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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脱轨(5)

5.

丹尼斯乘坐的飞机下午抵达江天市。

比起多伦多,这里的秋深了许多。白杨树的叶子几乎落尽,厚厚地摞在地上。路两旁的松树上凛冽地挂了霜,在太阳下泛着光。太阳悬得高远,透着经历过热烈的冷静,似乎对万物都收起了怜惜。

楼房比想象得高,街道也比想象得宽。这是丹尼斯第一次来江天市,雪兰的老家。在他和雪兰生活的六年中,雪兰带着凯莉回来过两次,但丹尼斯都因为工作的原因没能陪她们。现在他终于来了,雪兰却化成一捧灰,被装进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小盒子又被装进他的精致的手提箱。这双重的精致都与生命无关。离婚两年来,他一直不能原宥雪兰的背弃,但此刻竟歉疚起来,心像脚下的树叶般,发出细微破碎却温存的声音。

在新开发的小区,楼群似乎比多伦多的湖边楼群还气派,四周的草地也被打理得有模有样。丹尼斯按照小梁给他的地址,找到了5号楼十二层最东头的一个单元。他望着眼前森严壁垒的安全门,有些踌躇。他对小梁几乎一无所知,为什么执意要探究小梁和雪兰的生活?他办理过许多刑事案件,当事人出于好奇心,卷入危险甚至罪恶。他经常警告当事人,不要被好奇心操纵,可此刻他却身不由己。

他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男人拄着一支拐杖,左脚打着石膏。他和丹尼斯年纪相仿,“国字脸”,五官颇有棱角。头发乱糟糟的,皮肤有点儿糙。丹尼斯不敢恭维他的品味,棕色腰带配黑凉鞋,显然不懂色彩搭配。不过透过T恤衫,能隐约看到他的一身肌肉,又不得不承认他有几分性感。

“你一定是小梁了。”丹尼斯说。

男人点点头,“你是小黄,对不对?”

在加拿大没有人叫过丹尼斯“小黄”,这个称呼让他很不习惯,但他含混地应下。入乡随俗,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他的生活。

这是一套三居室。内装修的豪华,超乎丹尼斯的预料。客厅的水晶吊灯,全套的家俱,乳脂色的地毯,无不簇新得晃眼。

“这些家俱,是雪兰精心挑的,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原来雪兰喜欢这些现代的全新的东西!丹尼斯的房子是维多利亚风格,红砖木窗的结构,用现代家俱布置,并不搭调,况且他喜欢收藏古董,便四处淘宝,淘来左一件右一件的欧洲古董家俱。他的亲友都赞叹他营造了高雅的怀古气息,雪兰也从未提出异议,丹尼斯以为她也对这样的风格着迷,原来她不过是把真正的喜好隐藏了起来。

“到饭厅里坐吧,”小梁说。

饭厅的大餐桌上已摆满了饭菜,鸡鸭鱼肉海鲜俱全,还有三双碗筷。丹尼斯猜想第三双是给雪兰的,心里震了一下。

小梁说他腿脚不方便,请了个厨师来做顿饭,给丹尼斯接风。

丹尼斯从手提箱里拿出雪兰的骨灰盒,递给了小梁。

小梁悲哀地说:“上次走时还活灵活现的,现在变成了一捧灰。”他把骨灰盒放到碗柜上,和丹尼斯在餐桌两旁坐下来,开始吃饭。两人似乎都没有食欲,吃了几口,便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呆坐,像两个俑,不过一个似乎是瓷,另一个似乎是陶。小梁拿出中华烟,递一支给丹尼斯,丹尼斯摇摇头,“我不抽烟。”小梁开始喷云吐雾。丹尼斯极少和吸烟人坐得这么近,眼睛被熏出泪,却忍着。

