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履泰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全盘讲给了李箴视听，李箴视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
雷履泰坚信，箴视会好好体味自己话的，会识别好与歹的。
“有道是君子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作为一个好的东家，要有自己的主心骨，你应该明白，用人当于不当这是一个东家的水准。”雷履泰语重心长地说。
“大伯的话，箴视牢记在心。只是有句话不知侄儿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你就尽管说来。”
“我觉得你跟二掌柜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人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几位掌柜的若能共同携手，日昇昌不是更……”李箴视总是以他慈善的心来看待别人的，毛鸿翙总归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认为缺点可以改嘛，所以竭力想把这事调解好。
“箴视，你听说过韩愈的这两句话喔？”还没容李箴视把话说完，雷履泰已用严肃的口吻把他的话给截断了，“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人，使我心腐剑锋折！”雷履泰心里不停地冷笑着；哼，好你个毛鸿翙，诸情不领，想挤兑我，我倒要看一看谁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李箴视听了，低头做沉思状，难道真的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吗？还是毛鸿翙真的太没良心？雷大伯说得如此绝情，看来某些事情已伤透了他的心，他的话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此时，李箴视心中翻江倒海地不知该如何应答雷履泰的话。
“只是，人手……”他无意中说出了自己所担心的。
“你放心，有你大伯在，任何事情都不会压垮的，想当年，你父亲与我才是心高志洁，智深虑广，轻荣重义，薄利厚德。看看现在，事实还不明了吗？诸葛亮与魏延的故事难道你不清楚？象魏延那样有反骨之人……唉！当恻隐处自恻隐，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雷履泰引经据典非常生气地把话一下子说透明了。
此时，雷履泰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种仇恨和残忍的火焰，他“咚”地睡倒在了铺盖上不再吭声了。
李箴视心中不禁打了个寒噤，然后，定定地瞅着雷履泰。
云儿看到他俩如此的尴尬，悄悄对李箴视摆了摆手。
李箴视轻轻摇了摇头，还能再说什么呢？倏然，他有一股登云驾雾的感觉，他只有对着雷履泰作作揖，又向云儿作了作揖，慢慢退了出去。
少东家拜雷掌柜的事很快在票号里传遍了。
人们对毛鸿翙异眼的眼光，使毛鸿翙有股无地自容的感触。
细细想来，自己与雷履泰的争斗，确实是事出有因的。
那天，毛鸿翙来到润盛源饭庄，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一个人喝着闷酒，一盅接一盅地喝着，他想拿酒来消除心中的烦闷。
帘子一掀，日昇昌隔壁蔚泰厚绸缎庄的财东侯培余来了。
“噢，这不是日昇昌票号的二掌柜吗？一个人到这儿喝酒了？”侯培余有些惊讶地随口问道。
“酒，我是喝了，你要怎么样啊？”毛鸿翙“咚”地一拍桌子，“二掌柜我是当了，碍、碍你什么事啊？”
侯培余一句二掌柜便激起了多喝了几盅酒的毛鸿翙，他不满地耷拉着脑袋斜乜着眼，抓起酒盅来又是连饮几盅，然后倒在桌子上“呼呼呼”地睡着了。
毛鸿翙的借酒撒疯，竟让侯培余讨了个没趣。
蔚泰厚道光初年在平遥已是一大商号，侯培余则是有名的侯百万。
家在介休北贾村的侯培余早就看中了平遥这块风水宝地，专门在平遥开设了好几个铺面，其中蔚泰厚绸缎铺只不过是他铺面的其中之一，侯培余不但财力雄厚，而且人也是特别精道能干。
