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有许多鸽子,灰色的,周身像雨点儿一样的斑斓的鸽子。每天早晨,东方刚刚吞出微光,那些鸽子们就哗啦啦一起飞出鸽笼,像一团会发声的云,咕咕鸣叫着离开小区。
它们的主人是一位退休老教师。
这些鸽子优雅地滑翔在天空,是小区上空的风景。但是新搬进小区里的人总是抱怨。抱怨鸽子四处遗落的粪便,抱怨鸽子不分时晨的噪音,抱怨鸽子飞散褪落的羽毛。
新来的人总会反映到居民委员会,但他们走出门后抱怨声就消失了。
老教师在小区养了十六年的鸽子。在这个时间里,鸽子的数量曾经锐减到只剩下一只,也曾在那个夏天繁衍到无数。老教师是不计算鸽子数量的,只要是回到窝里的,他都息数照料,哪怕是一只迷路的过客,第二天一去不回。
十六年的鸽龄和他儿子离开他时的时间一样长。他现在已经不怎么想他了。
老教师忙碌的身边曾经有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形影不离他的左右。但有几年前,小区里的人就看不到那个男孩的身影了。人们只隐约记得小男孩黑黝黝的小脑袋总是低垂着,每天踩着自己的脚下的线,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有人说小男孩是被亲妈接走了。只有居委会的老董知道,小男孩是被老教师一巴掌打跑的。老教师打人时,老董在场,在场的还有派出所民警,119火警,120急救。
那时小男孩已经上初中,正是挡不住的蓬勃年龄。架不住馋嘴同学的窜腾,趁老教师不在家偷了笼里的鸽子,几个半大小子找了一家工厂的角落烧烤。结果火苗引燃附近加工包装箱的木材库,大火蔓延,其中一个孩子严重烧伤。
老教师蹒跚着挪到医院,找到惊恐的男孩,一把搂进怀里,左右看他没事,随后一巴掌狠狠扇在男孩的脸上……
男孩从那天就消失了,临走将老教师家里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在墙上写到:我恨你们,恨这个家,恨那个杀人犯爸爸!男孩还留言要去南方找他的妈妈。他带走了老教师全部积蓄。
老教师疯了一样寻找,找了半年,找不动了,就不找了,回到家,打开鸽子笼,放走了所有的鸽子。
大部分的鸽子找不到家,就另寻安身之所了,只有几只仍旧白天出去觅食,晚上停在老教师的阳台歇息。小区再听不到成片的,招朋呼友温柔的鸽哨声。
有一天,老董领着穿制服的人找上门。老董领来的人是监狱的警官,警官带来一个信息,说老教师判了无期,又两次在狱中立功减刑的儿子最近表现反常,狂燥不安,几次有自杀倾向。
老教师长叹一声,热泪纵横,重新打开鸽笼,养起了鸽子。他与千里之外的儿子有种联系,联系起父子感情的正是那些鸽子们。每周老父亲都会放出几只鸽子,探问那个正试图爬出深渊的儿子。
老教师一年年老下去,空空的,像一具活动的树根。每天他坐在鸽子笼前,呆呆地望着那些轻盈的小生命。
老董也退休很多年了,偶尔他会找老教师喝喝茶,说说话。两朵夕阳的光落在鸽笼的铁丝网上,暗暗地,像两朵没有了力气,却又不肯熄灭的火。
中午睡午觉的时候,老董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一群彩色的鸽子像一片云霞飘向小区的上空。他醒来后,颠颠地跑向老教师的小屋,急于讲述他的这个梦。他觉得这个梦预示着吉祥。
老教师家的防盗门大敞,里面一片哭声。老董吃惊不已。他走进门,客厅里只有两个人,老教师坐在沙发上,一个年轻人跪在面前。年轻人腿边是一只方方正正的骨灰盒。年轻人的手里握着一只展翅飞翔的木头鸽。
“爷爷,对不起。离开你我就后悔了,当年负气跑掉后,也不知到了哪里,流浪了几个月后,既找不到妈妈,也不敢回家,后来被一对好心人收养,供我上学,教育我做人,多年来一直劝我回来照顾你。只是……。去年我找到了爸爸,爸爸在医院的最后几周我陪在他身边。这是他亲手刻的木鸽子……”
年轻人纵声大哭。
“爷爷,这些年我一直梦见你,梦见那些鸽子。”
“傻啊,傻啊——”老教师流泪满面,“我是怕你学坏啊,走你爸爸的老路,没想到一巴掌打走了你——”
两只鸽子咕咕噜噜轻轻叫着,从半敞的窗口飞了进来。一只停在年轻人的肩头,一只停在沙发扶手上。那是两只灰色的雨点儿,转动着红宝玉样纯洁无邪的眼睛,东张张西望望。
老董没有惊动失散多年的祖孙俩,打开阳台大门,此时斜阳正艳,一片移动的祥云撒满老教师的阳台。
鸽子们,回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