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转,最是薄情。
“无欢。”她搁下筷子,认认真真念他的名字,“若有话要说,不如直接了当。”
却无欢没说话,她当然是能看得见他的心的,从多少年前就如此。不论他是喜是悲,她总能恰到好处的陪在身侧,这情意,他全然没有料想竟有辜负的一天。
立城郊那空坟的时候,他几乎把人生全部的喜怒哀乐都葬在了里面。不知多少次梦回旧日,醒时徒觉一晌贪欢,生而无趣。月颜这两个字,囚着他的心,扼住了他的魂。
思来想去在心里琢磨过无数次的话,到她面前,还是不知如何才开得了这个口。
“你的后宫,妃嫔三千也是应该。可你的心,只住得下一人。”月颜眸里暗淡,桌布边角的流苏让她缠在手里一道又一道,勒的指节发白,“你即便不说,我也知那是谁。”
“本来总是相信的,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你这样人,天下怎么有你办不到的事?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一定是能找到我的!我一直……是这么想的……那时候宁王迎娶顾将军的消息传遍了天下,我仍旧是信着你的,有一****夺取皇位,就再不必顾忌我的罪责,终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总记着你说要娶我为妻,一世携手,总听着人说,宁王跟小姐真是天造地设,从来也没见红脸置气,什么话需要多说一句才能懂?早一个神色就清清楚楚了。可是如今更知道,能跟你默契无间的那个人早不是我了。”
“过去了的事,本就不该纠缠。这场你费心陪我的宴席,就散了吧。”
一念风起相思局,一念花落情难续。
这世上最残忍也不过一句,不爱了,就再不爱了。
到这最后一步,她也善意的不曾让他开口,却无欢只能坐着,这样万般无奈地甚至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少时构画的人生里,他为帝,她便为后,连该给她怎样的礼制、赐赏怎样的珍宝都曾经想得清清楚楚。要她一生锦绣,要她相伴左右,要把这天下都与她共享——他是真的曾有过这样的心意!多少次午夜梦醒,他都把一颗心揪得生疼,那是他一生挚爱,笃定了此生只要她一人。不是假的,那些都不是假的!
他负了她,他竟负了她……
月颜淡然笑了笑,摇头,“这几个月虽然在你身边,却从始至终离你太远。”
“这恩情恩宠若仅是怜惜歉愧,不要也罢。”
抱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却无欢这才惊觉——清翎和月颜,真是同一种人。一样的烈性,一样的倔强,从不委曲求全,从来知道自己所要是什么,于他面前,从不低头。
呵——平生自诩君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薄幸的负心人。
今日殿试,也是月颜自请出宫的日子。
却无欢无暇送她一程,天还黑着就赶着去殿上,回首晨曦处,恍然还是少年时与她携手相伴的光景。彼时清傲,三殿下面前谁敢抬头?也唯有她了。越受流言非议,越要牵着他的手,蛮横着一句:“殿下迟早是我的人。”满满的眼里都是恩爱不疑。
两个人都少年,只经过了一轮的春花秋雨就满心的相信一生一世,说什么大业得成鸾凤和鸣,山倾地裂也不能分开他们——结果呢,他摆了一副为她伤心断肠的样子也不过几年罢了,仍旧过回了他宁王的日子,将一腔爱意转头交予了另一个女人。
再阖眸时,只能映出顾清翎的侧脸。
火红的嫁衣夺目,对他的态度全然没有畏惧,那般肆无忌惮的说一句,“爷生得好看。”
人活一世,再怎么贪,也没法把一颗心分给两个人。即便能,掰的是自己的血肉,还是会疼。
他却无欢……
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一场殿试要从黎明考到日暮,题是他定的,监考也只他一人。眈眼扫去,座下应考贡生无不奋笔疾书,神色凝重。唯有一人,迟迟未曾执笔,甚至支着下巴,看似在打瞌睡。
却无欢将目光收回,也大概知道这是谁了。早有官员向他禀告,此届会试有一考生表现突出,名叫古珏。字字珠玑且剖析时政一针见血,千古奇才!只是性格古怪不说,还张狂的很,曾酒醉后放出话来说:高中状元于他如探囊取物,定要圣上对他礼遇有加、百般恳求,才愿入仕途为官!
他会试的文章,却无欢也看过,担得起千古奇才四个字。状元人选,除他无二。三顾茅庐、赤足相迎的事,却无欢哼笑,他绝不拉这个面子!
转眼便是晌午,殿外晴空万里,热浪袭人。
广场上却有三两太医行色匆匆,却无欢望了一眼,差人去问缘由。小太监回来时,如实禀告说,“圣上,武试时有人不遵规则,不但没有点到即止,还险些打出了人命。后来,皇后上了台子,三两下把打人的那个考生折了骨头——据太医说,皇后下手颇重,那个考生这辈子恐怕都不能习武了。”
却无欢挥了挥手,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
古珏把前后的话听得清楚,微微皱了皱眉,终于提笔。
却无欢整整一下午都忙于批阅奏摺,没抬头再望一眼。直到有人匆匆入殿来呈上今次武试三甲名单,他才发现,已是日暮,昏黄一片。
推了笔墨,却无欢负手站起,“时间还有最后一刻。”
正说着,顾清翎来了,领着二十婢女,无一不秀色冶艳,红裙摇曳。整整齐齐踏入殿内,姿态翩迁,暗香盈袖,手里提着琉璃灯盏,映得一殿金碧辉煌。
华服宫灯,灼煞人眼。
考生们纷纷起身要行礼,顾清翎抬手示意他们不必,“你们继续。天色将暗,本宫只是来为你们点灯。”
二十宫婢纷纷提灯在列位考生右侧站立,婷婷而立的姿态加之温婉一笑,不知让多少人心猿意马。这应试,也到了尾声。
然而饶是如此,唯有古珏自始至终不曾抬眼一下,仿若这一殿活色生香与他生生隔了一道屏障。凝神执笔,心无旁骛——却无欢与顾清翎相视一笑,自是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