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梗概与彩陶特征
仰韶文化是我国黄河流域的一支重要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可以说是中华文化原始的母体文化，其彩陶的母体纹饰有着鲜明的特征，如果这一文化的半坡类型的彩陶纹饰可誉为“动物世界”，那么庙底沟类型的彩陶纹饰则可誉为“花的海洋”，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应当看做是了解当时社会性质、社会经济、意识形态等方面的一个重要窗口。与此同时，这些缤纷艳丽的彩陶图案，还是研究它背后所隐藏的当时人们的精神生活和原始思维的真实载体。
任何科学研究，都必须首先了解并认识所研究对象的性质，考古学也是如此。那么要认清仰韶庙底沟类型彩陶母题纹饰的内涵和性质等问题，必须以动态的方式将所研究的（问题）对象，置于它所在的空间所呈现的地理环境及自然景观的植被中去考察，才能揭露本课题所论的要旨。
有关庙底沟类型彩陶母题纹饰的性质，自1956年庙底沟遗址发掘以来，虽经两三代考古学者努力，迄今也尚无定论。笔者在拙作《〈山海经〉与仰韶文化——对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属性及含义的解读》一文中，将几十年来考古学界对这一类型彩陶纹饰性质的看法和本人的见解，作了全面陈述，并认同了苏秉琦先生关于庙底沟类型的彩陶母题纹饰为“菊科和蔷薇”的花卉的论点。但笔者认为：从属性来说，庙底沟类型的彩陶母题纹饰是花卉无误，但说它是花卉中的“菊科蔷薇”则未必，正如有些同志所提出的质疑，是因为其“论点不易验证”，又缺乏历史文献和有关学科，如民族学等的材料予以佐证。
对此，笔者自1956年参加陕县庙底沟遗址的发掘以来，积50余年的工作实践和研究以及对晋西南夏县等西阴文化（即庙底沟类型）多处遗址的实地考察，又对其文化遗址所处的地理环境、自然植被的景观等多方面综合观察，特别是在《山海经》有关记载的启迪下，对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的纹饰有了新的认识，认为它是作为山西晋西南主要植被的经济果树柿子树的柿花。
下面我以《山海经》的记载为线索、考古学文化为证据，从七个方面即仰韶文化的庙底沟类型的梗概与彩陶纹饰图例、名家论点的评议、柿花的文献线索、柿树的价值与人文意义、考古与历史的整合、柿花与“帝”字、纹饰的意蕴，予以较为详尽的分析和阐述。
一、庙底沟类型的梗概
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实际上是西阴文化在考古工作上的继续。1926年，中国考古学的先驱李济先生，在山西夏县西阴村，首次发掘了这处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遗址，这也是“国人从事考古发掘工作的第一次”，即今考古学界不少学者所称的西阴文化。事隔30年后，1956年，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组成的黄河水库考古工作队，在河南陕县庙底沟村对这处遗址进行了发掘。两处遗址均属于同类的文化遗存。基于庙底沟遗址为新中国成立后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面积较大一处遗址，考古学界约定俗成，以发掘地点命名，故名“庙底沟类型”。
庙底沟类型，年代为公元前4000年～前3500年，分布地域为黄河流域的中游。其中心所在为今晋南和豫西。向东已逾晋东南太行山及其以远，南抵大江南北，西达甘、青，北至河套和长城内外，分布地域极为广袤。考古资料表明，庙底沟类型文化所反映的社会经济形态，已是很发达的原始农业社会。而文化因素，单就彩陶文化而论，其绚丽的彩陶艺术已达到了极致，可谓仰韶文化各类型中最为繁荣的一个类型。
