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木屋,众人便准备睡了,好在那屋中的火炕够大,足够放下他们四个。
夜色渐深,子奉却依旧有些失眠,他怔怔的望着屋顶的木梁,一想到这一路而来所遇之时,心头便不免涌上一股悲伤。
他出自大户人家,同贤达虽说师出同门,但出师之后,由于身体不好,却只是一心埋在家中潜心文采道理,平日闲来无事,便邀请几个书友饮酒作乐,若论学识,他自以为不差贤达,但要若论道对世故的见识,却是远远不如自己这个出师之后,便身居朝堂的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居然都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竟能作出这么多虚伪邪恶之事?”
他兀自思考着这个问题,想了许久却也想不出个答案来,这一刻,仿佛所有的圣贤之书都如此苍白无力,这一刻,仿佛他一身的学识,都变得如此无用起来。这一刻,仿佛眼前那没有边界的黑,又浓重了几分。
他想着想着,便怏怏的叹了口气,叹息声方息,便听到耳边一人的细声呢喃。
“怎么,还睡不着吗?”
他扭头一看,只见那道士灭恶地居然也是睁着大眼傻傻望着木梁,仿佛也在思考些什么。
子奉又叹了口气,悄声道
“道长也没睡啊!”
道士咧嘴笑了笑道
“是啊,你……你刚才在想什么?”
子奉闻言,犹豫了片刻,正准备如实告知,却终究还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他又略加思考后,道
“我在想……道长,你,你为什么要出家呢?”
道士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子奉望着他的面容,这一路走来,那道士一直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而眼下他这么一个人,居然此刻也漏出这般神情,不免叫子奉诧异,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浪荡的道士,居然也有让他伤心难过的事。
“实在抱歉,我不该打听道长的私事……”
道士摇了摇头道
“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路。至于我为什么出家,我想即便我不告你,你也马上便会知道了。”
闻言,子奉心头大为不解道
“这是为何?道长自己心中的事,你自己不说,我却如何能够知道?”
道士苦笑着道
“呵呵,你这傻瓜,还有你那兄弟,我这兄弟,都是傻瓜啊,三个大傻瓜!”
闻言,子奉顿时更是头脑发昏了。
“别想啦,睡吧,相信我,你早晚会知道的。而且,我……当真也很想知道啊!”
子奉的脑子炸了锅了,此刻只觉得这道士讲话着实没有逻辑,自己为什么出家,居然自己还想知道,真是难以理喻。不想说便说不想说,这般做作,着实让人厌烦。
想罢,不愿再跟这胡说八道的道士讲话,侧了侧身子,兀自睡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行四人便早早出发前往了那樵夫所住的山头。众人行了三个时辰,总算来到了山头上,又在山头搜索了老半天,才终于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发现了那樵夫住的木屋。
敲了敲门,见没人应声,众人便兀自行了进去。但进屋后却发现这屋子里也没人,无奈,只好就地坐下等待。
时至正午,天干物燥,而众人掏了掏水袋,却发现喝的水已经不多。
“诸位,只怕我们眼下要去打些水来,你看这木屋建在山中,周围又没有打井,我想不远定然是有河流,否则这樵夫是不会将屋子建在这没有水源的地方的!”
众人闻言皆是认同,旋即决定分成两队四下搜寻,每队便由一个懂武的搭配一个不懂武的。而子奉,便跟那道士分成了一队。分队结束后,两拨人便一东一西,分头去了。
子奉同那道士走在山林中,一路上二人也没多话,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果然听闻水流之声,循声而去,最终在穿出树林后,看到了一条小溪。
二人大喜,急忙下去畅饮了一番。子奉狠狠往嘴里灌了几口这冰冷的溪水,顿感全身燥热消散了许多,抬起头来,正准备往水袋里灌,却不料那道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只见道士眉目间颇为肃穆警觉,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子奉不安的环视了一下四周,见没什么异样,急忙小声问道
“道……道长……怎么了?”
道士睁着大眼睛,瞥了一眼溪水对岸的丛林深处道
“你听!能不能听到?”
子奉屏息凝神,但耳畔除了水流声,却什么都听不到
“怎……怎么了?我什么都听不到啊!”
没有理会子奉,道士挽起裤腿,便趟河而去。子奉心中不安,见那道士要走,哪敢独留,赶忙灌满手中的水袋,便追他而去。
只见那道士行在前方,颇为警惕的穿梭在林间,仿佛是猎狗嗅着气味一般,子奉大气也不敢喘,惴惴不安的跟在他身后,二人行了片刻,突然,子奉却也感觉似乎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咔……咔……”
他急忙静了静神,又仔细一听,果然,那声音极为微弱,听起来,道似几分砍树的声音。子奉大惊,望着前面带路的道士,心中不免升起一丝佩服,这声音此刻他听起来都极为微弱,而那道士却远远便听到,还且不说那河边流水的杂音如此之大!心中想罢,不由的确定了一点:那便是这江湖的鼻子跟常人不同,耳朵,只怕也是跟常人不同的了!
