。她没叫他书记也没叫她的名字,只说:“来啦?坐吧。”

但封合作没坐,他问:“老孙呢?”羊丫说:“喝多了,睡了。”这时封合作便关了店门,回身盯了羊丫看。羊丫看了她一眼,走去又把店门打开,说:“说不定还有来吃饭的呢。”封合作的脸这时就很不自然。他在一把凳子上坐下,把脸一捂说:“羊丫,我真懊悔……”这时羊丫的眼里便有泪花儿莹莹地转动。

封合作抬起头接着说:“羊丫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那个胖女人,我一见了就恶心。”

羊丫冷冷一笑:“这话谁听?儿子都早抱上了,还恶心呢!”

封合作脸上便现出许多的尴尬。他低下头说:“你不知道,我跟在一块时,心里也是想着你的。”

羊丫的眼睛一亮,里面的泪水又充盈了。

这时,封合作便站起身来,向羊丫走近了。羊丫抱膀闭眼似在等待,但就在封合作向她伸出双手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睛退后几步。封合作没料到会是这样,语气急促地问:“羊丫你不愿意?”

羊丫长吁了一口气,说:“合作,咱们别这样。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

封合作说:“不,我看你还是那样子。”

羊丫苦笑了一下:“哪能呢。你并不了解我。我办这饭店你帮了大忙,我感激你,今后你想过来吃,想过来喝,都可以,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可是,别的事是不行了。”

封合作说:“真不行?”

羊丫点点头:“真不行。”

封合作摇摇头长叹一声,转身走向了门外。

秋收一结束,涉足“鲁南拆车总厂”的天牛庙村民突然增多。一个又一个的人走到那个威风凛凛的大门外,向保卫科长腻味老汉提出申请要见一见封运品。保卫科长是忠实履行职责的,无论对哪一个来者都是坚决地挥挥手:“快走快走,封总很忙,哪有工夫搞接见!”但许多上门者不够听话劝不走,就向老腻说明来意:因为缺钱没买到高价地,剩下的那几块巴掌大的口粮田实在不用全家人都下手,想来拆车厂里干活。保卫科长摇摇头说:“没门!厂里的人员早就足啦!”坚持不让见封总裁。封总裁起先没注意,这天大门外人聚得很多,他从窗子里看见了,便走出来问是什么事。一群村民喳喳了一会儿,他才知道了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难题。他说:“父老乡亲实在抱歉,拆车总厂业务有限,现有的七十多名职工已经足够了,实在不能再增加人员了。”老腻味歪着头对众人说:“怎么样?信了吧?封总说的还能假啦?”

拆车总厂的这种态度激起了天牛庙村民的一致愤怒。他们算了算,这个厂用的七十来人,在本村找的仅占一半,其余都是从别的村子甚至从县城找的。****姥姥,封运品他还是不是天牛庙的人?他是天牛庙的人为啥不为天牛庙办事?一些人就把这意见反映到村支书那里。封合作道:“拆车总厂虽说是个体企业,但还是属于天牛庙的嘛,是有义务解决本村剩余劳力的嘛!”他就找到封运品说了这个意思。封运品面对村支书沉吟良久,然后说:“书记,实事求是地说,我真是不能增加工人了,但既然你说了话,我收下一部分就是。”封合作问他收多少,封运品说收十个,再多一个也不行,而且这十个人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封合作见没有商量余地,就说:“十个就十个吧,其实你收一百二百也还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

封合作这时又向封运品讲:村里收起了一笔土地承包款,打算上个项目,就是吃不准上什么好。封运品想了想说:“上个小轧钢厂吧。现在各地都在大规划搞建设,钢筋缺得很,临沂附近有些村建了这种厂子挣了大钱。而且咱村建正好具备有利条件,可以用我这厂里的废钢铁,不用到外头采购。”封合作说:“造钢筋可不简单,得投多少资?”封运品说:“其实工艺很简单,就是搞来一套设备,把废钢铁生拉成条,花几万块钱就能干起来。”封合作问:“生拉出的能叫钢筋吗?”封运品哈哈笑道:“怎么不叫钢筋?有人买就叫钢筋!用到楼上就叫钢筋!我说书记哎,你得解放思想呀!”封合作点点头:“是得解放思想!上!抓紧上!”

