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电视台的主持人尼丽,号称台里的“当家花旦”,她的外貌、气质和主持节目时的机敏灵动,在台里女主持人中是首屈一指的。正因为此,电视台台长覃凤鸣很器重她,市委宣传部长余子言见到她也总是显出亲热的表情。余子言喜欢开玩笑,哪怕对部下也是如此。有时,他到电视台视察工作,看到尼丽了,就会说,尼丽呀,你这个名字怎么才能让南方人念得准确呀,尼尼?丽丽?尼丽?
丽尼?尼丽的脸上就会笑成一朵花:哪里哟,部长,您可真是会开玩笑!您那么高的智商还会把我的名字念错?我的名字,尼是姓,丽是名,尼丽虽然是同样的韵母,但尼这个字读起来是带鼻音的,丽是带齿音的,来,我教您:尼—丽,尼—丽。余子言说,你就别折腾老夫了。你是主持人,普通话当然标准,我是南方人,在北方读的大学,口音是南腔北调,甭说你教我,就是请中央电视台的赵忠祥来教我也白搭。他这一说,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等大家笑完了,余子言肚里又会冒出新的花样,他说,尼丽呀,都说学无止境,这个话你听说了没有?尼丽撒娇说,看部长您说的,这是我们古人一向的传统,革命导师列宁也说过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嘛。余子言就说,好,那我考考你。你念个绕口令给我听听。
念绕口令,尼丽幼儿园的时候就玩过,在广播学院学习的时候,这是很普通的基本功,尼丽当着领导的面也不会犯憷,她把飘柔的长发往后一甩,樱唇轻启,就来了一段《哑巴与喇嘛》:打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了个喇叭;打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提了个獭犸。提着獭犸的喇嘛要拿獭犸换别着喇叭的哑巴的喇叭,别着喇叭的哑巴不愿拿喇叭换提着獭犸的喇嘛的獭犸。不知是别着喇叭的哑巴打了提着獭犸的喇嘛一喇叭,还是提着獭犸的喇嘛打了别着喇叭的哑巴一獭犸。喇嘛回家炖獭犸,哑巴嘀嘀哒哒吹喇叭—这个绕口令是中央电视台相声节目里多次播映过的,难度比较高,尼丽特意选这么一段来念,以在部长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谁知余子言听了说,用不着这么难的,我给你写个绕口令你来念,念得好,不出纰漏,我就奖励你。
尼丽当然知道部长的所谓“奖励”是开玩笑的,但依然显得很兴奋,说,好,部长,您可得言而有信,我念不好认罚,念好了,您说的奖励可得兑现哦。
余子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已经写好了一段文字,是这样几个字:
化肥会挥发,挥发费化肥。
尼丽拿过纸条,张嘴就念,没想到这几个字看似简单,她竟然没有顺利念下来,中间磕巴了一下。原来,尼丽前面念的那段绕口令,是经过反复练习的,余子言部长拿出的这段看似简单,实际上并不容易念好,她前面念“哑巴与喇嘛。”
用了很快的速度,后面念当然也就必须按照前面的节奏念,结果就出现了意外的停顿。
见平时像公主一样高傲的尼丽闹了个脸红,余子言就开心地问,小尼呀,老夫没有为难你吧?
尼丽只能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认罚,部长,您说怎么罚?
余子言说,下次你给我多做几个好节目,争取多在省台获奖—他同时指着覃凤鸣等人说,我说的学无止境,就是这个意思。我会经常给你们加压。你们电视台在河阳市是一家独大,垄断经营,但是放在全省,你们的对手可是个个都不弱哟。省台我们当然不能比,但各个市的电视台,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你们工作要是上不去,我可是要拿你们是问的!
有时候,余子言见到尼丽又说,尼丽呀,你这个名字的两个声母太接近,不好念,不如改叫尼姑,又顺嘴,大家又好理解。部长这席话又惹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一般人遇到这种场合会显出尴尬,因为不知怎么应对。对方是领导的领导,覃凤鸣包括广电局的局长们个个见到部长都低眉顺眼的,自己要是生气,不但会得罪部长,还会得罪系统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生气嘛,旁边笑的人当中有些绝对不是出于对部长的幽默的赞赏,而是出于平日对自己的妒忌而看笑话。好在尼丽平时与各种人尤其是市里的领导们接触多,大致了解各位领导的性格。眼前的余部长,只有见到亲近和信任的人,才会旁若无人地开玩笑,要是他不喜欢或看不上眼的人,他是一脸冷霜,连笑脸都不会有,更不会与之开玩笑的。正因为掌握了这点,尼丽回应时就不会太拘谨、太受束缚,她说,我要是当尼姑,一定要跟着您去修行,您德高望重,只有跟着您出师才有希望呢。
余子言想不到尼丽会把玩笑开回到自己身上,不由朗声大笑。尼丽这话既回应了部长的玩笑,又隐晦地表达出对部长的敬重,余子言很是开心。
假如当时在场的人少,又都是与余子言关系亲密者,余子言叫她“尼姑”,尼丽则会假装嗔道,部长,您要是这样给我取外号,那我也给您取个外号。
取外号?你打算给我取什么外号?
