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在紫禁城的东南角，供奉着历代皇帝的神主，以及功臣良将配享的牌位，自然是有护军把守的，护军都是由八旗子弟充任，今天值班的护军统领，正红旗汉军副都统裕瑞，乃是清初佟图赖的子孙，因为老子舒明阿糊涂，给他取的名字恰好与开国时豫亲王多铎的儿子裕瑞重名，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受同治七年刚去世的老豫亲王义道的整治，不甚得志。咸丰年里放过一任成都将军之后，辛酉政变，义道忽然吃香起来，于是便内调进京，以后就一直在京里做做管理营房大臣，翻译经卷大臣之类的神鬼不理的差事。直到义道死了，才堪堪的在六十二岁的年纪上，做回到早在咸丰早年就做过的副都统的位子。
却不曾想，今儿当值，却又碰上了载深哭庙这么件事儿。几个护军上去阻拦，叫载深大耳刮子抽开了，回来赶紧报统领，裕瑞年纪虽大，却是在贵胄的小鞋里头长大的，当然不会糊涂。只是挥着手叫护军必须阻拦。
“打了也白打，你们也不瞧瞧那位二爷，能惹吗？我可跟你们说好了，要是里头供奉的列祖列宗当真叫惊扰了，你们一个个都是杀头的罪！”两个报信的护军傻了眼，这爷们怎么这么说话啊！嘀咕着却不敢发问，却听裕瑞道：“我得赶紧去请旨，你们给我拦着！”
这差事当然是没法办，那位晟亲王二爷打不得碰不得，就算打得碰的，他身后百十个眼睛要喷火的年轻人，哪个惹得起？真要拦，挨打是必然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护军们在被抽怕了之后，终于让开了一条路，载深面色阴沉的领着人，过了戟门桥，扑通跪倒在前殿前的焚香炉前。载深当然只要做个样子就行了，哭的差事，身后早就哭声震天了。
不多时，裕瑞也急惶惶的到了军机处，忙着就要找六爷，六爷正在里头叫起呢，可这事又耽误不得，只好烦请内奏事处递牌子请见。
裕瑞进去禀报，当然在载深的意料之中，如今他就在盘算，里头到底会怎么样处理今天的事情？自己的所求，除了持续大力收拢民心之外，也就是要个去天津的机会罢了。之前不愿意去，是因为那会儿的天津是个火坑，如今的天津，那可就是一块收割人心的麦田了。须知要问斩的百姓之外，还有两个满朝上下都赞不绝口的好官要流放。怎么也是要去送一送的。再一个，如果能就此扭转对法媾和的结果，这一件事就足以让自己的声望达到巅峰。
但，可不要弄巧成拙才好。不过载深也算过可能的发落情形，里头有慈安对自己还有一份爱护，要是论罪的话，宗室子弟擅闯太庙，是要交宗人府论罪的，而五叔奕誴，如今正是宗人府宗令。那是怎么算都没有大苦头吃的。而且，慈禧就算有心要下狠手，也得掂量掂量士林的反应。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来劝自己回去的，却正是那位五叔，奕誴憨厚的脸上很为难，在一群护军的簇拥下，搓着手到了他面前劝，拉着载深道：“回吧，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你总不能叫你几个叔叔为难吧？东边对你一直不错，你也总得体谅体谅大伙儿的难处。”
“行，五叔，我这就回。有什么事冲我来，千万别为难我身后这些赤子。”载深站起身来，冲奕誴郑重的拜托道：“五叔，就托给你了。”
说完，便回身安置了那群士子，回头跟着奕誴向内廷而去。
养心殿里，气氛压抑的很，出人意料的是，里头居然只有同治一个人。阴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见载深进来行礼，这才起身道：“罢了，你起来吧。就你我兄弟二人，还弄这些虚礼，坐吧。”
先头听说同治发了很大的脾气，载深原以为要挨一顿训斥的。却没想到同治似乎这会儿已经消了气，脸上略见哀伤，半晌之后，才重重的叹了口气，踱步到载深跟前，抬手按住要陪着起身的载深道：“老二，你就别装病了，去一趟天津吧？”
