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初的全市工作会上,市委书记陆浩明代表市委所作的报告提出,在新的一年当中,河阳要在过去的基础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要开拓新思路,闯出新路子,创造新业绩,要寻找和培植新的经济增长点。相比全省其他市而言,河阳不具备充分的区位优势和资源优势,因此,要找到更适合自己发展的路径。河阳有好山好水,云淡天清,风光秀丽,要充分利用栖凤岭、玉笏山的自然景色、地热温泉和佛道文化遗存,通过大力发展旅游业,来启动当地新一轮经济发展热潮,带动整个区域经济再上一个台阶,推动河阳迎接新的辉煌!
对于陆浩明提出的“旅游造势,旅游兴市(市场),旅游强市”的发展战略,尹凡在常委会讨论时并没有表示反对意见,但心里还是有“腹诽”的。他觉得,这个战略在大的方面讲当然没有错,用长远眼光看也是可取的,但是,如果把它作为一项快速见效的举措,尤其是作为“启动新一轮经济发展热潮”的举措来看待,那就未免说得太轻巧、太简单了。
腹诽归腹诽,常委会确定的战略既然已经提出,还是要认真去做。市里成立了河阳市旅游发展领导小组,陆浩明亲自担任组长,尹凡为副组长,几位常委和相关的副市长作为成员。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办公室成员由各个相关局组成,市里确立了“要政策、定规划、跑项目、争资金”等当前急迫的几项任务,分别指派各位领导领衔负责。
作为副组长,尹凡协助陆浩明负责整个旅游发展的协调工作,同时侧重抓旅游事业的整体规划。对于这项分工,尹凡倒很乐意。无论到上面要政策(这项工作陆浩明亲自负责)还是跑项目、争资金,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的事,虽说这里面可以借机跟上面领导和有关厅局套近乎、拉点私人关系,但毕竟要不时看人脸色,还要耗费大把精力,尤其是要项目要资金,不仅要上门拜访,还要陪吃陪喝甚至陪着去娱乐场所玩乐,尹凡不愿意干这个,觉得划不来。有些领导天生的精力旺盛,能吃能喝能侃能玩儿,这样分工倒算是因人制宜了。
既然尹凡的侧重点在抓规划,就不能不多走多看,于是,在处理完日常的工作事务后,尹凡或轻车简从,或邀集一帮专家(其中有省城和外地的,也有河阳本土的)去玉笏山和栖凤岭这两个地方“视察”。
玉笏山,在河阳老百姓看来,那儿确实是一个风水宝地。坦荡的平原,一脉山系从邻省的穹隆山脉迤逦延伸过来,将至河阳市郊,却戛然停顿。其势昂然而起,形成一座孤峰。这座孤峰单独看,像一只蹲着的猴子,又像一只玉笏。但整体看这条山系,则像一条游龙盘旋行游。在即将游到河阳的时候,它突然抬起头来,形成一个定格的造型。其前方数十公里,是已有千年历史的河阳城,人们把这种地形叫做蟠龙含珠。波光粼粼的阳河沿着玉笏山西侧回环曲折,一直向对面的河阳城蜿蜒而去,又绕着城边朝下游流去。玉笏山上泻下的溪水,潺潺汇入阳河之中,无形中使阳河的水流丰盈了许多。
玉笏山山势不高,而雨量充沛、水雾蒸腾,特别适宜植物生长。别看整座山面积不大,却荟集了多种多样的南方草木,植被密集,层次丰厚,远远望去,呈一片浓郁的深黛色。
这座山上的草木有着许多别处早已见不到了的珍稀品种,比如金丝楠、银杏树和红豆杉等。金丝楠过去一直是修建皇宫的首选木材,它的枝干粗硕挺拔而且上下通直,又坚硬柔韧,不腐不蛀,不易变形,每每用来作为皇宫的梁柱,而其光泽温润,纹理美观,皇宫家具也少不了它。红豆杉长成后一般高达二三十米,其材质细密硬朗,芬芳耐朽,不易翘裂,是优良的建筑和家具用材。从其体内提取的紫杉醇及其衍生物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抗癌药物之一。除此之外,山上还长满坚硬如铁的青冈栲、数人合围的南酸枣、枝叶繁茂的鹅掌楸……一条条手臂粗细的树根在铺满腐殖质的地面上四处延伸,还有各式各样的藤条或沿着树身攀缘而上,或从高高的树干上悬挂而下。纵使外面到了盛夏季节,玉笏山的密林间仍是清凉爽快,感觉不到溽暑的威严。而在春秋两季,或花事繁盛,或红叶遍山,让人赏心悦目,疑若仙境。故而有人曾打比喻说,小小的玉笏山,就像镶嵌在河阳这块土地上的一颗祖母绿宝石!
