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到家，两人谁也没提下午的事，直到吃完晚饭，把家务做好，汪文君才对电脑前的谢帆说：“有时间么，我们聊聊。”
谢帆抬起头，轻松地说：“为了下午的会议？”
“是，王明华的想法不可行，如果强制执行，员工之中肯定会出现强烈反弹，甚至会有不可预测的局面出现，一刀切肯定不行。”
谢帆挠了挠脑勺，强制裁员虽然是个难得的机会，但问题在于汪文君作为人资总监，她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承受巨大的压力。最关键的是，他私下和关书宗联手的事，没有告诉汪文君，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倒不是说信不过她，只是风险太大，不想她替自己担心。盘算了好一会儿，谢帆说：“他急于在董事会面前表现，这时很难说服他，被冲昏头了。”
“那你呢？”汪文君望着谢帆，“他是波维尔请来的，而你代表的是领海，你应该说说意见，这么做下去，公司会乱的。”
“有用么？你看看开会的有多少管理层中，有多少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就连刘长川，这小子现在也唯波维尔马首是瞻。”谢帆摇头，“我不是不为，而是不能为，为之无用。”
“我不习惯领海这种风气，都喜欢见风使舵，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因人论事。”汪文君脸泛愁容，“这么下去，公司只会面对更大的困境。波维尔入股领海集团，没存有什么好心眼，迹象已越来越明显，他们想通过一步步的运作，将领海收入囊中，如果再没人反对，不用两年，领海集团一定面目全非，只剩个空壳子，内部全被掏空。”
怪不得汪文君在会上罕见地和王明华杠上，她已洞察到领海集团的险境，想尽力拉一把。但谢帆并不想她在这件事越陷越深，两人的关系已传出去，她反对就意味着谢帆反对，会让王明华等人对谢帆产生警惕和成见，破坏他处心积虑才得到的信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影响大局推进。谢帆避开话题：“你不是常说作为职业经理人，应该做好自己分内事么？这回倒是操心起领海集团的生死存亡了，这可不是人资总监管的范围。”
汪文君没笑，徐徐说：“当然，但那不代表要盲目遵从，职业经理人不是机器人，不是遵照一切指令办事，而是要判断指令的正确与否，执行力和思考力并行，避免让企业走上弯路，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价值。上个月到你家吃饭，你爸爸和我谈过，领海集团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心血，希望我能尽力帮助领海集团发展得更好，我看得出他对领海是有着真切的深厚感情，我不想让他失望。”
原来是父亲把汪文君抬上战场，谢帆心里发苦，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找那么多人出手，能有个屁用？这事明天得赶紧和父亲谈谈，别再拉人下水，打草惊蛇，只会前功尽弃。想到这，他决定漏点风，汪文君是清楚分寸的人，只要心中有数，她不会捣乱：“对领海集团的感情，不是我爸才有，我也有。只是很多事情，在明面上运作毫无意义，必须通过另外的渠道去操作，你相信我，我并没有袖手旁观，我有我的做法，到适当的机会，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汪文君怔了怔，定定地望着谢帆，脸色起了变化，谢帆搂着她坐在大腿上，握住她的手：“我不告诉你是有我的苦衷，希望你理解，你也知道，他们不是一般的人，那只能用不一般的办法，去解决这件事。”
汪文君靠在谢帆怀里，合上眼帘，轻轻说：“会有危险么？”
“应该不会，放心吧，没那么恐怖。”谢帆缓缓说，“这事我能处理好，只要别节外生枝。”
听到最后四个字，汪文君的眼睛睁开，“你需要我做什么？”
“配合王明华的工作，不要和他起冲突。”谢帆说，“你是不是请个长假，避开裁员的漩涡？这是个地雷阵，我不想你去踩。”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件事没一两个月处理不完，我能请多长的假？你刚才不是让我配合他的工作么，那逃避怎么算配合？”汪文君叹口气，“就算是地雷阵，为了你，我也只能闯一闯，尽量把它做好。”