第二天,封合作就与宁山青二人到沭河西岸考察轧钢项目了。

与此同时,封运品也在村里贴出了为解决天牛庙剩余劳力决定招收十名新工人的广告。广告贴出的两天内,便有一百四十多名男女青年报名。这期间,有许多报名者托人或亲自找封运品说情,要他优先录取,而他均未答应,说不管谁都要通过考试,一视同仁。其中有个青年管运品的娘叫表姨,便想走她表姨的后门。他表姨细粉大包大揽,说:“厂子是咱自己的,好办!我跟运品咳嗽一声就行!”结果她咳嗽是咳嗽了,但儿子仍让那青年参加考试,气得细粉一整天没有吃饭。等到考试,封运品亲自设计了两关:第一关,让报考者在几个拖拉机轮胎前排起队来,男的去搬动后轮胎,女的去搬动前轮胎,能搬动五米远以上的就留下,搬不动的就请走人。经这么一番淘汰,留下的五十来人又进行如此测验:让他们一个个单独到一间屋里,里面摆了二十种汽车零件,一名技术员手拿小竿指点着说一遍它们的名称,然后让他们复述,能说对几种就得几分。到最后,从得分最高者数出十名,算是结束考试。这么一来,众多的落选者谁也没法提出异议,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由腻味老汉亲自开启的银灰色大门。

冬天到了,庄户人的闲日也到了。只要天气晴朗,村前铁牛那儿都要聚集许多晒太阳的中老年人和玩耍的青年儿童,于是这段闲日也成了天牛庙村信息传递最为快捷的时候。传递得最多的消息,是村里哪位出门打工的回来了,他(她)挣没挣着钱。听别人说还不放心,人们还要到那人家中直接与其对话加以核实。这年天牛庙在外头打工的人共有十来个,一回来便忙着接待来访者不分晨昏。他们像录音机一样一遍遍地向来访者讲述在外面的情况,或好或坏的遭遇在听众那里都会引起强烈反映。两个在天津搞建筑的回来,说他们一人揣回五千块钱,听众们无比振奋表示过了年也去,要求这二位带领他们;去东北修路的三个人眼泪汪汪地讲他们苦干一年想不到工程款叫包工头带着跑了,他们只好扒车讨饭回来,听众们额上冒出冷汗,说操他奶奶外头的事还真是吓人,出不出去咱可得好好寻思;在广州打工的封运芬是坐飞机回来的,到青岛落地后又让出租小车直送村中,这等于在天牛庙放了一颗原子弹,让村民们一下子认定南方是遍地黄金就看你去捡不捡;而到济南当保姆的宁丽丽则一回来就让人们发现了她的大肚子,大伙便一致地又说城里人都没长人肠子咱可不去上当受骗……整整一个冬天里,天牛庙村民们的血液让这些新闻搞得成了温度计里的红色酒精,消消涨涨没个安定的时候。

在这段时间里,村里一直在筹建小轧钢厂。封合作与宁山青去沭河西边考察一番,回来说这项目大有前途,他们已经向人家交了两万定金买设备。与此同时,村里也在拆车厂附近划出一块地准备建厂。看到这种动向,许多在封运品那里落选的青年又到村里报名,要当轧钢厂的工人。封合作让人一一记下名字,说到时候也要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然而正在小青年们忙着打听到底怎样考试认真做着准备的时候,一个消息传遍全村:轧钢厂不办了。因为别处一些工程用了小轧钢厂的“钢筋”发生了几次塌楼事故,上级明令禁止再用这种小厂的货,所以小轧钢厂不能再办。于是,大群青年的愿望又成为泡影,他们又跑到外出打工者那里探讨年后外出的可行与否。