至于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的特征，按照我的分期，粗略地分为前后两大阶段。前一阶段为庙底沟类型的繁荣期，遗存以河南陕县庙底沟遗址为代表，彩陶纹饰是以繁缛复杂的图案化柿花为特征；后一阶段的遗存，当以河南洛阳王湾和郑州大河村以及汝州洪山庙等遗址为代表，彩陶纹饰以写实性具象的柿花逐渐演化为变形的图案化的纹饰为其主要内容。下面就逐一解读庙底沟类型前后两段各式各样、多姿多彩的彩陶艺术所释放出来所意蕴的当时社会各方面的情景。
二、彩陶纹饰图例
前段，庙底沟类型的彩陶纹饰，为考古学界多数学者所公认，其纹饰的母题多以图案化的花瓣形的纹饰为主，而形式和特征本文以考古学的标型学的标型如下：
四瓣“十”字形花卉。标本为山西夏县西阴村遗址H26：8的彩陶钵残片上所绘的纹饰。画面为黑彩红底（即阴纹）。着四瓣形式相同，比例相近对称四瓣平涂黑彩的花瓣纹，中心留白为花蕊。纹饰恰似一朵盛开的花卉。
瓣体三角“十”字形花卉纹。标本为山西夏县西阴遗址的一片彩陶钵片上所绘的纹饰。原报告称“四个三角成的一个铁十字。这个铁十字与安诺及苏萨（即中亚地区的相当于仰韶文化时期的彩陶器——笔者按）所见的全不一样……别处没有见着这类似的花纹，所以我（李济）命名为西阴纹”。由花纹的图形式看，李济先生所谓的铁三角，实际是西阴彩陶上所饰的黑彩四瓣呈三角形花瓣的阳纹。瓣间留白椭圆也似四瓣的阴纹。
仰四瓣花卉纹。标本为河南陕县庙底沟遗址H47：41一件彩陶盆。盆腹外壁绘黑彩（阳纹），留白四瓣（红底阴纹）。花瓣形式以外仰为特征，结构成斜对“十”字形图案化的四瓣花卉纹。
枣核形四瓣花卉纹。标本为河南陕县庙底沟遗址彩陶盆。腹外壁绘四片弧线三角黑彩（阳纹），白露四瓣红底花瓣纹。花瓣面缀两条平行线，结构为对称“十”字形图案化的四瓣花卉纹。
五瓣方联式花卉纹。标本为陕县庙底沟遗址彩陶盆。腹外壁饰五片弧线三角黑彩（阳纹），留白五瓣（红底阴纹）花瓣纹。结构呈方联式组合，上下、左右的花瓣拼对插入，为图案化的五瓣花朵。
六瓣方联式花卉纹。标本为陕县庙底沟遗址彩陶盆。腹外壁绘六片弧线三角的黑彩（阳纹）。结构为三组四瓣留白（阴纹），以中间一组为中心，拼对左右二组的四瓣为一朵六瓣花朵的图案。这件方联式大小相间的构图，画面富有变化，给人以花中花之感。不难看出，庙底沟类型的彩陶母题纹饰，如增枝添瓣成多瓣状的花卉图案，其基本形式都是四瓣式花朵的一种扩展，是由写实到写意的一个渐进过程。
后段庙底沟类型的彩陶纹饰
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从其发展趋势看母题纹饰趋于简化，种类形式锐减，技法绘制粗糙。花纹内容转入了表现生活和对天文的写实作风。兹列举几处遗址的彩陶纹饰以示这一段纹饰的内容及其形式和特征：
太阳图像。20世纪50年代，河北磁县下潘汪仰韶时期遗存中曾出土多件腹外壁上部绘有日出、日落图像的彩陶钵。其中一件平底钵上所绘制的太阳图案，就是一件写实的作品。画面为黑彩，左上方绘出半个太阳，左下方绘一日落的倒影，有学者说这一图像是“两个旭日半出图作倒置状，正是古人认为太阳在白昼与黑夜间周而复始作循环运行的形象反映”。
天文太阳图像。1972年，河南郑州大河村仰韶文化晚期遗址中出土数片彩陶罐、钵陶片。在几件残片上绘制有太阳纹。画面为黑彩（阳纹），形式作方联式二个光芒四射的太阳。这些太阳纹，据报导A图为白衣黑彩，若完整，此太阳纹为方联的组合，可为12个太阳纹。B图为黄衣两彩太阳纹，日面涂红色，太阳的光芒线涂赭石色。C图为白衣赤线两彩太阳纹，由画面看，若是以一件完整的陶器，则其图像以方联式的连续形式应为12个太阳。