那我就叫您鱼子酱。
余子言一愣,马上大笑起来。
余子言不在旁人面前遮掩自己喜欢尼丽,主要因为他欣赏的不是尼丽的美貌和风采,而是她的机敏和灵秀。要是自己和别人开类似的玩笑,得到的反馈不是逢迎就是巴结,没有一点情趣机智在内,会很乏味。即使在开玩笑方面,他也希望对方与自己是对等的,这样才能获得趣味上的满足。
至于尼丽,在这方面的心理动因就比余子言复杂多了。一方面,她知道像余部长地位这么高的人,一般不会随便跟人开玩笑;他肯跟你开玩笑,就表示对你已经完全放下了架子;肯跟你展示自己内心轻松的一面,说明他对你已经毫无芥蒂。尤其这种亲密是当着大家的面,这样,能让大家看到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无疑能显示自己的价值。另一方面,在电视台里,既有看重自己及钦慕自己的人,如台长覃凤鸣和一些男同事,同时也有对自己心存妒忌的女同事。对待个别女同事的妒忌,你要化解比什么都难,曲意讨好她们,换来的只会是更强烈的妒忌,那不如干脆进一步刺激她们,让她们明白自己在台里的地位是不会因为她们的妒忌和流言飞语而动摇的。
尼丽在事业上和人际交往上无疑都是成功的,她处在男人的群体中犹如众星捧月,尤其因工作关系,她与河阳市的政界精英—那些市级官员们来往相对较多,见多识广,不过这些反而导致了她在个人婚姻问题上的拖延。她知道,在河阳,自己可算得上是花中之王,她希望自己所寻觅的另一半也应该是一流的男人。但是,多年来,虽然她接触过的未婚男性并不少,在她眼里却没有一个成熟(这个成熟包括事业上的和精神上的)到让她满意的程度,那些她觉得各方面条件都能让人满意的男人个个早都成家立业,用女性间的闺房话来说,是“别人的老公”。以她的聪明,她其实知道,在河阳,那些最耀眼、最出色、最成功的男人,并不是天生就这么耀眼和出色,而是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成长和磨炼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但是她心里一直在给自己设置一个底线,就是自己要嫁的男人假如不是最出众的,至少不能比自己的层次低。就是这道底线,成为多少钦慕她的男性的不可逾越的屏障,也让她自己始终迈不进婚姻的门槛。要说尼丽的年纪,一般人都看不出来,她长相美丽,而美貌者在人们心目中总显得年轻;加上她常做美容,又善于保养,化妆也比较精心,见到她的人老以为她才二十二三岁,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其实她已经满二十八快二十九了。要是在过去,年近三十还没嫁出去的女孩已被称作“老姑娘”了,好在现今大城市里的大龄剩女越来越多,河阳尽管只是一座小城市,但大龄未婚者也不时可见,尼丽也就沉住气,依旧快快活活地在忙碌中度过每一天。
尼丽在个人婚姻问题上处于被动,但在工作上却喜欢挑战,喜欢主动。上次自来水厂停水事件,尽管放在全市来说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毕竟属于批评性报道,一般记者不大敢挨边,尼丽却主动提出去采访,并引起了市政府的重视,市长尹凡和副市长陈亮亲自去现场办公,立即将这一问题彻底解决。她后来去做后续报道,面对居民们发自内心的感谢,让尼丽很有一种成就感;同时,她对尹凡市长的作风也开始有了印象。她当时就打定主意,有机会要对尹市长做一次专访,只是不知选择什么角度。后来,在河阳工业园区开园典礼上,想起不如就河阳市招商引资和工业发展的问题,请尹市长谈谈观点、谈谈河阳的未来,并自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向覃凤鸣作了汇报,覃凤鸣当然支持她,于是她与政府办公厅联系,等来的答复一直是“市长没有空”,让她再等等。她直接把电话打给市长秘书小罗,小罗说,我已经转告了市长,市长答应了,不用你催,等有空的时候会让政府办通知你。
这么一拖,竟拖了两三个月。一次,台里商量选题,等讨论得差不多了,覃凤鸣顺口问她:尼丽,你还有什么想法?尼丽刚才明明已经表示了意见,台长又这么问,她以为台长是变相问市长专访的事,梗着脖子说,我的选题我一定做出来!覃凤鸣有些吃惊,他不明白尼丽对他的问话为啥这么计较。
第二天,尼丽设法找到尹凡的手机号码(尹凡对外的电话号码都必须通过罗秘书先接,不能直接打给他的),趁快下班的时间(早了怕他在开会,引起市长的不快;晚了怕他去餐厅陪客什么的,不便说话),拨通了这个号码。
尹凡果然刚开完一个会,才回到办公室里,听见手机铃响,从包里掏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他不知是谁,试着接听,那边传来一个清亮悦耳的女音:尹市长,是您吗?