吃过大年初一的饺子,许多年轻人都下定了出门的决心。他们把上年出过门的人认作头雁,鼓动着翅子随时准备跟他们走。被认作头雁的,即使是上年在外吃了亏,现在也又重抖精神再度出征,带着过来人的自豪神气认真指点着追随者该准备的东西和该注意的事项。这些人中只有封运芬例外,她说她还是坐飞机走,因此无法带本村姐妹们一块。本村姐妹则一致要求她留下地址,她走天上她们走地上,到广州再见面,但封运芬最终也没答应她们,惹得姑娘们走出她的家门就骂。除了选定打过工的来带领,许多人还自寻门路奔赴新的更多的目标。总之,天牛庙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候鸟式的大迁徙开始了,初三走了第一批,以后便陆续有起飞的,或向南,或向北,或向西,或向东。东边最近,是只有百多里路已经建起大港的日照市,一些青壮年就去港上扛大包。

天牛庙是这样,外村也是这样。那条049省道上,每天早晨都有一群群的外流民工背着用蛇皮袋子装着的被子卷儿向过往的长途汽车招手。他们的身后,则站了一群眼含泪水的娘儿们。男人们上了车顾不得找座位,急忙在汽车开动造成的摇摆中打开车窗玻璃,向自己的女人喊一声:“别叫地荒了呵!”女人流泪答应着,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汽车从视野里消失,然后转身蔫蔫地回家。

大脚老汉的外甥三国也走了。走之前来姥爷家坐了坐,说他准备去的地方是北京。三国说,北京是首都,到那里无论干啥也要光荣一大截。封大脚说:再光荣咱也不去,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三国说,光在家蹲着,俺还娶不娶媳妇?老汉便哑口无言。绣绣老太在一边说:“去吧三国,一到那边就打信来!”三国答应着。这时封运垒从外面回来了,三国说:“二表哥你不出去?你要出去咱一块!”封运垒笑笑说:“我不去,我看还是在家种地牢靠。”接着就向表弟讲他今年买的高价地准备种些什么。三国对他说的不感兴趣,敷衍了几句起身走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天牛庙村发生了一件有些离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木。大木因为没钱买高价地,今年只剩下二亩半口粮田,他老婆刘正莲便让男人出门打工,但大木坚决不去,说:“俺爷爷俺爹都当觅汉,我再出去当觅汉?”刘正莲恨恨地说:“你不当觅汉,你学封运品开厂子雇别人当觅汉呀!”大木听老婆此言不善,气得吹胡子瞪眼。刘正莲说:“你甭弄那熊样,你看你也有儿子了,你想咱这个家往好里奔不?”然而大木还是不去。两口子便闹别扭。老笼头知道了这事,也支持儿子不走。刘正莲处于劣势,有火无处发,只好在爷儿俩的大饭量上发难,每当自己做的饭让爷儿俩吃得精光,她便敲敲打打地骂:“光能吃不能挣,都是猪!”爷儿俩不愿跟他交锋,只当听不见,该吃还吃该睡还睡。不料正月十三这天,镇派出所忽然来了一个带大盖帽的小仲,找村干部调查大木,问他年前这段时间在哪里。宁山青说他一个抱窝鸡还能去哪,他一直在家种地。小仲说不对,深圳一个派出所打来电话,说那边有家旅馆发生了一个强奸抢劫案,作案人跑了,不过根据那人登记住宿用的身份证判断,此人就是山东省沂东县天牛庙村的费大木。宁山青觉得蹊跷,便找大木问,大木听说后把脑壳一拍说:“毁了!”原来大木早已把身份证卖了。那是前年夏天,村里来了一个城里人模样的买身份证,五十块钱一个。大多数人家不卖,少数人家觉得就那么个塑料片片,放在家里也没有用处,就卖给了人家。问那人买了干啥,那人说是买股票用。庄户人家不懂什么是股票,反正钱到手了对此也没放在心上。那人到了大木家,大木卖得最为痛快,他的,他妻子的,他爹的,一把拿给人家。想想死去的娘还留下一张也找出卖了,内心里暗暗觉得赚了个便宜。二百块钱接过来,转眼看见三岁的儿子在一旁,踢了一脚骂道:“****的也不快长,要是够十八了不也卖上五十?”……宁山青把这情况跟小仲说了,小仲气得大骂了一通“愚猪、蠢驴”,火速赶回去向深圳打电话。