地处河阳西北部的栖凤岭,山势比玉笏山高得多,山脉也长得多,其面积更是不可比拟,但是,整座栖凤岭已没有一处像玉笏山这样保存如此完好的原始状态的森林。山上的林木长年以来不断遭到砍伐,珍稀树木已遭灭顶之灾。“大跃进”年代,为了大炼钢铁,所有的粗大树木几乎被扫荡一空,填做当地土高炉的燃料。后来搞学大寨,人们上山搞“人造小平原”,一些村落周边更是把原先没砍伐的小树也连根刨了。因此,山上保存较好的只是一些原始残次林,许多山坳里仅剩下茅草和荆棘在茂盛地生长,像金丝楠这样的珍贵树木再也没人在山上发现过。那些“人造小平原”无法种庄稼,又造成水土流失,到改革开放以后都改成了茶园。
那么,玉笏山的植被为什么能保持得这么好呢?这与当地流传的民间传说有关。自古,河阳百姓中就流传有玉笏山和阳河是两条龙的说法,山是乾龙,河是坤龙;山是飞龙,河是潜龙;山是金龙,河是玉龙。两条龙相交的部分阴阳合抱,呈太极图式。乾龙靠坤龙水汽的滋养,而坤龙则靠乾龙补充元气,二者相依相存,不可揆违,否则将造成地方上大的祸殃。千百年来,靠近玉笏山的河阳镇、河东县的居民百姓,一直信奉此一传说,因此他们虔诚敬拜龙神,对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不敢造次,对阳河里挖沙之类的行为也一律禁止。本来,山上的梵音寺建起来之前,玉笏山上建有一座简陋的龙王庙,供当地百姓祭拜龙王以及山神、河神之用。后来,佛法传扬到这里,梵音寺建得气势恢宏,吸引众多信众,佛祖渐渐取代龙王和诸神成为祭拜的主体,矮小的龙王庙便逐渐倾颓。再后来,梵音寺主持干脆把龙王庙里的龙王和山神、河神迁移到寺中,放在大雄宝殿背面藏经阁右侧的一座小石龛里,民众祭拜过佛祖之后,愿意给龙王烧炷香的,也可顺带前往,龙王庙便不复独立存在。
尽管龙王庙在古代就已经不存在,但有关双龙的故事并没有泯灭,它通过老百姓的口口相传,一直传到20世纪50代。大跃进的时候,河阳市里有人说,大炼钢铁第一重要,要破除迷信,将玉笏山上的树木砍下来当薪炭烧,以解决炼钢的燃料问题。可是,民间立马就有谣传,说谁要是上山砍树,自己就会不得好死,也会引带周边百姓遭殃!主张砍树的人中,最激进的有两个,一个是河东县某乡土改以来的积极分子,还有一个是居住在河阳城区里的木匠。这两个人不信谣言,几乎在差不多的日子,分别带着一些人,携了锯子、斧头上山砍树。
木匠砍树,其实是看中了山上的一棵金丝楠,而那个积极分子则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恶搞”心态。他们上山后,专挑高大的树木砍伐。木匠在砍倒了好几棵大树之后,便朝一株高达30米的金丝楠下手。砍这株金丝楠足足砍了两个小时,就在眼看快要砍倒之时,他感到小腿似乎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阵剧痛让他险些跌倒。旁边的人扶着他坐下,挽起裤腿一看,小腿上青紫肿胀,且越来越厉害。大家都知道,这是被蛇给咬了,而且是一条剧毒之蛇,于是连忙将他搀扶下山。在回到城区的途中,他已昏迷过去,等送到医院时,医生组织抢救,已然来不及了。当夜,木匠高烧不退,体温一度达到摄氏42度,最后竟因脱水、心脏停止跳动,没等到天明就死去了。那个积极分子开始没有遭到什么意外,后来听说木匠被蛇咬伤致死的事情,心里不免忐忑惶恐,也就趁机下山,不敢再提砍树的事。但到了第二年夏天,他的背部突然长出一颗巨大的毒痈,疼痛难熬,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请了几位中医来看,都无法治愈,数十天后并发败血症,终于撒手而去。