月亮图像。河南汝州洪山庙仰韶晚期遗址发现大型瓮棺合葬墓群，其中W91：1一件葬具陶罐的外壁腹中部外侧对称绘制一满月纹和新月纹月亮。新月约为满月的1/3，弯弯地画在腹的中部，画面为白彩填涂，周围勾画黑边，长约35厘米左右。满月画面为圆形亦为白彩填实，中间点缀红彩，直径12厘米，外侧距中间的红心4厘米处又勾勒出一道黑道大圆圈，直径约30厘米。此画新月与满月并举同绘置一器上，是一幅难得的史前人类观察天体的现实主义的作品。
星座纹。1972年郑州大河村仰韶第4期文化遗存中，在一件彩陶片（似为罐）的外壁肩部绘有一线三星的星座纹。涂。贺惠陆先生在《郑州大河村的“星座纹”试析》一文中对另外两片彩陶上所绘星座纹进行了介绍，一片为郑州西山仰韶文化彩陶上“二星”星座纹，另一片为河南淅川下集（采集）的仰韶文化彩陶“一星”星座纹。就图形看，这三帧星座图像均以黑线连接。此外在大河村还发现三件陶罐上，均以黑线连接一圆点的一“星”的“星座”纹图画面为黑彩填像，都与上述“一星”星座图像极为相似。其他的两图，一件在彩陶罐上，另一件在彩陶的器盖上。近似“一星”星座的图像；与上述Ⅱ式彩陶器相近。鉴于这三件彩陶的图像，均与上列的星座纹相似，据此推测它们亦可能是属于星体，故列为星座纹。
禾苗纹。郑州大河村仰韶文化晚期遗址中发现，在两件彩陶瓶（标本H81：36、H19：1）的外壁口沿下绘出三种形式的禾苗。两株呈倒置“人”字形，另一株是一撮三苗禾叶下垂。形象逼真。
人鹿龟追逐图。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瓮棺葬具陶缸，标本编号W42：1的一件。在陶缸外壁腹部上端画一幅人、鹿、龟相逐图案。
画面以人为中心，鹿在人后，人在龟前。人作昂首，迈右腿，缺左足，两手下屈，直视前龟，作追逐状。龟伸颈伸足，作爬行状，画面皆以黑彩平涂，为一长条形鹿、人、龟追逐长卷，图像极富情趣。
双鸟啄龟图。标本出自洪山庙仰韶瓮棺葬具。在陶罐外壁上端以白、深棕二色作彩平涂绘制一幅双鸟一龟图画。画面布局龟居中，二鸟在左右，鸟作昂首伸颈欲啄状，龟迈足张嘴似作抵御状，是一幅十分生动的二鸟啄龟画面。
男根图像。汝州洪山庙仰韶晚期瓮棺葬葬具陶缸，标本编号W116：1。男根画面在陶缸外壁上端部分，以黑彩平涂画出三幅粗壮肥大、尿道口清晰的男根图形，每幅男根皆作龟头相对相盘绕，A图外又绘一圆圈，图像极似“太极图形”。B图W10陶缸上所绘男根，龟头和包皮明显，但无外面的类同“太极图”圆圈。图像皆生动逼真。
陶祖（即男根生殖器）。甘肃秦安大地湾仰韶文化晚期遗存中共发现三件。标本T800：81，仅存龟头部分。圆柱体，是为陶塑。另两件为浮雕。标本H816：1，附于一残陶片上，阴茎细长，包皮、尿道口清晰。标本T810：49，为浮雕附于陶片外壁，短粗，有尿道口。图像比例准确、逼真，为写实性的陶塑艺术。
鳄鱼图像。汝州洪山庙仰韶（庙底沟类型）晚期瓮棺葬出土。标本W128：1，陶罐外壁腹部绘一幅二鳄鱼（原报告作蜥蜴）。从图像各局部形体，腹肥宽大，短圆头，锥状尾看，该动物不像蜥蜴，却像鳄，画面以深棕彩色作彩，画平涂填实。鳄鱼体肥硕，作伸颈伸尾、四肢张开的爬行状。
耒图形。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晚期瓮棺葬。葬具标本39：1。陶罐外壁所绘一农业掘土工具耒的图形。画面以黑彩画出柄和二齿。图形已残，仅存耒柄部分和耒齿。
耜图形。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晚期瓮棺葬。葬具标本W104：1。陶罐的外壁腹部上端，在罐上，以棕色彩绘出一农业掘土工具的耜。耜作柳叶状，有格，柄较短。是典型的写实的农具图像。
