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走了,破房子里又只剩下了巫仙瀑一人,他知道今天不会有其他人来了,于是也不再潇潇洒洒的躺在他那张破木板上。
他睡在了那张干净的木板床上。
盯着那张枯瘦冰冷的脸看。
破房子里有极圆的月亮的光打进来,打在他们的脸上,结果竟是显得那般柔和。
一张活人的脸对着一张死人的脸,显得这般柔和,或许压根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此时,整个破房子里确实是因为什么暖洋洋的,所以那不是柔和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巫仙瀑从没有觉得死酒鬼的脸是这般好看,好看得连“小胖妞”的脸也难以比肩,好看得让他觉得要是能这样看一辈子就好了。
他当然也想到,怎么原来没有发现死酒鬼有张这么耐看的脸呢?
哦,他明白了,原来的他没注意到这张方正的脸,是因为他只注意到了死酒鬼的那张破嘴。
死酒鬼的嘴就是一张破嘴,就像是自己的嘴一样。从他记事以来,他就觉得那张嘴在一直骂他,“小兔崽子,跟老子打酒去!”
“小兔崽子,你狗曰的又打架了?”
“小兔崽子,你又偷看人家练功了?”
“小兔崽子,《异族书》背会了吗?兽文懂得多少了?兽面能识得几般了?”
“小兔崽子,你怎么敢打月月的屁股?辛大锤都找上门来了!你个狗娘养的,老子不是跟你说了,兰兰才是你媳妇!”
……
巫仙瀑想到了好多好多事情,自己也是不由地说了起来——
“死老鬼,你说你个该死的,干嘛老是骂老子?你说老子没好好跟你打酒吗?老子一直都是好好打酒的。
你说老子偷看人家练功了?呸!那群小兔崽子,就他们那鼠拨土、猴搔红屁股的破功夫,老子才懒得看呢。
还有你说老子打架了?哼,老子是打人,打人怎么能算做打架?
还有还有,你说小胖妞那事儿?哈哈,谁叫她说她瘦了,就不能再叫她小胖妞了?这事不用手拍两下她屁股,鬼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呢!诶……不过说起这个我还真的纳闷了,你说她好像看起来是瘦了,可是那屁股为什么还是没小呢?
还有那事情,你说那辛兰是老子媳妇。
老子至今没弄明白,这族长家咋就还跟我们家结成娃娃亲了呢?就因为你们是铁哥们的缘故?不过这事是你结的,老子可不想娶她,那女的整天跟那个叫黎安的小子厮混,老子才看不起她呢!
还有还有,你说……“
一夜的时间匆匆而过,巫仙瀑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老子老子”,可现在的他,还想说下去。
只是太阳出来了,天亮了——从来没有这么讨厌太阳过,但现在,他比恨巫小牛还恨那太阳——
他终于起身,打来一桶干净的水,正想着去擦洗死酒鬼的身子,却是突然发现了一个小物件。
那是一块红色的小石头,本是被巫木合手压在他的胸口上的,人心凉了,那石头也冰凉冰凉。
巫仙瀑恍然失神,他昨夜说了好多好多事情,可是偏偏没有说起这块石头。
自从他记事以来,这块石头就一直在死酒鬼身上。
他见过多次:死酒鬼一边喝酒,一边小心翼翼的瞧着这石头,那目光,那神色,就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脏一般,生怕脏了它、摔了它。
由是他常常在想,这石头难不成是什么宝贝不成?想着拿来玩玩,死酒鬼也给他看了,可看个半天,石头还是石头,也不见它变成鹿肉、鲜鱼什么的。
只是没想到,死酒鬼死了,它还在他的手心里。
它究竟是什么?
他猜不透!
于是最后只能将它小心收起,接着便开始擦洗死酒鬼的身子,梳理他的头发,没多久,那件漂亮的兽衣也给他穿在了身上。
看了一眼,多俊的人儿啊!
再看两眼,竟是骤然落下泪来!
想他这一辈子都没留过眼泪,以为自己不会流泪。可此时天明之际,眼泪却是如此稀里哗啦。
他想着等一会儿族长他们便要来开始举行简单葬礼,于是便欲止住泪水,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摸了几次眼睛都止不住泪水。
……
……
冬季的澧水之畔,雾气弥漫,太阳冒出头来,有些无力。
无力的光线折来折去,折入了巫仙瀑的那间破土房子里。
巫仙瀑没有再哭了,自从族长他们脚步声传来时,他便止住了,终究还是止住了,没有让他们看到。
接着便是一如既往的猖狂的笑容。
不过今天,没有人再说他什么,也没有人想要上前掴他一个耳刮子,即使是巫大牛,也是安安静静地,站着房子外边。
显然,他们都知道昨天发生什么了,都知道巫仙瀑的阿父死了。
现在,这里来了好多好多人,除了那一个人,可以说部族里可以走路的人几乎都来了!