这两个人的死,虽然被地方干部们解说为偶然现象,不足为训,但是砍树当年,河阳一带却发生了空前的大旱,阳河水位眼看着一天天下降,河里的沙洲和卵石不断露出水面,航道也几乎不能通行。下河洗涮衣物的妇女,每隔几天就能发现以前不慎沉落在水底的尿桶、瓦盆,这些东西相继露出水面,上面淤满泥沙,或者长满青苔,但外形却依然完好。
大旱导致了成片土地禾苗的干枯,常年氤氲在玉笏山上的水汽不知怎么没有了,远远看玉笏山,再也不是浓重的深黛色,而呈露出一派萎红的调子。
报纸和广播里说,这是严重的自然灾害,而河阳民间却有暗暗的流言,说这是龙王显灵,不肯护佑当地的百姓。后来,市里追查谣言,把一个外号叫“李铁嘴”的“四类分子”揪了出来,并判处无期徒刑,这类谣言渐渐扑灭,但从此,再没人敢提砍树的事了。
因为这些,玉笏山得以保持一种独特的生态环境,就连山上的梵音寺也拜受其赐,河阳周边信佛不信佛的人,都愿意来到这里,或游玩或赏景,寺庙的香火便更其旺盛。
从旅游的眼光来看,栖凤岭有高拔险峻的优势,玉笏山则如幽雅的盆景,两相比较,两座山各有千秋,互相补充,可以相得益彰,这确是省内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
尹凡去玉笏山和栖凤岭,其实只能是象征性的,无非是听听当地领导的汇报,了解了解他们对旅游开发的计划打算,最多到近一些的主要景点比如说梵音寺之类的地方看看—这样做是一种姿态,表示自己对市委的决定是认真执行的,同时也是向下属昭示市里的决心—至于具体的旅游规划,那得交给专家们去弄。
陆浩明书记要求河阳市的旅游规划必须高视野、高起点、高层次,要有前瞻性、长远性、可持续性。因此,市旅游局提议,应该邀请国内一流的旅游规划设计专家前来河阳。对于旅游局的提议,市长办公会做了研究并一致同意。在清明之后春暖花开的季节,来自北京、上海和杭州等地研究院所和高等学校的上十位专家应邀前来河阳考察,市长尹凡以最高规格设宴款待各位专家,还在宴席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了对专家们的期待与厚望。尹凡客气地说,专家们远道而来,帮助我们市的旅游事业和经济发展作规划,我们深表谢忱。你们当中多数人是第一次来这里,舟车辛苦,鞍马劳顿,可以先休息几天,到市区或近郊先参观考察一下,对河阳的经济形势和社会面貌有个初步印象,并给我们提点发展建议。等消除疲劳后再开展工作,一切不用太急……
专家们对于官场套话都不甚喜欢,但听说尹市长是个博士,尤其是相对落后的地区的市长竟然能有如此高的学位头衔,他们一边惊奇,不由也对他显露出几分好感。不过,这些专家的时间观念都非常强,他们从南到北,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一个小小河阳,无论从新型建筑还是市区面貌,都看不出任何特色,因此并不想待在市区耗费时间,表示第二天就开始工作,下到景区实地考察。对此,市里负责接待的同志暗自高兴,他们事先的预案就是这么做的,于是也就按照预案,安排好车乘,次日吃过早饭,由市旅游局的曹衡副局长和市政府办副主任陪同,大家乘一辆考斯特出发。
