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宫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
御膳房周围各布肉楼、粉房、蜜库、果房等储存粮食的大屋,粮食估摸约有千万斤,海兰珠初次看到那满屋满屋堆着的兽肉饯果米面时,就惊了半晌,这汗宫里的人并不多,哪就需要如此多的粮食?就不怕放坏吗?
不过现在海兰珠已是了然,这汗宫中各种大小宴席,粮食用之如流水。
今晚努尔哈赤便会在大殿举行家宴,来的都是汗王的子侄孙媳,皇家子嗣众多,这人数自然就不在少数。这繁多的宴席倒也是够折腾御膳房的了,海兰珠心中暗笑,转而又想到,再过几日努尔哈赤便要亲征,这应该就是这年节里汗宫中最后一场宴会了,或许这也是他人生中吃得最后一顿愉快的家宴了。
宴席还没开始时,海兰珠去到御膳房,她来到做甜食的地方,看到果新正在揉面团,便笑道:“昨天你做的萨其马味道不错,今天可也要这样。”
果新回过头来,咧嘴笑道:“姐姐的法子好。”
女真族的小吃萨其马,如今的做法不比后世精致,口感也稍许逊色,海兰珠便将能在此处可行的做法说与给了果新,好在做法并无多大难处,果新经验丰富且又机颖,昨天试验了一遍效果甚好。
关于萨其马由来的版本甚多,其中有一个传说便是说在努尔哈赤远征时,见到一名叫萨其马的将军带着妻子给他做的点心,此点心味道好且又不易变质,适用于行军打仗,努尔哈赤尝之大赞,并赐名为“萨其马”。
海兰珠也是突然想到这个传说,她本不知真假,便想求证于果新,但看他现在忙忙碌碌,不好打扰,也就暂时作罢,想着得空了再问。
当晚的家宴热闹非常,一大家子聚在一堂,其乐融融。诸贝勒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各府福晋皆聚在一处家长里短,细声谈笑。
海兰珠侍立在一旁,呆呆看着努尔哈赤食案上的酒肉点心,这么热闹的气氛作为一个奴才她自然融入不进去,甚至让她感到头皮发麻,还有那些陌生的、意味不明的目光让她满心的不自在。
“大汗,您看这萨其马倒与以往不同呢。”阿巴亥拿着一块咬了一小口的萨其马,笑着望向主位上的努尔哈赤。
“嗯,好吃好吃。”绰祺格格一边吃着一边含糊地说道,一张小嘴旁沾了不少屑。
“噢,是吗?”努尔哈赤宠溺地看了一眼绰祺,才从盘里拣了一块萨其马,饶有兴致地咬了一大口。
“嗯,倒比以往更软糯香甜,竟还嵌了蜜饯,真是新奇,疱人有赏!”
阿巴亥眼尾扫向海兰珠,笑道:“大汗可别赏错了人才是。”
“爱妃何意?”努尔哈赤面露疑色。
“当然是大汗身边的丫头心灵手巧。”
努尔哈赤闻言,偏过头来看向海兰珠,但见她垂眉敛目,一副毫不关己的样子,可他已然明白阿巴亥说的正是她。
“赏,都该赏!”努尔哈赤眼眸又转向席下的绰祺,呵呵笑道:“小绰祺慢点吃。”
阿巴亥显然不太满意努尔哈赤似是敷衍的反应,遂又想开口,却碰上了努尔哈赤扫过来的凌厉目光,阿巴亥心中一紧,只好打消了念头。
“父汗征战在即,儿臣特意请来了女真族中最尊敬的萨满法师来为父汗占卜吉凶。”莽古济公主起身恭敬说道。
“你这孩子,怎不早早请法师进来入席!”努尔哈赤语气中虽有些责备,但目光里却溢满了热切的笑意。
海兰珠有些不以为然,但对萨满又有些好奇,也不知装扮如何,于是偷偷向门外瞥去。
只见来人神色肃穆,头戴一顶飞鸟饰钥帽,下垂飘带,带梢系铃铛,上身衣白色羽服,缀有东珠,一片雪亮白光,下身为裙服,绣有云纹、飞鸟和水波,裙上缝缀彩色飘带数条,纹饰繁复,身披兽骨兽皮。
海兰珠并未感受到其人特别之处,又觉得这斑斓神服晃花了眼,便又垂下头来,专心等待着宴会结束。
“贤主当世,大金远拓疆土,入主中原可期。”那萨满法师朝努尔哈赤恭敬地拜了一拜,才开口说道。
努尔哈赤闻言开怀一笑,又连忙请法师落了座。
“现如今明廷党争不断,内政混乱,流民暴动,明廷难抚天下之民,已至末路,我们大金自能取而代之,以开盛世!”浑厚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席上众人也被感染,面上皆是一副振奋之色,似乎那大明的美好山河定能收于囊中。
海兰珠有些闷闷的,她在此处并没有什么政治立场,明廷也好,大金也罢,终归都是要做专制的独裁者,朱家的天下,爱新觉罗家的天下,他们只是要这天下做他们一家的天下。可这天下从来不属于一家一姓,正如黄宗羲所说:“天下为主,君为客。”
明亡、金兴,这家倒了那家崛起,她对谁家坐了那龙椅的感触并不大,不过一切周而复始罢了,况且她又是个早已知晓历史轨迹的看客。
但,撇开兴亡格局不谈,这战争的确是让百姓受足了苦楚,颠沛流离,屠人为食,血泪相和流,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人之欲。
她不在意江山换姓,却忽视不了努尔哈赤狠辣的手段,那死在他刀下的满城满城的无辜百姓,也忘不了明廷朝政腐败,民不聊生,多地大饥以致人食人的记载。她不曾亲眼目睹,但那纸上的字句已够惊心动魄,令人扼腕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江山易姓所要付出的代价又岂是言语能诉说清的,又岂是“血泪”二字可概括清的。
“咳咳。”
带着警告意味的清咳将海兰珠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还未定心便已感受到了殿内诡异的寂静还有那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道道目光。