小梁开始追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那一年,雪兰8岁,小梁9岁。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小梁站在饭桌上舞剑。小梁的父亲老梁,酒足饭饱,坐在沙发上喝茶,欣赏小梁的表演。他不给小梁真刀真剑,让他拿木剑耍耍,逞逞英雄而已。木剑上被涂了银粉,起落间,银光闪耀。小梁眉飞色舞地刺了几个花式,竟张扬出一些侠气。老梁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笑意在空气中暖暖地浮动,融入残留的“二锅头”的香气、儿子清新的汗气,把家的气味调到恰到好处的醉人。

这时门铃声响起。还未等老梁反应过来,小梁已敏捷地从饭桌上跳下,冲到门口。打开门,看到一位阿姨牵一个女孩胆怯地站在门口。阿姨三十多岁,打扮简朴,面容憔悴,手里提一个人造革皮包,像乡下来的穷亲戚。女孩比自己高半头,好像刚哭过。多年后,小梁在一篇小说中读到“梨花带雨”一词,发现用这个词形容女孩那时的神态最恰切不过。

老梁并没有起身,只问,“你们找谁?”

阿姨立即谦恭地微笑,“梁科长,我们娘俩儿想求您帮个忙。我叫向婉,在机械制造厂工会工作,我女儿叫雪兰。”老梁当时在公安局刑侦科当副科长,但只要科长不在场,所有人都把那个“副”字去除。

母女两人已经进了门,老梁也不好赶她们出去,就让向婉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雪兰便立在母亲身边。

向婉向梁家父子讲起了自己丈夫倪原的遭遇。倪原也在机械制造厂工作,当车间主任。有一天倪原陪客户到“大天鹅饭店”吃饭,坐进贵宾间隔壁的一个单间。他原本大嗓门,酒喝得兴奋,又把声音提高几度。突然,三个大汉闯进来,把他揪到饭店后院。其中两个大汉按住他,另一个瘸腿大汉挥起手中的一根铁棒,在他右腿上打了十几棒,全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嚎叫。一边砸,一边说,“谁叫你说话这么大嗓门!打断你的腿你就长记性啦!”瘸腿大汉打累了,歇了手。三个人便丢下倪原,回到贵宾间。倪原拖着一条伤腿溜进厨房,找到一把菜刀,躲进了厕所。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瘸腿大汉终于进来了,倪原一刀砍到他的后背上,他正要反扑,两个派出所警察推开冲过来,不由分说,立即逮捕了倪原。

向婉哀求老梁释放倪原。倪原不是故意伤人,而是因为被暴打才寻求报复,现在他的右腿已经溃疡,再在监狱里呆下去,恐怕就保不住了。向婉随后从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两条红塔山烟,两瓶西凤酒,两盒高级瑞士巧克力,“一点小意思,请科长一定收下。”

“这我不能收。”老梁说。

向婉执意要送,老梁执意拒绝,在两三个回合之后,两人不由自主地都提高了生意,简直有些像吵架。突然,一直沉默的雪兰冲老梁喊了一声:“我妈卖了血,给你买的礼品,你要是不收,她不就白卖了吗?”屋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吃惊地望着雪兰。雪兰的小脸涨得通红,气喘得很急,仿佛不是刚说了一句话,而是刚结束一场激烈的长跑。

向婉说,“给派出所所长送礼,把家里的一点积蓄都用完了,也没起什么作用,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小梁说:“爸,你就收下吧。”

老梁看看儿子,终于点了点头。

向婉舒出一口气,牵着雪兰满怀希望地离开了老梁家。

老梁后来一打听,打伤倪原的那三个人是蒋三爷的手下,而蒋三爷是江天市一霸,站在城东一跺脚,城西的墙就会大片倒塌。蒋三爷最初不过是个小混混,在江天市大规模拆迁住房时,他搜罗一帮闲散人员,组成一个建筑公司,承包拆迁。令其它建筑公司头痛无比的区域,他的公司能在一夜之间长驱直入,由此大发横财。蒋三爷的绝活是带人端着枪、拿着刀闯入民宅,迅速拔掉整片的“钉子户”。有了钱,便开始手眼通天,脾气大长。那天蒋三爷在贵宾间吃饭,听到隔壁有人高声叫嚷,说了一声:“谁这么大胆?敢在我蒋三爷身边大叫大嚷?给我打断他的右腿!”他说“打断右腿”,他手下的人绝对不会去碰左腿。