考察地点先远后近,第一站到东阳。在栖凤岭,专家们一共待了一个星期,他们分成三个小组,把栖凤岭有旅游开发价值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爬了个遍,对这儿的地质构成、地貌风光和人文景观全部摸了一遍,感觉相当不错,只是为这人迹罕至的山区植被资源不足感到了遗憾。
一个星期之后,这儿考察完了,转道玉笏山,东道主建议专家们回河阳居住,因为玉笏山那儿不像温泉山庄的居住条件好,但专家们反对。他们说,我们的时间太紧了,这次出来连来去的路上得二十天,已经超过了预期,如果住在河阳,每天来回跑,得浪费两三个小时,万一不能按期完成规划,会耽误别的工作,不如就在山上找个地方住,可以节省时间。曹衡和接待办的同志为专家们的精神所感动,便与玉笏山风景区联系,让景区从办公楼那儿腾出几间房子供专家们临时居住。从东阳回程时,考斯特便穿越河阳市区,未作停留,直接开上玉笏山。
在玉笏山,专家们仍是分组行动,对这儿的林木山岩溪流泉源考察得更为仔细。白天考察,晚上便在临时宿舍里交流考察观感。大家精神很是振奋,都说这儿是全国都难以看到的一块处女地了,只可惜它的范围太小,不然的话,足可以邀请联合国专家前来实地考察,让他们也大大地惊喜一下,并通过他们向联合国申请森林保护的专项资金。曹衡和接待办陪同的同志在为专家们做好各项服务的同时,听到专家们对自己家乡这片土地给予如此高的评价,心里很是兴奋。曹衡把专家们的一些重要意见和看法,随时报告给局长,有些话还反馈到尹凡市长那儿,尹凡的心情和曹衡他们一样,也是很高兴的。
然而,在专家们考察到第三天的时候,让曹衡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考察组的李梦奇教授带着自己的学生詹敏博士在曹副局长陪同下,沿着注入阳河的一条主要溪流溯流而上,想去察看这条溪水的源头。溪水傍着玉笏山潺湲而流,溪的左边是山麓,右边是渐次延展的田园。一路上,只见溪水旁茂盛的灌木丛开满各色花朵,如星星铺展于深绿色的岸边。又见溪水淙淙,蜿蜒跌宕,冲刷着一块块不知何年从山上崩塌滚落的巨石。那些坚硬的花岗石,面对水流冲击的一面,已被剜出一个个深坑,成为游鱼嬉乐和藏身的地方;另一面仍然保持着棱角分明的形态。山旁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的鸟鸣,或悠扬婉转,或尖锐亢奋,在这春末的时节,洋溢着生命的愉悦。几个人从近旁走过,鸟儿的鸣叫暂时停歇,待他们过去后,又以更响的声音鸣唱起来。
走了没多远,就见一条新铺不久的水泥路,不知从哪儿过来,延伸到了山脚边。这条路是以老的机耕道为路基修起来的,但显然比以前拓宽了。李梦奇教授问曹衡:这条路修来是通往哪里的?曹衡回答说,不知道。我以前一般就是到山上的梵音寺那儿,最多在山上几个景点转一转,山的这边很少来,以前并没有见过这条路呢。李梦奇教授“哦”了一句,不做声了。
没走多久,李梦奇的目光跟着漂浮在溪水上的一小块白色物体一直看过去,曹衡也跟着看,但见那物体在溪水里载沉载浮,顺流而下,很像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瓶盖,却一会儿被水流冲走,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见水面有东西漂了下来,这次是个粉红色的东西。
李教授对詹敏说,去,你去给我把那个东西捞上来!