嗓音好听,音调非常标准,语气也很有礼貌,尹凡不由自主应道,我是尹凡,请问你是—
那边自报家门:我是河阳市电视台主持人尼丽,上次在工业园区开园仪式上见过您。
尹凡想起来,那次这个叫尼丽的女记者带着个摄影师在主席台下等着自己,说是要自己谈谈有关问题,由于当时急着要陪孙副省长,自己脚步都没停,她在背后高叫了一声,说下次还要来采访。果然不久,小罗就告诉他说电视台想找自己做个节目,关于河阳工业园区建设的。当时尹凡确实没时间,之后也一直忙忙碌碌没有停歇,几乎快把这事给忘了。尹凡对于在本地电视台亮相,并没有很大兴趣,不像有些领导,一天电视上没有身影出现就会感到不痛快。他听说,原先的市长史朝义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人曾告诉他,史朝义对于《河阳新闻》这个节目是每期必看,如果外出错过了时间,他会让电视台把录像送过来补看。除了会议报道,其余有关他的活动的消息,他都会让电视台记者将写好的稿子先送给自己审,还经常亲自加上一些细节和修饰语,比如说春节下乡慰问,他会在“史朝义市长亲自走村上户”这句话里加上“冒着寒风,踏着泥泞”;夏季视察工厂,他又会在同样的句式里加上“顶着炎炎烈日”的字样。甚至,不管片子里有没有画面,他也常要加上“拉着村民的手亲切地问长问短”之类的语句。他的这种做法让电视台记者很是难堪,又很是紧张,生怕受到指责,因此,每做市长的节目,写稿时都有些战战兢兢。
不过,史朝义只是喜欢欣赏自己在电视里的镜头,对记者倒没有无端责备过。
虽然在工业园区见到尼丽是第一次,但作为市电视台的明星主持,尹凡对她还是熟悉的,当她报出自己的姓名时,尹凡马上说,哦,知道知道。他开了个玩笑:那回你见到我是第一次,我见到你却不知是多少次了。
尼丽在电话里发出开朗的笑声:尹市长您真幽默。只稍微停了片刻,尼丽接着说,尹市长,您一定是个非常有亲和力的人—作为职业记者,又经常与政治精英们打交道,尼丽在恭维人方面既非常机敏,又不露痕迹,这已经融入她的语言习惯当中,不用费脑子,相应的句子张嘴就来。
尹凡说,是吗?你并没有和我打过交道,怎么就知道我有什么特征?