就目前情况来看,应该是有人问了她问题,然而她没有听到……海兰珠有些发窘,未再多想,揣揣地抬起头看向刚才咳了两声的努尔哈赤,而他也正看着自己,微皱着眉。
“乌尤塔,你是身在此处心在外吗?”一派寂静中,阿巴亥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海兰珠敛眉,微微一福身,道:“奴才愚钝。”
“乌尤塔,法师问你从哪里来?”阿巴亥又问道。
“奴才,从蒙古来。”
“蒙古何处?”那萨满法师开口问道。
“察汉浩特。”
海兰珠语罢,举座皆惊。
“你是察哈尔人?”席下的莽古济公主神色骤厉。
“奴才的额祁葛是岱青台吉的部下,台吉因与林丹汗不和,天命九年率部投奔科尔沁奥巴洪台吉,中途遭遇齐赛诺延的阻截,激战中奴才的额祁葛被斩杀,我与哥哥受到额祁葛旧友襄助,逃到了大金。”海兰珠缓缓说到,语气中也带了悲痛的情绪,细看之下,那眼里竟也氤氲了水汽。
众人听她把因果说得也像那么回事儿,毕竟岱青台吉投奔遇袭之事确实存在,而且这可查之事想她也不敢随意捏造,看来她所言倒是可信,又见她黛眉微蹙,神色哀戚,不少人竟不由生了怜爱之心。
海兰珠面上好戏做足,心中却是别扭得很,这好好的一个家宴,怎么倒审起她来了?这不遭人嫌吗?还有那个萨满法师,莫不是要跟她算命?
“姑娘气滞神苦,虽有富贵之命,但招灾频频。”
那萨满法师浑浊的眼里带着寒意,海兰珠抬起眼,坦然地迎视着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看来,果真是在跟她算命呐!
“法师言重了,奴才气顺神清,身份卑贱,不敢妄图富贵,虽也有大灾小灾,却是各种因素聚合而引发,非奴才招至。”
皇太极轻轻握了握拳,幽深的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呵,好一张伶俐的小嘴。”三贝勒莽古尔泰瞅着海兰珠,轻佻地笑着。
“法师,这乃家宴,您可别把重点放错了。”多铎不满地瞥了一眼那萨满法师。
那法师非但不听多铎的警告,反而还离了席,走到殿中央面对着努尔哈赤,又举起左手指着海兰珠,“此女,与大金相克,当诛。”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谁也不敢再说话,或偷眼觑着努尔哈赤,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或干脆埋头不理,怕招惹是非;也有心中焦急的,但却因其上升到国家层面,怕开口令事态更加严重,也只有等着努尔哈赤的裁夺。
却不想努尔哈赤的裁夺还没等来,倒是海兰珠先开了口,“那法师觉得,是‘事在人为’呢?还是‘命由天定’呢?”
“人间祸福,皆由神灵意志所主宰,正如这大汗所至高位,大金主御天下,皆是天命所归!”萨满法师扬起右手,语声激动。
“大汗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皆靠大汗无双的智慧和勇敢坚强的意志,大金的疆土不断扩大,靠的是大汗卓越的带领,还有八旗子弟的奋勇和牺牲!”
海兰珠目光坚定,一字一句如敲金断玉,“若如你所言,此乃天命,那大汗和八旗将士从此听天由命,得过且过,畏缩不前,是否能应了你这所谓的天命,统御天下!”
海兰珠面色淡然,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萨满法师通红着一张脸,神色晦暗,身体无法抑制地轻颤,看来是气到了极点。
海兰珠见他这样,心中不禁冷笑,如此不淡定的人,当真是女真族最尊敬的萨满法师?暗暗瞟了一眼莽古济公主,她倒是神色自若。
那萨满法师又举起手指向她,回头看向努尔哈赤,痛呼道:“大汗,此女藐视神灵呐!”
“此女乃祸水祸妃,阻碍国运,当诛啊!”
“祸水?祸妃?那照法师的逻辑,是不是还有福星,就是那所谓的有母仪天下之相,得之可得天下的贵女?法师是不是民间的话本子看多了?”
莽古济公主倏然立起,厉声指责,“乌尤塔,你是父汗身边侍奉的人,怎这般不知进退,不知礼数?”
海兰珠抬首望着坐在高位上神色泰然的努尔哈赤,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大汗最不喜欺上瞒下,阿谀奉承之人,又因大汗贤明宽厚,所以奴才才敢直言。再者,法师污蔑奴才在先,奴才实在没法以礼待之。”
说到最后,语声竟苍凉哀伤至极,“奴才历经九死一生,独在异乡,尽心侍奉大汗,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怎肯承了这无中生有的罪名!”
“大汗!”那萨满法师依旧不愿放弃,一副不置她为死地不肯罢休的样子。
“本汗,从来只信我自己!”努尔哈赤终于开了口,海兰珠听到这句话才算松了口气。
“本汗偏要把她留在身边,我倒要看看,她有何违逆之举。”
莽古济公主的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倒是莽古尔泰颇有些不识趣,“法师,我们大金征战在即,不如你给占卜一下此去吉凶?”
萨满法师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接道:“此战险中取胜,当犁庭扫穴,凯旋而归!”
海兰珠眉睫微微一颤,嗬,这道卜,倒占灵了一个字,唯“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