“这件事不可能做好，也没办法做好，要砸人饭碗，人家不拼命才怪！”谢帆垂下头，声音沉重，“你是人资总监，我担心他最后会拉你出去背这黑锅，能避开还是尽量避开。”
汪文君很冷静，苦笑着说：“我避开，那你怎么办？这事不是一个人资经理可以去操作的，我请假，那担子只会落在你肩上，那只会让你更被动，还会落下难听的名声。还不如由我顶吧，或者这就是我功成身退的机会。”
谢帆感动至极，将汪文君抱得更紧，声音中充满深深的懊悔：“对不起，为了我，让你付出太多了。我不应该让你丢了工作来领海集团，到头来还是影响你的事业。”
汪文君很轻松地笑着说：“我又不是为事业而活，工作而已，你还怕我找不到？”
说着说着，两人的嘴唇又粘在一起，只有人间快乐的原始运动，才能将他们从肮脏世间的泥沼中解放出来，放下烦恼，享受着天赐的幸福。
王明华很快就知道他犯的错误有多大。
领海集团的裁员行动刚开始，便引起强烈的震动。上了裁员名单的员工，个个愤怒不已，坚决不肯接受公司的遣散安排，闹着要找领导说理。而工人甚至还在车间闹事，煽动其他关系好的工友罢工，第一、第二车间成为重灾区，日常生产受到极大干扰，处于停工状态。情绪激动的近千个工人包围了领海集团的行政办公大楼，要领导层给出说法，差点酿成冲突，亏得公安部门介入，才勉强维持住场面秩序。但在办公室里，透过窗户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王明华的脸色青中泛白，小腿微微颤抖，满头尽是汗水。
在公司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工人开始到政府请愿，一条条标语横幅挂在市委和市政府的门前，北洲成为全国关注的核心，由于事态扩大，劳动部门不得不介入干预，要求领海集团暂停裁员，并调查是否违规，领海集团陷入又一轮风暴漩涡之中。
为尽快平息事态，集团集团提高了补偿标准，在国家《劳动合同法》规定的基础上，再追加一个月的薪水给被裁员工，原以为这足够将事情解决，没想到除了少数人外，大部分人根本不接受这条件。因为按《劳动合同法》规定，在企业服务满十年或履行完两次合同期后，视为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劳动者不同意，企业不能解除劳动关系，领海集团别的没有，老员工非常多，在领海集团一待就是十几年的比比皆是，这批人已近职业生涯的暮年，劳动力减退，恰好是被裁的对象。要想强行解除合同，只能在原有赔偿基础上再加一倍，那将使这笔支出就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成为天文数字，远远超出原先的估计，财务很难支撑。除非企业进入破产程序，否则无法经营，而作为期望上市圈钱的公司，它又不可能去营造这种状况。员工们也不知道从哪学到这些法律知识，不依不饶一定要拿足全部补偿。而领海则坚持只能按原有的标准补偿，不接受其他条件，并通知保安，禁止被裁员工进入厂区，双方矛盾进一步升级，甚至发生了暴力冲突事件，有保安和员工负伤。
按舒珏和王明华的如意算盘，只要拖下去，扛不住的还是员工，他们早晚得承认现实，接受条件。没想到这班人一看在市里得不到解决的希望，竟派人到省里反映情况，还扬言说省里不给解决就去北京。在舒珏的运作下，这件事虽然在北洲闹得沸沸扬扬，但媒体的报道只有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可要真是闹上京城，那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住，这下她才有点慌了，陆霆被父亲臭骂一顿，勒令尽快将事情解决，舒珏不得不连夜乘飞机赶到北洲，商讨对策。
王明华在舒珏入住的酒店等候，到咖啡找了个包间，两人才聊几句，乔稳到了，看到王明华错愕的表情，舒珏说：“乔书记对领海集团的情况很熟悉，我请他来帮我们出出主意。”
乔稳简单地和王明华点头示意，在一旁坐下，舒珏说：“情况紧急，废话我就不说了，当前的第一要务，是解决工人闹事的问题，这事绝不能再继续下去。”
王明华挪了挪身体，抢先说：“我们处理这件事太软弱，由着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只是被动地应对，这样肯定解决不了问题。有个成语叫杀鸡儆猴，对带头闹事的人，我们得采取行动予以惩处，只要将其他人震慑住，那事情不难解决。”
舒珏还没说话，乔稳冷冷地说：“王总，你是觉得局面还不够乱，要再多埋几颗炸弹下去？现在工人的情绪已被煽动起来，一旦再有点火苗，立马就会引爆，形势将马上失控，抓带头者，那结果不是杀鸡儆猴，而是火上添油！”