二人循声而去,又绕过几片树林后,终于来到了这声响传出的地方,只见一个衣着朴实,带着斗笠的老人全身大汗淋漓,正拿着斧子砍面前的一颗大树,眼看那大树已经被砍的摇摇晃晃,只怕不久便会砍倒了!
子奉心头顿时大喜,对道士道
“定然便是他,这位前辈应该便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道士捋了捋胡子,得意的点了点头,旋即对那老人招手道
“老人家,请问那后山的木屋,是你的房子吗?”
道士喊得极为大声,然而那老头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继续埋头砍他的大树。
道士干咳了两声,又喊道
“老人家,我们是来问路的路人,请问你是久居这山头的樵夫吗?你可认识那山脚下住着的郎中?”
老头依旧不理,继续砍树。
见此情形,那道士顿时没了办法,摇了摇头道
“果然是又聋又哑!”
子奉笑了笑道
“道长莫急,我平日看的书杂,道是略懂些残障人用的手语,咱们不如上去打个招呼吧!”
说罢,道士点了点头,二人旋即朝那老人走去,去没想步子才迈出两步,便听道一声咔擦的大响,旋即又传来树叶刺耳的哗哗声,二人大惊,急忙抬头一看,只见那老头砍的树轰然倒下,那砸落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正冲他二人站的地方!
“哎呀,奶奶的!”
道士大喝一声不好,急忙一把推开子奉,自己又侧身闪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的一声,那巨树居然擦着二人的面门就这么砸在了地上!子奉愣愣的望着那颗被砍倒的大树,兀自惊魂未定,颇为后怕,心想倘若方才不是道士推他那一把,只怕眼下便要背这颗大树砸成了肉泥。
道士气的是吹鼻子瞪圆,指着那老头便骂
“他奶奶的,你这老东西,就不看有人吗?”
子奉擦了把额头的冷汗,越过巨树拍了拍道士的肩膀道
“道长,别生气了,这老人家想比是没注意到咱们。”
说罢转过头去,只见那老头正漫步而来,居然那眼睛连瞅都不瞅他们俩一眼。
子奉见状,迎了上去,顿时手舞足蹈的冲那老人打起了哑语,而那老人却当他不存在般,完全没有理会,擦着他的肩膀便过去了。
见此情形,道士更是大怒,指着老头便又想要骂,却不料还是被子奉拦住了。
“公子,这老家伙,可真是气煞贫道,气煞贫道……”
道士大口喘着气道,子奉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罢了,既然老人家忙,咱们便且等等他吧。”
说罢,转身寻了快石头便坐下了,道士无奈,只得跟他一道坐在那,二人大眼瞪小眼望着那老头,只见他砍倒那树之后,又兀自砍起了树头的枝干,就此,足足又忙了半个时辰,方才砍出些木料来,而这半个时辰,子奉跟道士便就这么坐在一边看着他。
老头砍完木料,只见他便用绳子负在背上,众人见他忙完,正准备再上去攀谈,却不想那老头依旧理都不理二人,背着木料便大步走了。
二人无奈,只得跟着他。就这么一路闷不得声的跟着,子奉心知这老头性格古怪,倘若要再冒犯,毕竟是有求于人,只怕是捞不着好。而那道士却是一直压着火,好几次忍不住,准备上去拦那老头,却不想还是都被子奉制止了。
三个人就这么一个走,两个追,没过了片刻,便走回了那原先的木屋。到达的时候,子奉跟那道士远远的便看到了两个在屋子前等待的人,不是那灭恶天跟贤达,却又是谁?
贤达跟灭恶天见二人归来,居然还带了个老人,顿时大喜,心知二人是寻到了那樵夫,急忙迎了上去!
道士见状,没好气的谄笑着,他这一路吃瘪,此刻心头是当真压抑,眼看自己这师兄此刻居然不知好歹迎了过来,不免心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得意,想看看他师兄吃瘪的样子。
只见那二人上来之后当头便将那樵夫拦住,贤达迫不及待的抢话道
“哎呀,老人家,我们可算是找到你了!”
见状,道士心头更是窃喜,居然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一边捂着嘴偷笑,还一边偷偷用肘子蹭着子奉,仿佛再说
“你快看啊,这下可是有好戏了!”
子奉见道士那副幸灾乐祸的德行,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然而,让他二人万万没预料到的是,那樵夫待听闻了贤达的话后,却不知为何莫名的怔了一下,旋即幽幽的抬了抬头,透过那宽大的斗笠,用一双冰寒的目光瞅了瞅面前那人!