哦,好的,詹敏应一声,小心翼翼拨开荆棘,走到岸边,伸手去捞却够不着。曹副局长赶紧掰了一根荆条给詹敏。詹敏将荆条伸过去,勉勉强强够到了,便将那团东西往岸边拨,拨了一阵,好不容易把那东西拨到身边了,正待伸手去捞,那东西却挣脱荆条的扯挂,顺水漂了下去。不过,这时大家已经看清,那是一个薄薄的塑料袋,袋子里好像还装了点带有浮力的东西,既像是牛奶包装盒,又像是塑料酸奶瓶。
这儿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詹敏说,会不会是旅游的人扔的?要不就是前面有村庄?
曹衡说,村庄是没有了,旅游的人到这边来,可能性也很小,这边还没发现有什么景点。
李梦奇教授盯着那条公路,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了,他指着公路说,我们到路上去,看看前面有什么!
几个人上了公路,继续朝前走,果然走不多远,就看见茂密的丛林里出现一片相对空旷的地带。显然,那片空旷地带是在砍伐了树丛后开辟出来的,因为可以看见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树桩蹲在那儿。
那条新修的水泥马路到了这里,算是到了终点。
看见这里出现这么一大片空旷的地方,连旅游局曹衡副局长都吃了一惊。从空旷地带周边的林木来看,这里原本应是一大片香樟林的,因为周围长满了成片的香樟树。那些樟树,小的有手臂粗细,许多为一尺左右的胸径—这样的樟树少说也生长了一百多年;樟树林中还有几株特别高大茂盛的樟树,几乎有一米的直径,这样的树木的树龄应该在千年以上!那么空旷的地方有什么呢?那儿建有好几幢欧洲式样的别墅,还有一间用玻璃做房顶和墙壁的温室。
几幢别墅间隔不远,呈错落散布的格局,其造型风格大体一致,同时又互有差异。它们一概白色的墙壁,暗红色的坡顶,杂于绿色的背景下,十分好看。走到近前,则可见露在外面的窗台和阳台上,还镶着巴洛克式的花纹。窗户本身用的是铝合金材料,显示出设计时考虑了古典风格和现代材质的统一。这样的别墅,曹衡说在河阳尚没见过呢。
玉笏山早几年前就已经是省级自然保护区了,按照国家林业部门的规定,自然保护区内是不允许建房屋的,可是,这儿不仅建了别墅,还砍伐了大片的香樟林,竟然连市里旅游部门的领导都不知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究竟是谁在这儿建了这么几幢高级别墅?这些别墅是干什么用的?为啥别墅旁还会有一间温室?
这一连串的问号在专家组一行人的脑子里同时冒了出来,而李梦奇的眼睛里则快要冒出火星了。
几个人越走越近,别墅群那儿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别墅群四面用刷了绿漆的金属网围着,一道铁门把马路的终点切断,铁门上用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住了。
这些房子没有人住吗?几个人心里正疑惑着,突然,里面某处传来凶狠的狗叫声,而且不是一只狗,足有两三只狗相互攀比似的拼命吠叫,同时伴随着铁链的哗啦声和什么东西被撞击的声音。
哦,里面还养了狼狗啊,有狗肯定有人!詹敏博士说道。
果然,不一会儿,有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慢吞吞地从里面出来,他用手遮阳,看了看铁门外站着的人,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离开。
曹衡瞧了一眼李梦奇的表情,知道他想立刻就进去,于是朝着老头大声喊,喂,老人家,我们是市里的干部,你们这是什么单位?让我们进去看看!