王明华脸色拉黑：“我不这么认为，正因为我们步步退让，才让他们得寸进尺，再退让下去，早晚会无路可退，是时候反击了。”
乔稳双手环在胸前，回应话中带刺：“如果你的认为是正确的，形势根本就不至于发展成这样。”
王明华大怒，正要发作，舒珏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吵这个没意思，我们是要解决事情，不是再去追究谁的责任。乔书记，你有什么办法？”
乔稳态度稍缓，对舒珏他还是客气得多：“裁员的事已经搞砸，必须停止，同时公司承认处置不当，保证不再追究任何员工责任，将这一页揭过去。”
舒珏托着下巴，沉吟不语，王明华说：“不可能，这样下去，以后更别想动他们，而我们将威信扫地，做什么都有人敢来反对。”
乔稳抬起手，摩挲着头发，淡淡说：“那就要看是解决事情重要，还是威信扫地重要了。”
王明华嘴刚张开，坐在中间的舒珏不容置疑地说：“王总，我和乔书记聊两句，你到外面抽几根烟。”
王明华虽然满脸恼怒，写满不服气的表情，可在舒珏冷淡的眼光中，只能恨恨地剜了乔稳两眼，起身走出包厢，舒珏的目光转向乔稳：“除了这个，还有没其他办法？”
“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则两败俱伤。”乔稳语气坚定，“我向老板汇报过，裁员不是问题，问题是在操作的过程中已经搞砸，现在只能止损，停止是唯一的办法。如果采用更激烈的手段来激化矛盾，后果会非常严重。”
舒珏明显很不情愿，但乔稳不着急，她必须采用自己的方法。将领海集团搞得鸡飞狗跳，陆韬已很生气，舒珏承担着的压力不小，她就算想采用王明华的办法，也得估量下失控的后果。果然，舒珏将一口怨气全撒在王明华身上，恨恨地说：“好好的一件事弄成这样，王明华这个笨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看在他是我老公的同学，非炒了他不可。”
“其实王明华心里有数，他只是强撑着不肯承认，死要面子活受罪。”乔稳不客气地说，“让这种人管理领海集团，我很不放心。”
舒珏问：“你看谢帆信不信得过，能不能用他取代王明华？”
“谢帆和领海集团的渊源太深，要他去做损害领海集团的事很难，对他必须防着，除非大局已定，否则实质上的事不能让他接触。”乔稳的眼光闪闪，像是要穿破一切事情迷障，直达中心。
“那就让王明华再待一段时间，有合适的人选，再把他换掉。”
乔稳点头说：“只能如此，裁员的事，公司让步后，还得找个人来承担责任，王明华不会揽上身，我看他会把脏水都倒给汪文君，而汪文君是谢帆的女朋友，他最好仔细想想怎么操作，免得和谢帆搞僵，再弄出是非来。省反贪局那边，对甘霖的案子有没什么消息？”
“是实名举报，举报人是领海集团总办的潘依彤，郭耀先的情人，举报的资料很详细，所以反贪局立即就行动。”舒珏嗤笑说，“甘霖举报了郭耀先，她这算是抓住机会给郭耀先报仇。至于甘霖招了多少，这我还没查到。”
乔稳的神经像是碰到某根弦，霎时绷紧：“就算她想报仇，可哪来的举报资料？只凭她，不可能拿到具体材料，这背后不简单。”
“她举报的是甘霖，又不是我们，至于是去哪得到的材料，关我们什么事？”舒珏说，“没必要在这事上耗费太多精力。”
乔稳不自觉地摇摇头，但他现在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把想法咽回去：“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下面的事情，你和王明华说吧，我在这，他面子上挂不住。”
乔稳走后，舒珏把王明华叫来，让他终止裁员，同时要把善后工作处理好，王明华像霜打的茄子，焉了，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事情处理完，舒珏搭电梯回到房间门口，还没打开房门，三个身穿制服的人员出现在她面前，当前一中年人出示证件，说：“我们是国家反贪局二处的，有件案子请你配合调查，麻烦和我们走一趟。”
舒珏难以置信地木愣着，头部一阵眩晕，小腿在发抖，手中提着的爱马仕皮包，啪的摔落在地上。
谢帆停好车，拉了拉衣领，走进茶楼。由于是下午工作时分，这里的生意比较淡，只有两三桌茶客在品茗聊天。这是他和乔稳第一次见面喝茶的地方，就在同样的位置，乔稳的目光透过窗户，注视着马路上的车流滚滚，匆匆行人，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又像是在无聊的等待中自得其乐。
听到脚步声近了，乔稳抬起头，和谢帆打声招呼：“我叫了杯菊花茶，你想喝哪种？”