倪原的案子早由局长掌控,身为副科长的老梁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一个月后,倪原被判十五年。宣判那天老梁不在场,但听说向婉在法庭上哭昏过去。不久,向婉下岗了,母女俩的生活雪上添霜。老梁出于同情,帮向婉安排在宾馆餐厅当服务员,为此向婉母女对老梁一直心存一份感激。后来几年,两家并无很多联系,直到小梁上高中第一天,在同班的女生中发现了雪兰。那时雪兰已出落得标致,穿一件衣襟处打结的衬衣,突出丰满的胸,显露形状优美的肚脐。所有男生的眼光都开始上下忙碌,一日之间懂得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小梁毫无悬念地恋上雪兰。

那一年冬天,倪原在狱中病逝。向婉为给倪原送葬,欠了一大笔债。她的工作却保不住了,一个新毕业的有门路的年轻女子把她取代,她只好进厨房打杂。收入降低,物价却上涨,她再也无法维持两口之家。过春节前,小梁去看望向婉母女,看到她们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因为没钱买煤,家里几天没有生火,炉子旁的水缸都被冻裂了。雪兰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还拼力睁大眼睛。小梁说他永远忘不了雪兰当时的眼神,像被困在冰谷里母鹿的眼神,悲哀却坚忍。

小梁从老梁那里要了钱,给向婉母女买了煤和粮食,算帮她们度过了难关。大年三十晚上,小梁牵着雪兰的手站在雪兰家门口,看邻居欢喜地大放鞭炮。在火焰的舞蹈中,小梁第一次吻了雪兰,霎那间两人披了一身大红的鞭炮碎屑……

雪兰看到许多去深圳创荡的女孩子回到江天市,穿金挂银,十分羡慕。她不顾向婉的阻拦,高三那年退了学,打定主意到那个温暖的地方去。她说这穷日子她过怕了,再也不想多捱一天。

雪兰启程那天,风大雪狂。小梁到火车站为她送行。火车上挤满了人,即使有站台票也不许上车。他只好站到雪兰的车窗下,而车窗早被冻住。两人隔着一层结满霜花的玻璃,不停地往玻璃上哈气,才能依稀看到对方的面孔。

小梁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火车开走了。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小梁断续地听到自己的哭泣。

起初,小梁收到几封雪兰的信,但上面没有回信地址,很快雪兰便音讯全无。小梁辗转打听到她做起了“********”,既伤心又恶心。老梁说“你要再和雪兰勾搭,我就开枪打折你的双腿!”小梁也就断了念想。

不久,蒋三爷的犯罪集团被惩治,蒋三爷被判了死刑,他手下的人树倒猢狲散,有几个流窜到其它省市,继续嚣张作乱。受过蒋三爷贿赂的官员,不是进了监狱,就是被撤了职。

小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上了一所纺织技校。毕业后进纺织厂当技术员,不久工厂倒闭,他开始做些小生意,不料又赔了钱。这中间他结了婚,后来妻子红杏出墙,傍上一个小工头,和他离了婚。总之,如果他没有坏运气,他就没有任何运气。

一年多以前,小梁去参加雪兰母亲的葬礼,见到了他的许多高中同学,也见到了从温哥华赶回来奔丧的雪兰。他几乎认不出雪兰,她比从前丰腴、美艳,但从眉眼间还能寻出高中时代的纯真神情。那些发了财的同学,一甩手就给雪兰三、五千元,让她办葬礼用,不过她都婉言拒绝,说自己缺的根本不是钱。小梁坐在高谈阔论的同学中间,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一脸的潦倒。

葬礼后的第二天,雪兰单约小梁到一家小饭店喝了一顿酒。他没料到雪兰颇有些酒量,不过喝到最后她开始哭哭笑笑,让他不知所措。雪兰问起老梁,听说他得了肝癌,立即拿出钱给他治病。老梁在死亡面前,笑贫但不再笑娼,接受了雪兰的资助。接下来他把化疗、理疗、介入……试过了偏方、正方,吃过了中药、西药,居然活了下来,心情倒比从前更开朗。

老梁经常对小梁念叨,“你说雪兰怎么偏偏看上你这么个‘落水狗’?”