日昇昌票号搞汇兑大赚钱，侯培余早就看出门道来了，只是因为没有这样的人才，正为此挠心呢。
此刻，侯培余看到毛鸿翙这个样子，马上联想到毛鸿翙肯定在日昇昌受着委屈，没得地方出气，才一个人跑到这里喝闷酒来了，嘿嘿！不得志，撒酒疯，也属正常嘛。
侯培余满心欢喜地想着，和这样的人不但不能见怪，还要充分地利用起来，真是机会难得！
侯培余默默地极有耐心地等着毛鸿翙的清醒。
他掏出了一些银子赏给了店小二，悄悄吩咐着给毛鸿翙多添些醒酒的汤，让他尽快醒过来。
侯培余独自要了两个菜，坐在了毛鸿翙的对面，慢慢自斟自饮挟着菜看着毛鸿翙。
我蔚泰厚经营的绸缎货真价实，而且都是从遥远的苏州进来的上等好绸缎料，可就是怎么也比不了日昇昌银子赚银子的财源滚滚，我侯培余从心里就是不服气！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侯培余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从苏州采货，整个过程却没有象以前那样起运银子，而是从日昇昌汇兑的银子，没几天就在苏州兑取好银子，便在苏州采购好一大批货物，由于时间抢了先，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银子。
当掌柜的向侯培余报账时，掌柜的只是夸夸其谈地谈到如何如何赚到了一大笔银子，而对日昇昌其中银子赚银子的事却只字不提，逼得侯培余反过来向掌柜的讨问了许多，从存款到放款，以及日昇昌的东家、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还有分庄、码头全都仔细地询问了一遍。
侯培余从中听出了不少的门道，他对掌柜的说道；“我们能不能也象日昇昌那样搞汇兑？”
谁知这掌柜的话能把人气死：“想干，我们也只能捎带着干一点。”
“那是为什么？”侯培余急急地问。
“我们没那人才！”掌柜的终于说出了致命的理由。
侯培余给气的真想扇那掌柜的俩耳光，蔚泰厚当时实在是没人挑这副担子，要不立马就把这掌柜的给赶走了……
毛鸿翙倒在桌子上，“呼噜噜”的酣越打越重了。
侯培余坐在那里不由得分析起日昇昌几个掌柜的了，谁人不知日昇昌的雷履泰既能说又能干，是个真正的实干家，硬拼硬打地给达蒲李家闯出了一条致富的财路，而且与李大全的感情深笃，多少年来为李家创造了丰厚的财源，如今李大全虽然过世了，可他还是忠心不二地为着李家。
我要是能用上这样的一个掌柜，即使每日里烧头炉香我也愿意，侯培余心里盘算着。
问题是自己为什么跟这样能干的人没有一点缘分呢？
目前这个人不就是缘分吗？跟了雷履泰这么多年，哪怕是什么样的人也历练出来了，何况又是买油蒌巧取油的毛鸿翙，象如此能办事的人，整日跟在雷履泰的屁股后面他能甘心吗？
你毛鸿翙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会被雷履泰压得抬不起头的，除非是无能的平庸之辈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转，毛鸿翙才不是那种人呢，只有程大培那种傻瓜才……
毛鸿翙的身子动了动，呼噜打的不是那么太响了。
侯培余知道这是醒酒汤起到一定的作用了，他要耐心地等待。
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毛鸿翙活动着身体，终于抬起了头，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坐在八仙桌对面笑眯眯的侯培余。
“噢，是侯、侯财东，失礼，失礼。真、真对不住，我们什么时候聚在一块儿的，我有点喝得多了，真、真是记不起来了。”
店小二闻讯，已把茶端了上来。
“毛掌柜请。”侯培余站起来很客气地说，转身又吩咐小二道，“备些爽口的菜来。”
“来来来，毛掌柜我们以茶代酒。”侯培余说着将茶盏端起来轻轻地与毛鸿翙的茶盏碰了一碰。
说话间店小二已把菜端上来了。
“其实我们既是邻居又是老朋友了，来来来，我们吃点。这道老虎菜是我的创意，为特别的你想出来的特别菜，你瞧，颜色绿绿的，又非常的爽口，又辣又香又麻，而且又特别符合我们平遥人的口味，同时也是醒酒的上等好菜。”侯培余看着端上来的菜，自美自诩地为毛鸿翙解释着，并邀请毛鸿翙挟着吃菜。
毛鸿翙看着绿油油的菜，心里不免奇怪，不就是尖椒，香菜拼起来的盘吗？故弄玄虚，却叫什么老虎菜。