众人见状都是不解,贤达看那樵夫模样有些古怪,但带着个大斗笠也看不清面容,只得挥了挥手道
“老人家,你……你能听到我讲话吗!”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片刻之后,只见那樵夫冷冷哼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极为凄凉,但其中却还不知为何,夹杂着几分兴奋之意。
道士顿时是面若土灰,仿佛阴谋没得逞般,他一路而来,这一句哼哼,却是他听到的从这老头嘴里蹦出的唯一一句话,虽然冰冷,但却也让他大为吃惊,然而他此刻还没料到,叫他更为吃惊的,其实还在后头。
“孩子们,你们跑这么远上山来,累了吧?吃东西没?走,去我家里,我烧些野味给你们尝尝!”
说罢,老头也没理会众人的反应,大步便朝那木屋去了!
贤达和灭恶天闻言,皆是大喜,急忙应声追去,心想这老人极为热心,哪里有那郎中口中的那般古怪?
然而子奉跟道士,却彻底懵了,伫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奶奶的,不是哑巴啊!”
道士没好气的数落了一声,旋即同子奉一道追了上去。
五人进入屋子后,便见那老人将木材放好,打开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一只死掉的野兔。旋即忙着剥皮剔骨起来。灭恶天望了望那兔子,心想这山野贫瘠,他一个老人家在此生存,想必打些野味也不容易,当即客套道
“老人家不必如此客气,这兔子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然而……
那老头却理也不待理他,只是兀自忙活着……
众人尴尬,道士冷笑了一声,没好气的打了个圆场道
“老人家,这兔子肉你还是自己收着吧,我们就问你个事,问完便走!”
老头依旧不吭气,片刻后,道士大怒,站起身道
“你这老头,明明不聋不哑,为何却不吭气?”
子奉见状,急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淡定。
贤达见现场的气氛有些紧张,急忙上前来道
“老人家,既然如此盛情难却,那么便叫我们来吧,你砍了一天的树,也该歇歇了!”
“哎,好吧,我是有些累了,那么便由你来吧!”
说罢,老头将拨了一半皮的兔子丢在了贤达手中,贤达一介儒生,那曾干过这杀鸡宰羊的事?一见那兔肉血淋漓的,当下是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手中僵硬的捧着那兔子,道似有几分手足无措。
灭恶天见状,叹了口气,急忙上去抢过兔子道
“交给我吧!”
而子奉与道士,却对方才那老头的举动诧异不已,那样子看上去,倒像是他只跟贤达讲话,别人说话他都当充耳不闻一般。
贤达望着手中的血腥,心头有些膈应,怏怏的坐回了子奉与道士身边。
子奉用肘子点了点贤达道
“大哥……你……不觉得这老头有些奇怪?”
贤达不解道
“如何奇怪?”
子奉道
“大哥,这老人家,只跟你说话,我们其余人谁问,他都不理的!”
贤达闻言,也有些诧异道
“不是吧,何以见得?”
子奉笑了笑,大声道
“老人家,您……今天贵庚啊?在这山上住了多久了?”
只见那老头寻了一把木椅子躺下,将斗笠盖在脸上,道似睡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子奉冲贤达摊了摊手,做无奈状。
贤达见状,心头顿时更奇,急忙也大声问了一句
“老人家,你可知道那过悬崖的路怎么走吗?”
木椅吱纽一声动了一动,旋即但听那老头道
“知道!”
众人皆是大惊,而贤达,却是惊上加惊!急忙又问他道
“老人家,你为什么只跟我一人讲话?我的这些朋友都是好人,又不会有害你的心思!”
闻言,只听那老人冷冷笑了笑道
“你想知道?”
贤达道
“当然!”
说罢,众人皆是愣愣的望着那老人,只见他犹豫了片刻后,突然叹息了一声,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旋即面朝众人,慢慢的将那斗笠摘了下来,漏出了一脸苍老的面容,和一双早已泪涌的双目……
那一刻,贤达望着他的脸,心头顷刻惊涛拍岸……
那一刻,贤达望着他的脸,胸口顿时有千万委屈翻滚……
那一刻……
贤达,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身在何处!
滚烫的热泪从贤达的眼眶划出,仿佛顷刻间决堤了一般!
那……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那……是他一生最为钦佩之人
那……是从小看他长大,如再生父母之人!
“恩师!真……真的是你吗?”
贤达顿时大哭,声色已然辨别不清,他重重的跪倒在地,几乎是就这么跪着跪到了那老人身前!
老人一双泪目望着他,仿佛望着久别重逢的儿子,那一刻,千言万语,皆是无力,只有紧紧地拥抱,能够叙述此刻重逢的兴奋,过往的悲凉!
他,是陈尚书,一个世人皆以为,已经死去的老人!
贤达与陈尚书只是兀自抱头大哭,而其余三人,却傻傻的望着他二人,心头感觉诧异无比,直至过了半晌,子奉方才如梦初醒般结结巴巴的喝道
“你……你难不成,是……是陈大人?”
老头闻言长叹一声,一双老泪纵横的望着苍天,狂笑不止,片刻之后,苍凉的道
“对,我便是那个老不死的,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