“啊？”载深是真的惊讶，原以为同治这一年来积累了不少意见，要在这一次发作出来的，这会儿听到这番话，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瞠目结舌的望着眼前这位皇帝老哥。
“兄弟，我这个皇帝，做的很没味儿的——”同治收回了手，背着手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道：“皇阿玛以前老说要好好的，要好好的打一打洋人，替老爷子报仇。如今却是越报越多，六叔那人，就知道一味的对洋人退缩忍让，我又不成器。嘿……以前圣母皇太后说好容易才叫我做了皇帝，如今想想，做皇帝有什么好？好的女人要让出去，要选自个儿不中意的，我天性不爱读书写字，却偏要读书。如今想想，我这个位子，让给你多好？”
“皇上您千万莫这么说。”载深心中稍稍有些同情眼前这个不是皇帝材料的皇帝，叹息着道：“过一阵皇太后指婚，我只不愿意好了。”
同治晒然一笑：“糊涂。你以为选秀女，当真是我选？还不是圣母皇太后说了算。先头母后皇太后跟我说的好好儿的，后来不知道她们怎么议的，忽然就说要指给你。嘿，翁师傅教的书上都说皇帝乃是天下至尊，我也是皇帝。在太后心里，却还不如个太监。罢了罢了，拼着再挨一场骂吧，你去吧，把这个拿着——”
同治从御案上取下一张宣纸来，红色的字迹透纸可见。
“这是我头一份朱谕，你收好了。”同治道：“你再教我两句说辞，回头皇太后问起来，我也有个话好回。”
载深这才明了过来，想来同治是受了慈禧之命，单独召见自己，原先必定是要重重惩处的，只是同治临时改了心意而已。于是便反应过来，问道：“皇上，为着我这个不孝的，两位皇太后是不是吵嘴了？”
“你怎么知道？”同治苦笑了笑：“母后皇太后到底还是疼你多些。”
这种事情不用多说，也不好多说，载深只有报以苦笑，向后退了几步，看了看同治道：“大哥，我走了，回头要有一个折子上来，你就照上头说吧。总而言之，曾国藩这一趟做错了。”
也不知道身后的同治到底是个什么心情，载深只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情很复杂，一直以来他很是有点瞧不起同治的，但到底是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对于这种耻辱，他必定也是有少年人的义愤的。如今奉了他的朱谕，“即着晟亲王赴津，办理一应抚洋事宜。天津周边一应官员，悉听节制。”
这也算是基本达到了自己原先的目标了，但，他却是好久都高兴不起来。
回了府，孙家谷一份折子也写好了，载深粗略看了一遍，做了些许改动，重抄一遍，便派人飞速呈进。刚刚专差才走，这边就有人来报，说是恭亲王到了。
奕也是很生气的，今天闹的这一出，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了，他如今也有点分辨不出载深这小子到底是在士林面前借曾国藩这个台子做戏呢，还是当真是气糊涂了。这一趟来，有七成是问罪来了，剩余三成，自然也有做叔叔的关心。
载深可是连奕誴都没告诉呢，这会儿听他问起上头到底是怎么个处置法儿，顺便把奕誴也请了过来，给他们看了同治的朱谕。
“皇上圣明！”奕誴很高兴，与旁边有些发怔的奕相映成趣，奕誴见他如此，有点不高兴了，胳膊捣了他一下道：“你这是怎么了？非得要夺了载深的爵才遂了你的意？我说你这安地是什么心啊！滚滚滚，我府里不待见你，回你自个的窝去。呵，你不走，成，载深，咱们走——”
“五哥你能不能且不要闹了？”奕没好气的一巴掌把奕誴拉载深的手打开，敲了敲桌子道：“我说你们家就这么待客？一壶茶都舍不得沏？我跟你一样也是他叔叔，你说我能安什么心？敢情先帝把他托给你，哦，就你一人护着他了？唠唠叨叨的，敢情我这六叔就是坏种？”