老头听说是市里的干部,又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衣着装束,表情松弛了下来,他走到门口回答说,我这里是省里的单位,不归你市里管的。
曹衡问,你是省里什么单位?
这里呀?这里是省农业厅的研究所。
是马厅长那儿的吗?
见对方能说出厅长的名字,而且口气似乎熟悉,老人不由问道,你认识马厅长?
曹衡不作正面回答,而是说,马厅长为我们河阳可是作了贡献哪,我们市里一个农业招商项目就是他帮助引进的呢。见老人对自己完全信任了,曹衡又说,老人家,请你开个门—他指着李梦奇说,这位是北京林业部来的专家,他来考察玉笏山植物的,你这儿原先是一大片樟树林吧?他想研究这些樟树原先的生长情况。
老人对于专家似乎很是信服,一听还是林业部的,脸上更是充满崇敬的表情,连忙说,好,你们稍等,我去拿钥匙开门。他还顺便朝不知锁在哪儿的狗呵斥了几句,那些狗便不再做声了。
很快,老人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出来,从里面挑出一把,将铁门上的锁给打开,请他们一行人进来。
走进院子里,这些人果然不往别墅去,而是专朝里面留下的树木乃至树桩走去。北京来的专家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评论着,这是什么树,属于什么科,它的生长习性如何,现在在哪些地方还生存着;那个树桩又是什么树种,它生长到现在需要多少年等等。这么说着说着,老教授的脸色又变得不大好看了,他叹了口很粗的气,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一片林子,要是放在欧洲,那可是会被当做国宝来看待的。你们知道欧洲的尼德兰地区吗?那儿的国家把五十年树龄的树都当做古木,任何人不得任意砍伐,否则要承担法律责任,而我们,你看看我们,可真是败家有术哇,唉!
几个人边走边看边聊,来到温室跟前,透过玻璃朝里看,里面绿油油的倒是种了植物,却不过是些普通的蔬菜,诸如大白菜啦,辣椒啦之类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曹衡挥手把看门的老人招到跟前,问道,你这儿是农业厅的研究所吗?
老人说,是啊,是叫什么—什么苗木研究所来着的,具体是什么苗木我就不知道了。
曹衡指着温室里的蔬菜问他,怎么这儿只是些蔬菜,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呢?
老人“呵呵”一笑说,这些蔬菜是我种的,领导们来了,蔬菜就从这里摘,领导们不在的话,蔬菜我自己吃。
既然是研究所,这儿应该有研究人员才对啊,难道这里来的只是领导吗?
谁是研究人员我不知道,这里确实只有领导来过,还带着家属—也就是去年国庆的事吧,那时这几幢房子装修好了,门前的马路还没铺水泥呢。
还带着家属?他们是来度假的吧?李梦奇接过话来,口气有些呛人。
老人连忙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一点也不知道,那时我刚被派到这里,那些领导我也不大熟悉。
一行人来到院子背面,背面还有一大块没有利用的空地,足可再建几幢别墅。李梦奇一直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嘲讽地说,看来这块荒地是准备留着搞研究用了。
荒地边上有一座厨房,厨房边上堆着一些生活垃圾,垃圾堆的下面则是一条活泼的山涧。清亮的涧水从丛林里跳跃着泻下来,阳光折射在上面,划出一道纤细而美丽的彩虹。大家明白了,原来,刚才路上看见溪水里漂浮的杂物是从这儿落入水中的。
李梦奇很严肃地问,你这个单位,这个研究所,什么时候建的?建之前谁审批的?建好之后到底准备搞些什么研究?你告诉我。
老人有些慌了,说,这个这个这个,建,是去年夏天就建了,谁批的我不清楚,建好以后也没有说搞什么研,研究,不,我不是厅里的编制,不懂得厅里的事情,我,我只是一个临时聘用的家属。
谁的家属?