小仲走后,这事很快传遍了全村,许多不愚蠢的人接踵登上大木的门,问他两句,笑上几声,接着便向他分析这事可能产生的后果。有人说,小仲回去打电话怕也没用,过不了几天那边就会来人抓他,因为身份证证明了是他做的案。大木气得一蹦三尺高:“我哪知道那女人的×是横的是竖的?不是****的能来抓我?”刘正莲在一边哭唧唧地道:“丢了人了,丢了万人了!”仿佛丈夫真的干了别的女人又抢了人家的东西。老笼头也吓坏了,抖抖索索地说:“你看你看,我的也卖了呀,可别叫人家拿着干坏事!”有人就吓唬他:“说不定下一个强奸犯就是你!”老笼头说:“瞎说瞎说!我这么大年纪了,给我个大闺女我也不行呀!”接着他就骂儿子是个孬种,没跟他商量就把身份证卖了,完全是个事后诸葛亮的架式。大木被骂不过硬充好汉:“我就不信能来抓我!”有人就说:“这说不定,如今案子难破,公安局为了对受伤害的有个交代,把你抓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么一说大木也慌了,夜里抱着头想了半夜,对妻子说:“你不是嫌我不走吗?我这回可要走了。”刘正莲说:“你要走就趁早,人家有飞机,说来风快!”大木便一跃而起收拾东西。收拾好了又出门向人借钱。敲了六七户人家的门,好容易借到了一百一。回家将零头给妻子让她买盐吃,揣起那一百便说要走。刘正莲红着眼圈说:“就不留个想头?”大木明白过来,便与妻子上床进了被窝。可是大木不行。他说:“心里毛糟糟的,等一会吧。”但等了一会还是不行。大木说:“唉,算啦。”穿上衣裳,到堂屋门口向爹说了一声,接着悄悄开门走出了村子。此时大约是下半夜,万籁俱寂,唯有小北风倚仗半天乌云的威势咬他的脸,咬他的耳朵。

到县城坐上最早一班车,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到了济南火车站。此时他已明确了他要去的地方。他决定去东北,因为越往北走离开深圳越远。这样想着就找地方买票。终于找到了卖票的一溜小窗户,问清了东北的票是哪一个卖,刚凑过去,就见一个带大盖帽的小青年冲他说:“排队排队!”窗前正排着队的人也一迭声地冲他喊:“排队排队!”大木心里说:“排队就排队,咋呼个X?”就沿着这支队伍找它的尾巴。在他往后走的过程中,他发现这支队伍竟是那样的紧密:不管男女一律胸腹紧贴,后面的人还伸出胳膊揽着前面人的腰,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而组成这支队伍的大都是他这样的庄稼人,粗皮糙肉带了一身土腥味。噢,都是出去打工的呀!大木心里涌上了一股亲切。不料,组成队伍的人们却对他不亲切,都带了一脸的气恼看他。在他将要走近时还都把前面的人抱得更紧,唯恐叫他钻了空子。大木想:不用怕,我到后边排着去。于是就一个劲地住后走。

大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支队伍竟然这样长!它在站前广场上弯了几弯,甩了几甩,大木走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见到它的尾巴。此时大雪纷纷,人人的头上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层,那支队伍便像一根巨大的白蚯蚓。大木问问队伍中的一个青年是从什么时候排队的,青年操着临沂西乡的口音大声道:“****姐个小×,从前天晚上呗!”大木吓了一跳。走几步再问一个,说是昨天早晨。大木心里便有些着急。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排队买票,他仍旧去找队伍的尾巴。终于找到了,队伍最后面是一个圆脸姑娘,正冻得直打哆嗦。大木问她是哪里的,她说是肥城的。问她去哪里,她说跟别人一块到北京。说着她转脸看了看不远处的七八个姑娘。这几个姑娘此刻像一群小母鸡一样蹲在地上,共同举了一张塑料布遮住雪正往这里瞅。大木说:“也不知道要排多少时候。”姑娘说:“不知道,听说东北的车票特别难买。”说着说着天就黑了,他们身后又跟了一长串人,而队伍向前挪动了不足三四步远。