“我这没茶水支应你！”奕誴貌似真的来了火，吵吵了起来：“免得喝饱了你，回头你到洋人跟前省下一口来！我还是那句话，要摆你王爷架子，回你自个儿窝里横去！旁人怕你领班军机议政王，我奕誴可不怕你！我可告诉你，老七也来信了，见不惯你们这帮办洋务的！有你们这样的嘛？什么洋务？把洋人当祖宗供就他妈叫洋务，还真新鲜了！那什么王八蛋的曾侯，先头看还像个人，如今一看，真是个猴儿啊！我今儿打外头回来，一路上就没个不骂的！”
见他两说着说着有点破脸的意思，载深也有点坐不住了，拉扯着面红耳赤的奕誴坐了下来，哄着偏着这老小孩脾气的叔叔道：“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今儿确实是我有过激的地方，六叔这来关问一声也是人之常情，五叔你且听六叔说话不是？就算不念兄弟情分，好歹也是个客，您也给自个儿存个脸面不是？载濂你看什么呢——”抬脸看见门口几个小兄弟探头探脑的，呵斥道：“都进来劝劝你们阿玛，给你们六叔沏茶去！”
“五哥你这么说，我奕，真是伤心啊！”奕尽然眼圈一红，哽咽起来：“先帝在的时候，你说我眼里没先帝，我老六要造反。如今你又说我老六给洋人做奴才。五哥，敢情在你眼里，兄弟我就是这么个人，我……我没脸见人了我。这还是家里兄弟……”
“六叔您也停一停成不？”载深看这两没完没了的，有了点火气，沉着脸就数落道：“就这事儿，六叔你也不是没错儿，起码的一条，总理衙门是你管吧？随蒲安臣出访欧罗巴的人回来了，你不关问一声？普鲁士要跟法国开仗，你不关问一声？你要是知道这个情形，你还会不会批姓曾的这个破章程？”
“什么？”奕一怔，讶异道：“普鲁士要跟法国开仗？你听谁说的？我刚从赫鹭宾那儿过来，怎么没听说的？”赫鹭宾即英国人赫德，因着他Robert的姓，谐音给自己取了个号叫鹭宾，本年已经是赏加布政使衔了，对中国的功名很是热衷，据说家里两个儿子，都请了先生在家里课书，准备将来参加中国科举的。他是英国人，自然对欧洲的事务比较了解熟悉。如果普法有战争的消息的话，他没有理由不知道。
“那你就瞧着吧。”载深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可是洋务运动的领袖人物，中国外交事业的开山者，就这么点政治敏锐度。
“大约你是来问我到底意欲何为的吧？六叔——”载深接过外头载濂亲自奉进来的茶，给两位叔叔面前放了，问奕道：“兴许你还觉得曾某人这条陈不错，几十万两银子就平定了这么起子事情，挺划算的。六叔，我给你透个底，我也不回拿了皇上的朱谕就如何如何，该怎么办事，还是要走总理衙门的路子走，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惹怒各国，我十三岁，可不是十三点。我就一条，英国美国全力维持，法国俄国，寸步不让。哪怕开战也在所不惜！至于到底怎么弄，我没办过洋务，指望六叔提点的时候还多，我也不多说了。今儿我就一句话，六叔你照不照我的路子走！照着走，往后你还是我六叔。不然，我只当少一个叔叔了！”
“你！”奕勃然大怒，以他的位分，除了慈禧开外，何曾有人敢跟他这样说话？正待拂袖而去的时候，终于是忍了下来，皱了皱眉头道：“这事太大。你说普鲁士要跟法国开仗，可有凭据？”
“你问一问你衙门里志刚，孙家谷。再有，总署衙门每年花不少银子订的外洋新闻纸，难道没人抄节略给你？印度加尔各答到上海到天津，都通有电报，请赫鹭宾发个电文咨问一下，大约也不难吧？你不要疑心我谋你的差事，我事情多的忙不过来，总署衙门在我眼里，不过是个臭饽饽罢了。倭师傅称病都不乐意去，我自然也不乐意去。”
奕听他说出这许多洋务上的人才懂的东西，不由的有些吃惊。原本还真有些怀疑这侄子是不是谋夺自己的差事的，不过后来听他说起倭仁称病避差的事情，才打消了怀疑，迟疑了片刻道：“那好，我信你。这会儿我回去叫人，今儿晚上我就请赫鹭宾。”
“我就不去了。”载深摇了摇头道：“我得好生筹备一下，这两天就要出京的。”
载深这会儿想的，已经是到天津以后，该如何行事了。而这准备的好好的正心庐舍，只怕又要延期开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