老人支吾了两下,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曹衡怕老人受惊,安抚他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只是随便问一问,省里的单位建在我们这儿,我们不知道,感到有些奇怪罢了。
李梦奇转脸对曹衡说,这么好一个地方,这么漂亮一座林子,它和整个玉笏山是浑然一体的,却建了这么几幢别墅,真是煞风景!你们这儿是省级自然保护区了,旅游开发都得慎重,现在却生生破坏了!玉笏山就这么一块弹丸之地,这儿离玉笏山保护区的核心区咫尺之遥,这不是瞎胡闹吗?!
李梦奇的话又冲又呛,带着很大的火气,连曹衡也不敢接话了,只能连连说,是的是的,教授批评得对,实在不应该,实在不应该。
不应该就该纠正,不管你们搞不搞旅游开发,我看这几幢房子应该把它们拆了!
曹衡哪敢再说半句话,他脚下加快了步子,意思是要赶紧离开这儿。詹敏明白他的想法,也跟着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曹衡才停下来,等着李教授跟上来。
在他们的身后,院门关上了,铁链发出一阵响声,最后是“咔嗒”一声,看门老头把门重新锁上了。
河阳市的旅游规划考察全部结束了,在最后举行的双边座谈会上,由上海来的金教授代表考察组对考察结果作总体性汇报。金教授的汇报中初步分析了河阳市旅游前景的优势和弱点,基本肯定了河阳市提出的搞旅游发展的思路,但是又强调提出,这是一个长期的战略实施过程,无论是栖凤岭还是玉笏山,现在的旅游基础设施远远不足,必须在全面规划之后,逐步完善,同时,最为重要的是要注重旅游开发和资源保护的相辅相成、良性互动,要把资源保护放在第一的位置,不能因经济利益而造成对野生动植物的伤害,不能对地形地貌造成长远破坏!
金教授谈完后,没等河阳市方面发言,李梦奇教授抢过来说,金教授客气,讲了观点却没有讲现实—他用手指着坐在对面的河阳市委书记陆浩明、市长尹凡等一干人说,他刚才讲的问题,在玉笏山其实已经出现了。你们这儿不知经过谁的批准,竟然为了建别墅,把成片上百年的樟树林给砍伐了,里面还有千年古樟,看着真是让人心痛!
有这事?陆浩明一听,惊奇道。
怎么没有这事,难道是我瞎说不成?李梦奇教授面对河阳父母官们,口气依然很呛。他说,是我亲自去考察的,我说从上游下来的那么清澈的溪水里面怎么会有塑料袋,那里既不是居民点,又不是旅游点,这真奇了怪了,哼。
陆浩明转过脸来,问尹凡道,你知道这个情况吗?
尹凡也茫然地摇摇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李梦奇见堂堂书记和市长对所辖范围内建了高档别墅的事竟懵然不知,心里更气了:你们啊,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不能养成当官做老爷的习气,不然,以后别说砍伐林木,就是发生杀人放火的事情,你们也要被蒙在鼓里的。
这番话的确很重,无论是陆浩明还是尹凡或者在座的其他市领导,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刺耳的话。陆浩明不得不打断他,说道,老先生别生气,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是我们的责任,我作为地方党委一把手,更要负起责任来。这件事我们要好好调查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哼,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们的确要认真查一查。那些别墅还打着省农业厅研究所的招牌,可是根本没见里面有什么研究项目和打算,我看根本就是一个休闲度假山庄的格式,什么研究所,大概就是一个幌子!