梳子图形。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晚期遗址出土，标本W32：1。瓮棺葬具陶缸的外壁上端绘二把梳形纹饰，画面绘在缸外壁的白彩之上，以黑色作彩，平涂填实，绘梳子的捉手和梳齿，是十分难得的反映生活的图画。
人手纹。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晚期遗址出土，本文绘于标本W104：1陶缸的外壁图形为一伸展人手。纹饰以棕色作彩白底为陶衣，图形横置，缺拇指，由手掌和小指细而短看，是为右手。此图像为目前所见仰韶彩陶中少见的纹饰。
目纹。汝州洪山庙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晚期遗址中发现。标本为W23：1。一件陶缸外壁腹上部绘一黑色半圆圈，极似人眼，外边平涂黑彩眼眶。底径16.2厘米、残高32厘米。
前面我们运用考古学的标型学，排比展示了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母题纹饰前后两大阶段的内容，从纹饰的图形结构，不难看出前后两段彩陶纹饰迥然有别，即前段的纹饰题材以花卉纹为主，纹饰都局限于花卉，不管形式如何变化，其性质却是花。而后段庙底沟彩陶晚期纹饰有了质的变化，即由一种花卉纹演化为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多种图像和纹饰。这一现象应该看成是社会发展变化在彩陶纹饰的反映。所以后一阶段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所反映的社会内容则只能在下面有关章节解说，这里则只述前段即庙底沟类型早期彩陶母体花卉的实质。
庙底沟类型前段早期彩陶花卉纹的形式、结构及其发生、发展的脉络轨迹，是由现实的植物果树花卉逐渐演化为方联式的图案花纹。由于技法采用方联式，使图像连续不断，所以图像极富变化，难以形成单元，导致画面结构没有固定的规律，因为人们对它观察的角度不同，认识自然有别，从而遮掩了花纹原有的形式和性质，因此，今之学术界对庙底沟类型彩陶母体花纹的认识就会有很多不同的看法。
下面笔者就将目前学术界对庙底沟类型彩陶母题纹饰的看法，把其中主要的简要陈述于下，以资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最终达到恢复庙底沟类型彩陶母题花纹的本来面貌。
（第二节）纹饰的评议
中国古代装饰艺术中的纹饰母题，大多富有一定寓意的有名称和含义，它们最初都是比较写实的。庙底沟彩陶纹饰的构图，相叠相因富有变化，由无单元界定的阴阳纹组成方联式图案，因此有的研究者说它是永远解释不清和道不明寓意或含义的画。它像是人们难以捉摸的物象和猜不透的一个谜。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考古学家对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之属性及其含义的研究，发表了不少论着，提出了很多的理论或观点。以下列举部分有影响的观点，从中可以了解这一课题的研究过程，以开阔我们的视野，拓宽我们的思路。
一、几何形图案系说
1959年，出版的《庙底沟与三里桥》发掘报告对庙底沟遗址彩陶纹饰的分析说：“纹饰的图案比较复杂而富于变化，基本上是用条纹、涡纹、三角涡纹、圆点纹及方格纹等组成，但在结构上缺乏固定的规律。花纹可以分成许多不同的单元，但这些单元很少固定不变，而互有增减，比较难于把它们固定的母题分析出来。”最初对庙底沟类型彩陶花纹的认识，只能停留在这一水平上。在考古学对发掘报告编写的一般原则和要求下，只能客观地报导发掘所见，不可能对涉及庙底沟类型彩陶纹饰的性质和含义作过多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