“我喝红茶吧。”谢帆说，他发现乔稳比以前显得苍老，虽然发型还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坐姿依旧如虎踞龙盘，但他强大的气场已减弱很多，没有了那令人折服的沉稳霸气，面子上虽然硬撑着一如往常，但内心的虚弱疲惫还是难以隐藏地流露出来。服务员很快就把茶水端上，还有三碟小吃，两人对坐着，一时竟相对无语，乔稳先开口：“最近很忙吧？”
“是比较忙，有很多工作要处理，都是些棘手事。”
“一般的事，下面的人去做又足够，而他们做不了的，才需要领导出马，当然那都是棘手事。”乔稳指指茶杯，白色的菊花在杯中沉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点菊花茶？”
谢帆心中有数，但还是摇摇头，乔稳语带双关：“菊花的功效在于清肝明目，我的眼光越来越不行，正好适用。”
谢帆喝口红茶，地方还是同样的地方，人还是同样的人，但双方心情完全不同，顿了一下，谢帆由衷说：“虽然我们共事的时间不长，但你教我最多。”
“我没教什么，只是你本身的领悟力强，无师自通。”乔稳的目光又转向窗外，“我一直以为人就是追求利益，只要能喂饱，就能让他做任何事，特别是当这人性格软弱，优柔寡断，那更好控制，现在我明白了，棉花里都藏着针头，一不小心就扎出血来。”
这人指的就是自己，谢帆一清二楚：“可能你忘了，你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思想，有判断力，知道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当有些事情超过红线，那温顺如兔子，一旦急了还要咬人。”
“是，其实我是有过疑虑，但一是觉得没这个胆量，二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三是觉得没这个能力，没想到最后全错。”乔稳举起茶杯，“所以我必须喝菊花茶。”
“人算不如天算。”这是谢帆的肺腑之言，乔稳的判断并没错，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关书宗在反贪局工作，他的老丈人是柳立松，又遇上舒珏他们得意忘形，那就算他吃下豹子胆，立下万死不悔的决心，也没那能力将事情搞定。乔稳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居然能拿到关书宗这张底牌，如果他事先知道谢帆有这层关系，一开始就不会让他介入，甚至会想办法尽快踢开。
“是的，诸葛亮算无遗策，不也出师未捷身先死么？说到底还是一个字，命！”
谢帆感慨万分：“你是我见过最有能力的领导，如果不是有其他想法，那领海集团在你带领下，肯定会是不一样的局面。”
乔稳的脸色暗淡下来，缓缓说：“没用的，你知道想在仕途有一番作为的诀窍是什么？不是能力问题，就算是孙悟空，当不想用你时，也只能当个弼马温。不是买官卖官，那是最低级的做法。正确的做法是站队，站对了队伍，轻而易举地平步青云，但若站错队伍，背后就是万丈深渊。而站了队，你就成为一枚棋子，不管愿不愿意，必须按棋手的意愿去做，就算让你撞向南墙，也没有回头的路。”
“所以，无所谓正义与否的问题，”乔稳指指谢帆，一字一顿，“我是棋子，你也是，不是你赢了，而是这一局操纵你的人赢了。”
谢帆默然无语，乔稳说：“既然我选择成为棋子，那只能坦然接受棋子的命运。”
“弃车保帅？”谢帆脱口而出。
乔稳笑了，举起茶杯：“这本就是棋手常用的一招。今天找你来喝茶，是因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估计我们都没机会坐在一起。我从不怨天尤人，也不恨你，只希望领海集团能在你的带领下，脱胎换骨，更希望你以后能在棋盘上屡传捷报。”
“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都难免会做一些不想做的事，其实个个都是棋子，身不由己。”谢帆举杯和乔稳一碰，声音沉重而无奈，“这是整个群体的悲哀，又有谁能避免？”
乔稳看看手表，伸出厚实的手掌：“时间差不多了，保重吧，后会有期。”
目送着乔稳矮壮的身躯钻上汽车，谢帆用力挥了挥手，算是道别，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但更多的是涩，乔稳那几句话在耳边回响，挥之不去，冥冥之中，躲在幕后的主宰，又会把自己的人生引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