当毛鸿翙心里念叨到老虎菜这三个字时，豁然心中亮了起来，侯财东原来是有所指呀，我且看他下文怎么说，毛鸿翙只是微微一哂，挟了一点菜放在了嘴里，平时他并不怎么吃辣，一股辣味夹杂着的麻酥酥直捣他的心窝，继之而来的才是丝丝香味。
看着毛鸿翙似乎有些心领神会，侯培余继续说道：“毛掌柜是何等人物，说得不好听一点，何必在一棵树上吊着。”
毛鸿翙听了，身子不自主地抖了一下，尔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他心里也有苦哇，当初是雷履泰一手把自己扶上马的。
“我看他雷履泰能干的事情，你毛掌柜也不比他差。”侯培余非常随意地又挟了一口老虎菜，大有抱打不平之慨。
“侯东家请您别这样说，感谢您的抬举，小弟我只是有些郁闷，没别的意思。”
“哈哈哈，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还在这里自己折磨自己，如此下去，非憋出病来不可，一个大展宏图的人，整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有何出息？你又不是程大培，他呀，哼！也就只能是个陪衬做个配角而已。”侯培余嗤之以鼻地。
侯培余的话一下子刺痛了毛鸿翙，自己何尝不是配角陪衬呢？
“那么，侯财东的意思是？”
“这个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以我的实力，并不比他达蒲李家差，可我就是缺你这样的人手哇，你要是能过来，我们齐心协力办起票号，不打倒他雷履泰才怪呢。”
“此事万、万不可，雷掌柜有、有恩于我，我是他一手提、提起来的，我怎么能有负于他呢。”毛鸿翙苦恼地摇着头。
“毛兄，你可别把话说尽，”侯培余冷冷地说，“一旦时机成熟，只要你需要我侯某，我这里的大门永远都向你敞开着。”
“让我想、想想看。”
见毛鸿翙有松口的意思，侯培余更进一步地：“毛兄，如果我们干得好，把你也列入股东之中。”
夜已深，毛鸿翙站在日昇昌的院子里，望着雷履泰那个黑黑的房间思绪万千，若在平时，这个房间的灯总是亮着的，雷履泰的废寝忘食确实让人佩服，他付出的心血是常人难以办得到的，他的业绩是任何人及不上的。
然而，近日来这人却宛若一去不复返了，掐指算来已有半个多月了吧，据说，这半个月来，李东家每日里都为他办一桌酒席，还要送上一个元宝，不知是真是假，无风不起浪吧。
看来少东家是铁了心非要给雷履泰挽回这个面子不可。那么自己呢？自己又是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呢，丫环戴钥匙——没权利呀，那天自己说了这句话，大培兄还不让我多说，可我说的都是事实。
尤其是自从那天有违雷履泰的旨意，在李东家面前劝说让雷掌柜回家休息的事，仿佛成了一项罪状，现在这种状况，即便就是再在一起干，还能干吗？何况雷履泰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既然你爱惜人才，有意培养我，就应该给点权利，让我也放开手干呀。
看来侯财东那天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毛鸿翙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人也是如此吗？有黯淡的时候，有辉煌的时候。
猛地，一颗流星忽闪一下不见了，作为一个人是不是也如此呢？
抓紧时间，抓好机遇，门永远都向你开着的！侯财东的话又响在了毛鸿翙的耳边，还有股东，这些都是很诱人的！
对！此路不通，另辟蹊径！我就不相信我毛鸿翙搞票号比你雷履泰搞得差！我若是搞不好票号，我就倒着脑袋在平遥城走一遭！他暗暗下着毒誓。
毛鸿翙回到房间抓起笔来，婉转地给李东家写了一封辞职信，放在了桌子上。
天刚刚亮，他对着日昇昌的院子拜了一拜，毅然走出了日昇昌的大门。
雷履泰的“病”痊愈了，他非常自豪地站在日昇昌的院子中央，大有一种打了胜战凯旋归来的感觉。
鱼缸里的龙眼鱼鼓着圆圆的眼睛自由自在地缓缓游动着，两只大大的龙眼鱼几乎就要碰撞到一起了，雷履泰猛地为鱼儿担心起来，万一碰撞在一起……
雷履泰闭上了眼睛，毛鸿翙跌跌撞撞地径直向他撞来了，他的身子一闪，毛鸿翙打着趔趄闪到了一边，结果磕碰着撞到了墙上，满脸全是红红的血……
啊！雷履泰猝然睁开了眼睛，哪里有什么毛鸿翙，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这将预示着什么？