那一个人是族长的女儿辛兰,也就是跟巫仙瀑订了亲的那个女子。
她本该是最该来的,可她就是没来,族长劝她来,她却趁他忙间逃了。
巫仙瀑知道她的意思,其实就是不想嫁给巫仙瀑罢了。但是巫仙瀑想,为战兵送最后一程,是部族最为古老的规矩之一,不管你是不是他的准儿媳妇,你都应该来的。
在这种事情上,不该混淆私人情感。
于是这使得巫仙瀑感到格外气愤,觉得你越是这样,我便越是不能让你得逞,于是他的心中从此有了一些计量。
只是此时,并不是关注这个问题的时候。
房子外木棺已经准备好了,他只有最后一次看死酒鬼的脸的机会了,他得最后看一次死酒鬼。
他开始带起猖狂笑意,似看非看地看了起来。
破房子里里外外站着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直至半刻钟过后,巫仙瀑将死酒鬼背起,出了那扇破门后,这才有人高声大喝:“送战兵!”
接着所有人都大声喝道:“送——战兵!”
声音像是大钟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高澧之地。
这种声音响彻了数息时间,巫仙瀑也将死酒鬼背到了那几丈远的棺材旁。他驻足了片刻,终是把身体一侧,将死酒鬼缓缓放入了那口棺材里。
再听得两声“送战兵!“馆盖便被人“嘭”的一合。
声音比较大,结合着周围肃穆的氛围,竟让许多人心头随之一震。一震过后,便越是肃穆。
唯有巫仙瀑……
他是在笑,笑得还那样开怀。
这不禁让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不明白他为何要笑,可是在这个场合,谁也不会发出声音来。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依旧还是个无赖。
木棺被人缓缓抬起,除了巫仙瀑,所有人都走在了木棺后面。
随后便是真正的葬礼了,不过部族的葬礼非常简单,因为缺乏资源,所以许多事情都简化了,尤其是部族里没有从过军的人,一般死了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或是烧了便罢了。
但若曾经走出过部族,是位战兵,却是要至少很体面的埋葬了。木棺不能少,人人来送的程式不能少,还有葬地选在英雄墓林也是决不能少。
可以说,这些都是对一名战兵最基本的尊敬。
那英雄墓林是一片平坦的林地,处在高澧之地远离澧水的最北边,这里埋葬着这个部族曾经逝去的、诸多的、回归的战兵英雄,因此叫做英雄墓林。
没有人敢在这里造次,因为这里是部族最为神圣的地方之一。这个神圣的地方此时又迎来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巫木。
巫木是三十年前的修炼天才,曾经走出部族,成为人族的一名战兵,是部族里公认的英雄——每一名战兵,可以说都是整个人族的英雄,自然更是部族的英雄。
所以,他将在英雄墓林里安息。
墓坑早有人挖好了,现在木棺抬来了,便也直接放了进去,没有什么多余的步骤。不过在埋土之前,却是还有一个程式——
“再送战兵!”人群里有一人领头大呼。
“送战兵——”众人跟着喝吼。
接着又昂昂唱起歌来——
“赳赳战兵,矛戈铮铮
大地狼烟,战车轮轮
……“
歌声没有巨鼓擂动,没有号角吹奏,唯有众人那响亮的呐喊,辽远广阔,竟是比洪钟大吕之声还震撼人心。
一歌唱罢,许多人都暗自垂泪,有的是被歌声感染,有的是为巫木惋惜,更多的,还是因为被触动了类似的事情。
地上的土开始埋了,木棺渐渐被遮住。
辛婆婆又哭了,族长大人、巫大汉也满目晶莹,而巫仙瀑,嘴角依然挂着难以理解的笑。
许些人都在想,自己阿父死了,他竟然一直都在笑,真不知这家伙在想些什么。
生人活在生人的地方,死人睡在死人的世界,活人变成死人,他的人生也便从此画上句号。巫仙瀑此时便是在想这个。
他知道死酒鬼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可他到如今,却只了解其回归部族的后半生。
死酒鬼的前半生,他一直不清楚,他知道那是死酒鬼一直故意隐藏的缘故,可是现在他走了,他却想要去打听清楚。
因为他不想他仅是活在死人的世界,他还想让他活在活人的世界,至少让他完完整整的活在活人的心中。
一个葬礼,让他明白,这个想法可行。
他走了,可有些人还活着,他们活着,他的前半生便还活着。
比如——族长辛易!
那些零碎的记忆,或许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生,去继续活在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