李梦奇说到这里,尹凡心里猛地一激灵,他想起,就在港阳绿色蔬菜有限责任公司林老板来河阳投资之时,农业厅给予河阳农业开发配套资金,厅里面一位姓万叫万福兴的副厅长率人前来进行项目评估。后来,市农业局长李青云和河东县委书记齐坚分别跟自己讲过,说万副厅长的意思,想搞一个带有研究性质的机构,建几幢房屋,他看中了河东县那儿的地方,气候、土壤挺适合的,希望市里和县里能给予支持。尹凡当时的精力正集中在柏树乡土地流转的问题上,心里对马厅长还怀着感激之情呢!李青云和齐坚分别跟他提起这个事,他没有过多考虑,只是说,万副厅长的要求并不过分,这样一个机构设在我们河阳,以后有什么事跟省厅沟通起来更方便。你们觉得可以,我没意见,一切按程序走就是了。
以后,他几乎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没想到这件事如今却以这么一副面貌呈现了出来—李梦奇教授说的那几幢别墅是这个所谓的“机构”吗?他不敢完全肯定,但直觉却告诉自己,八九不离十!
想到这里,他侧过身子,压低声音对陆浩明书记说,这事,李教授说的也许确有其事,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过两天我先核实一下。
没想到陆浩明火气一下冒出来了,他嗓音很大地说,确有其事?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正像这位老教授说的,作风漂浮,高高在上,不被蒙在鼓里才怪呢!
陆浩明这番话,满堂都听见了,把个尹凡闹了个大尴尬。尹凡心里明白,刚才那个李梦奇不顾情面直言不讳语气尖利地批评河阳市,陆浩明面上忍住了,心里却憋着一团火,而自己刚才的话正好将陆浩明心里的火气给惹了出来。不过,即便明白陆浩明的心情,尹凡还是感到非常不快:什么叫作风漂浮?什么叫高高在上?这件事尚未弄清楚,我好心给你提示一下,让你心中有个数,没想到你却把心里的气朝我这里撒。你要有种当面把这几个教授请回去,就说河阳的事用不着他们管!尹凡强制自己做出谦虚和冷静的表情,说道,书记的话,有道理,我们的确有改进作风的必要!说罢,坐直了身体,双眼越过对面专家组成员的头顶,看着高高的墙壁。
金教授见此情景,赶紧打圆场说,我们这次考察,总体上对河阳的环境保护是满意的,你们这儿的情景比起其他地方要好上许多倍。李教授刚才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做得更好,他不希望如你们这种在全国都难以见到的原始林木受到损害。我们回去后会尽最大的努力,尽快把规划做出来,做得让你们满意。他又对李梦奇说,李老,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梦奇点点头,却又摇着头说道,金教授讲的意见我赞同,不过我不主张和稀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玉笏山脚下那几幢别墅,我的意见是一定要拆的。
如果下次来还没有动静,就说明你们对环境保护不重视,只要发展不要环保,只算经济账不算社会账。玉笏山这么好的植物资源破坏了,以后子孙会骂你们的!
大家都听得出,李梦奇教授的话确实是一片好心,语重心长,只是用语太过尖刻,让一般人承受不了。主持会议的分管副市长不等书记、市长发指示,赶紧作总结说,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专家组为这次我们市里做旅游规划,爬山跑路,吃了不少苦,又提了许多中肯的意见,我代表市里表示感谢。我们会认真研究你们的意见,同时也希望你们尽快替我们作出规划。我相信我们和专家组的合作是愉快的、成功的。这次如果有怠慢你们的地方,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道歉,你们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将在生活和工作上作出更好的安排,谢谢各位专家,谢谢!
应该说,这次座谈会开得是不错的,双方在继续合作上达成了共识,专家们总体上看好河阳的旅游开发,愿意为这项事业献计献策,李梦奇的批评意见算是插曲,其实也可看做是对河阳旅游业发展的一项剀切建议,只是河阳官场中人没见过这种批评或曰建议方式,颇为不习惯罢了。
后来,在处理“别墅事件”的过程中,陆浩明委托旅游局长,尹凡则亲自给李梦奇和金教授他们打过电话,表达对专家组特别是李梦奇教授的真诚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