雷履泰不由得把眼睛移向鱼缸，两只鱼儿安然无恙地游动着，喔！它们几乎都要碰到一块儿了，可它们却一点也未曾撞着。
人不也可以如此吗？他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朋友千个少，仇人一个多，我和毛鸿翙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些过火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就不能避开锋芒呢？佛经上所说的……
“雷兄，”程大培的一句话，一下子惊跑了他的思路。“雷兄，你在想什么呢？毛鸿翙刚出去几天，就和我们对垒了，隔壁的蔚泰厚已准备改票号了，看来他是早有预谋的，而且还拉走了我们的两个伙友。”
看来他是真正与我为敌了，连东家小小年纪都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我却……
想到这些，雷履泰竟有些黯然伤神。
唉！事以如此，只能应战了，仇恨是一种更积极的追求，多个竞争对手也好，只要把好仁义诚信这一关，与伙友们拧成一股绳，什么样的难关也能闯过去。
雷履泰更加领悟到了惜才与团结伙友们的重要性了。
雷履泰认为，其实号规的严格，并不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与情感，号规的严格，犹如严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严格的教育不但可以培养好孩子，还可以增加父子情感，将来成为栋梁之才会答谢父亲辛勤培养的。
号规的严格同样是如此的，好树苗还要有好人来梳理，所以说号规的严格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是相辅相成的。
“伙友们说，毛鸿翙这样做也太不道德了，吃着日昇昌，喝着日昇昌，翅膀长硬了，和我们对着干，你看我们……”程大培以试探的口气向雷履泰讨主意。
程大培为人处事一向老成圆滑，既不想得罪人又想要把事情办好，毛鸿翙离去时，他就一再地劝阻，让毛鸿翙三思，千万别留骂名，雷履泰千不好万不好，是他一手把你培养，是他一手把你提拔起来的。
然而程大培这个和事佬不但没当成，还差点让毛鸿翙臭骂一顿。
毛鸿翙说，你能跟屁虫似的跟在别人后面转，我可没你那涵养。
记得毛鸿翙愤然离日昇昌时，他也劝说过雷履泰，结果呢，雷履泰也把自己数说了一起，嫌自己不长眼睛分不清好赖人。唉！好人难做啊！
不过，现在毛鸿翙已另投其主，我当然一切都要为自己的主家了，程大培深知吃了谁家的饭，就要替谁家说话，不然的话，不忠不孝，就是最无廉耻之人了。
雷履泰把手举起来，果断地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
“够了，各自的生意各自做，我们不妨碍他，谅他也不会妨碍我们。”说着拍了拍程大培的肩头，“我们一定要携手并肩为东家争口气喔！二掌柜！”雷履泰有意识地将二掌柜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这一次让程大培当二掌柜，是雷履泰提出来的，当雷履泰向李箴视提到要提升程大培时。
李箴视低头思忖了半晌，然后对雷履泰说：“大伯，不是我不相信你的眼力，可你不觉得大培叔他有点平庸吗，在大事大非面前恐怕难以胜任吧。”李箴视不无担心地。
“这一点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宁可用稳妥一点的人，也不能再有闪失了，况且你大培叔他是个有心人，总在不断地学习提高着自己，更重要的优点是他对东家的忠心耿耿，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即便有什么风吹草动，相信你大培叔他绝对是忠心报国之人。”
“好！既如此，箴视就听大伯的话，请大培叔当二掌柜吧，至于谁来当三掌柜……”
“唉！依我之见，只要两个掌柜足矣，前车之鉴不可重蹈覆辙喔。”
拍着慈眉善目笑吟吟的程大培肩头，雷履泰突然说道：“大培兄，就我们刚才的话题，我忽然想起这么个故事，我给你讲一讲，然后传给伙友们都听一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