丹尼斯这时想起他带来的“易瑞沙”,便从手提箱里找出来,递给了小梁。

“这么贵的药,我对雪兰说不要再买了,但她不肯。”

半年前,雪兰从加拿大回来,在江天市的豪华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把自己和小梁同时注册为房主,给小梁一份“意外的惊喜”。两人办了婚礼,入住新房,新生活梅花般二度绽放。不久,雪兰启程去加拿大看女儿,和小梁说好以后回来长住。

到机场接雪兰的前一天夜里,小梁莫名其妙地凄惶。下半夜,他醒过来,摸摸自己的头,有些烫手,还以为自己病了。披了件外衣,就到了阳台上,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光,点了一只烟。那晚月明星稀。他尽力望向天空的尽头,想象着归心似箭的雪兰已坐在回家的飞机上。

她说过,这次回来后,就和小梁就安静地相守过日子。还说他们不可以坐吃山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计划开一家小美容院,小梁可以当她的帮手。明年女儿凯莉放暑假的时候,把女儿接到家里住一段时间,到假期补习班学一些中文。女儿说英语顺顺溜溜,说中文磕磕绊绊,简直是个“小洋鬼子”。

第二天,雪兰没有出现在飞机场。他疯了一般地打电话找她,但她音讯全无。

后来,他在网络上看到了她的死讯和遗照……他冲出门去,向凌花江边跑去,却被一辆疾驰的汽车撞倒,压碎了左脚骨……

这时小梁的手机响了。小梁接起手机,对方传来年轻的女声。小梁聊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声音却清朗许多。丹尼斯听不清年轻女人说些什么,但捕捉到她偶尔的笑声,她笑得像雪兰,清脆,无所顾忌。在丹尼斯的眼前,盘桓着小梁喷出的烟雾,使他看不清小梁的神情。电话里的女人和小梁是什么关系?难道小梁在江天市也有另一重生活?他可能雇用一个凶手杀害雪兰,然后独吞她的财产。有了钱,就等于把大把诱饵撒入鱼缸内,有多少美丽的金鱼会拼死争抢……丹尼斯想。

小梁终于挂断了电话。他拿出两张雪兰上高中时的照片,是他和雪兰一起在凌花江边抓鱼时,他给她照的。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雪兰挽着裤脚站在水里,江水清澈,她的面孔清纯;在另一张上,雪兰坐在一块石头上,托腮故作沉思状,俏皮可爱。

丹尼斯问小梁他可不可以留一张做纪念,小梁同意了。他选了那张站着的,把它小心地放到钱夹里,和女儿凯莉的照片挨在一起。

烟雾散尽,丹尼斯终于能够正视小梁。他的双眼似乎变成一架天平,在掂量自己与对方的魅力。提供安定的生活,是他的份量,但小梁与雪兰共享一段青春记忆,记忆也有份量。在情敌之间,任何比较都不免残酷。

丹尼斯离开小梁的家没有立即叫车,而是根据路人的指引,顺着城市的马路一直走到了凌花江边。

在天水交接处,残阳如血。江水缓缓地涌来,而岸上的垂柳并不摇曳。这是雪兰看过的风景,丹尼斯想,而脚下,是雪兰踏过的尘土。她在这条江边里生活过十七年,也许从没有真正离开过,那个清纯少女一直顽强地从她的女人躯壳中脱离出来。

一个男人对同一个女人,究竟可以爱上几回?丹尼斯爱上了十七岁时的雪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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