尼丽说,市长,我要是见到您,跟您近距离接触,对您的仰慕会更多的。
尹凡猜到她来电话是为了采访的事,主动说道,上次你要来采访,办公厅和小罗都跟我说过了。
尼丽就有些娇痴地说,市长,您不知道我等您的回复等得好苦啊,我还以为我们电视台的请求被办公厅给“贪污”了呢!说完,她又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
尼丽的笑声清亮、爽朗,像透明的水珠,听来很有感染力。
尼丽接着说,既然市长您知道我们的请求,那么能不能答应我呢?她那个“呢”字拖音很长,听上去既像发嗲,又像是她的说话习惯。尼丽吸引人的魅力除了反应机敏、应对得体外,就体现在讲话的方式当中—过于发嗲尤其是当众发嗲会让对方感到不自在,而这种让人看不出却能品味的娇媚,才最有杀伤力。
不过尹凡并不是因为她的娇媚而答应做节目的,他的确觉得尼丽的选题很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把市委市政府相关的意图通过专题展示出去。因为做专题可以把一些观点讲得细一点,同时还可以不受在主席台上的讲话模式的束缚,他许诺就在近期,把这个拖延了一段时间的节目完成。
专题节目采用问答方式。做节目这天,尼丽精心修饰了一下自己,在镜头前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尹凡一贯注意自己的仪表,他的书卷气质在河阳人中是难得一见的。为了取得最佳效果,摄影师替节目配的背景有工业园区的画面,也有河阳那些标志性建筑以及最能体现河阳风貌的风景画面:波光粼粼的阳河,河对岸那座古塔,旖旎秀美的玉笏山(山上的古刹和梵音也被利用了进来),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锦绣田园……当然,这些画面有些是拍摄现场(如工业园区、阳河、田野等),有些则是空镜头运用(如玉笏山和古塔),却被摄影师剪辑得自然协调,不觉突兀生硬。
在专题节目中,尹凡主要谈了几个理念和观点,其中包括招商引资,借力发展,突出工业园区的产业特色,推进项目集聚和产业集群,将其作为河阳经济发展的新增长极;以绿色环保为核心,发展生态型工业;科学编制园区规划,明确“无污染、可持续、投资大、引领强”的绿色项目优先原则等。同时将政府采取的支持措施也讲得较为细致透明,特别是优先安置下岗职工并鼓励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就业、为园区免费培训工人等等,涉及具体的民生内容,是过去市政府的政策中从未有过的。
当然,尹凡再三强调,这些政策和措施,都是遵循市委的决议,按照市委提出的发展理念制定的,他要求尼丽在制作节目时把这点突出出来。
尹凡的谈话目标明确,语调充满激情,谈到目标的操作实施,让人听来觉得很具体、可行。节目播出后,引起了较大的社会反响,电视台接到不少群众电话,咨询有关情况,并表达对政府的希冀。
覃凤鸣很是高兴,在台里的会议上表扬说,这期访谈节目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当然是得益于市里的发展思路和政策有了明显的变化,但主持人尼丽的策划和采访以及摄影师和节目编辑制作也作出了积极贡献。尤其是尼丽的创意很好,以后大家应该像她一样具备进取和创造精神,这样我们的节目收视率就会提高云云。
以前,尼丽为市领导做过不少访谈,包括前任市长史朝义,但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次做节目,自己的心情很有不同。往常做节目,访谈官员的话语几乎如同背书,言语词汇全部来自文件,没有个性特点,差不多就是把政府报告内容在这儿又宣布了一遍。尹凡谈同样的话题,并不过多注重口号宣传,因此语言不张扬,却信手举出很多他平时调研中获得的实例,夹叙夹议,如话家常,使谈话内容既有骨又有肉,既平实又有张力。这与他做过老师、写过材料也搞过学术有关:思维始终保持一条鲜明的逻辑线,用例证来阐释计划和目标,这就比一味地讲大话空话要引人入胜。正因为如此,在访谈过程中,尼丽和尹市长在交流上就有一种很顺畅的互动感觉,比照着提纲一问一答式的采访有意思得多。不光如此,尼丽还从与尹市长的交流中,发现他无论是知识还是精神的涵盖面实际上远远超出访谈的范围,尼丽想,这类经济话题的访谈节目相对来说还是枯燥的,倘若做文化类、情感类节目,她与市长的交流会不会更加默契、更加融通呢?
台里的摄影师是位追求完美的人,他喜欢尽量把活做得漂亮一点,即使是新闻类片子,也想尽量琢磨出一点审美感觉来。这部访谈节目的片尾,他制作时采用了这样一段画面:夕阳下的阳河,水面倒映着绚烂的霞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剪影被霞光映衬着,镜头越拉越远,直至看不清人的轮廓—这就很有点抒情诗的味道了。当然,这样的片尾显然不适宜节目的内容而无法播出,摄影师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癖好。他把这个片尾私下里播放给尼丽看,说,你看,要是做这么个片尾,效果是不是会更好?
尼丽说,好什么呀,做谈话节目又不是做配乐诗朗诵,你搞这么花哨,与内容一点不般配嘛。
摄影师说,本来就是弄着好玩儿。跟你说实在的,我对于做新闻、做专访这类节目,已经有些烦了,我就是想什么时候做点带有艺术美、抒情美的东西,这回只是自己做个实验而已。
尼丽突然想到,要是这部片子真的是一部配乐诗朗诵或配乐散文的话,里面两个人影便很像是一对情侣了。想到这一点,她暗自脸红了。她问摄影师:这个片尾……你打算留着?
我留着干吗?既然有了正式版,这个带子还有啥用?给你看完了,我就要毁掉。
毁掉就不用了,你就送给我做个纪念吧。
以后,尼丽无事的时候,曾多次把这个片子找出来,躲在自己的闺房里观赏,同时还会加上一些浪漫的情色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