雪越下越大,后边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为何,大木发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而且身前身后的人们都是后边的揽上前面人的腰。前面的圆脸姑娘也揽上了一个三十多的汉子。大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住了姑娘的腰。在揽上的一瞬间,姑娘的屁股清清楚楚地触在了他的小腹上。大木觉得不好意思,甚至有些冲动,但看一看天,看一看雪,再看一看广场上的茫茫人群,一股巨大的焦虑感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对姑娘的任何感觉都消失殆尽。

车站钟楼上的大钟敲过十下,队伍再也不向往前挪动一点。从前面传来消息:今天的票就卖到这里了。但队伍仍然没散。大木明白,大家就要这样一直站到明天了。这时前面的圆脸姑娘已经被她的一个长脸同伴替下,大木再抱上她的腰时,感到腹内饥肠辘辘。他从蛇皮袋子里掏出一张煎饼,一口口干干地吃下,再在风雪中簌簌地站着。

十一点的时候雪停了,但西北风也更加刻毒。大木浑身哆嗦着抱紧前面的长脸姑娘,当然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身后那个济宁小伙的用力。“****娘呵!”“****奶奶呀!”前前后后是一片带着颤音的骂声。再过一会,骂声寂寥,间或有鼾声自队伍里发出,而队伍还是像一条巨大的蚯蚓似的一动不动……

大木也抱紧身前新换班的蟹脸姑娘迷糊了一会。在东方再度发白的时候他醒过来,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遭这样的罪。他想我本可以躺在家里舒舒服服睡觉的,可以随时跟妻子弄那好事的,但现在我却在这个****的火车站挨冻!这全怪那个身份证。大木想我要不卖那个身份证就好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无用了,我必须出门躲一躲。

不过,我躲得了一时,躲得了长远么?如果深圳派出所不抓到我不罢休呢?如果那个坏蛋拿着我的身份证再干别的坏事呢?那我永远也脱不了清静呵!

就在这时,大木突然改变了去东北的决定。他要去深圳。他想到那里一边打工一边寻找那个坏蛋,把他的身份证要回来!

放开蟹脸姑娘的腰,再去别的队伍里站着。等大木终于挤上去南方的火车,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大木买的当然是“站票”,但手持站票却没处站。人太多了。车厢里是人,过道里是人,厕所里也是人。人人走动不了,挤在中间的人连转身都不能。开始还行,后来一个个的膀胱满了就产生了严重问题。有人实在憋急了,就用喝空内容的饮料瓶或易拉罐塞进裤裆里接尿,接了之后倒到窗外去。这个方法迅速在男人们中间推广,许多人手边没有便解囊向城里旅客购买,一个易拉罐最高卖到六元。但这只是文明民工干的事,有的人干脆掏出家伙打开了开关。姑娘们上不了厕所又无法用易拉罐,便只好站在那里憋得像正在下蛋的母鸡。终于憋不住了,就站在那里任尿水顺腿淌下,与此同时脸上也是双泪长流……

大木挤在人堆里昏昏沉沉。他脑子里老是想着他的身份证和与这身份证有关的案子。他想这会儿深圳派出所肯定坐飞机去了天牛庙,抓不到他肯定要想办法追来。他越想越怕,脑神经渐渐纠结成一团乱麻。下半夜时,车厢的另一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大木脑壳“铮儿”一响遂高声大叫:“娘呀,他们来啦!”他将身边的人猛力一拨,一下子跳到小桌上蹲着,回头叫道:“哎哎哎,我不是他呀!哎哎哎,他不是我呀!”接着一头撞碎车窗玻璃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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