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饮宴从中午一直到申时,席间除了多了一个婧萱,并未与我们往常的相处有所不同。婧萱并没有说很多话,更多的时候只是安然聆听,嘴角的弧度一直优雅平静,仿佛不悲不喜,又仿佛浑不在意周身所有的淡然。
出宫的时候风很大,我拢了拢被风鼓起的衣袖,低头间却发现腰间的香囊不见了。
“怎么了?”言诀见我突然停下脚步低头拍打着腰间,凑上前来不解地问。
“我的香囊不见了。”我歪头思索着,“可能是掉在东宫了吧。”
虽说只是普通的香囊,却是思兰亲手所做,况且我也很喜欢它淡雅的味道,于是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折回去寻找。
“你先出宫吧,我去东宫找一下。”
“……那我在宫门口等你。”言诀略一迟疑,笑着揉了揉我的发心。
我点头应下便转身折回东宫。
回到东宫的时候,大殿已不见人影,细碎的声音隐隐从内殿传出,有些恍惚若飘。
“太子妃,这个香囊是怿心郡主的。”
宫女的声音青涩响起,我闻言轻笑,果然是落在东宫了。正欲入殿,婧萱意外的话语却生生止住了我的脚步。
“把它送去瑾瑜宫吧。我不喜欢有她气息的东西留在东宫。”
她的声音清冷如雪,顿时冻结了我的呼吸。那么冰冷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恶之感让我一时措手不及,不明白她缘何有这样的想法……听到内殿响起细碎的声音,我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离开东宫,无法想象如果此刻和她见面该用怎样的情绪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情绪上有些颓废,我恍惚着神思向着宫门口游走,努力回想努力反思,却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在哪里惹到了婧萱,以致让她对我厌恶如斯。纵然与她相识不深,我也不愿与她对立不合,何况是那么明显那么抵触的厌恶之情……
“发什么呆呢?”
不知不觉已到宫门口,我却恍然未觉,直到言诀轻敲我的额头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恹恹的提不劲。
“怎么了?”言诀见我一副呆滞的模样,拉住了我的手微微皱眉,“香囊没有找到吗?”
我不知从何说起,迟疑着摇了摇头,却其实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意思。
“一个香囊而已,怎么这么无精打采的。”言诀好笑地拉着我出了宫门,“改天我买个送你啊。”
我顺势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言诀,我是不是很讨厌?”我突然开口问他,令他讶异挑眉。
“怎么会,我可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他凑上前来与我额头相抵蹭了蹭,明眸中似了然似明悟,“只是啊,人生在世不可能求得完美,又何苦要去强求他人眼中的完美。”
他没有多问,只是淡然间给我最温柔的宽慰。我心间戚戚,拦腰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有些委屈地嘟哝着嘴。
“嗯,只要你喜欢就好。”
想不透彻,就不去钻牛角尖了吧。我无法做到完美,自然无法强求完美。
言诀呵呵轻笑,轻搂着我上了马车,悠悠离开皇宫。
正是紫竹花花开的季节,整个帝京都仿佛沉浸在紫竹花的浅淡清香中,清雅不腻,脉脉流醉。东郊的紫竹花林一片胜景,风起处紫浪丛丛,如紫色的仙子轻歌曼舞,醉舞人间。
我突起兴致起了个大早去紫竹花林采摘花束,打算风干后制成香囊送给言诀。成片的紫色令人缭醉,我看着提篮中的花束有些痴醉。
回到段王府,思兰正候在门外,见到我后立刻疾步上前。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她面色凝重,语气微急,令我也不觉有些紧张起来。
“怎么了?”
“小姐……”思兰倾身上前在我耳边低语,“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病危,王爷已被留在宫内陪侍。”
“病危?”我心中大震,禁不住轻呼出声,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今日早朝的时候皇上突然呕血,随后便陷入昏迷之中。”思兰手抚胸口,仿佛犹自心悸,“王爷派人回来传话,现在宫内形势严峻,小姐你无召暂时不要进宫。”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将手中采摘的花束递给了她,全然没有了任何其他心思,只为这样的消息感到心乱。其实早在入春之前,皇上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时好时坏,太医之间都讳莫如深,景炀和瑾若其实也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是当真正面临这样的处境时仍然觉得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时日变得难熬。爹没有回府,沈昭和言诀各有其职,我一时竟也找不到可以互诉商议的人,只是焦灼地等待可能会有的消息。
两日后,宫里终于传来消息,却是比想象中更为沉痛的消息——
皇上驾崩,皇后即时自尽殉葬,宫中妃嫔皆从旨被遣散。
爹回府的时候,我正因这样的消息而暗自伤心落泪,见他缓步跨入屋内,我忍不住上前扑倒在他怀里哭泣。
“爹,皇后娘娘怎么会……”我仰头望着他,眼中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无法相信那向来待我亲厚的长辈就此离开,并且是选择这样一种决绝无悔的方式……
“怿心……”爹无奈地叹息,轻拍我的背,“这是皇后娘娘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选择与皇上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世追随。或许我们不该为她的选择感到遗憾难过,这是她的心愿她的期盼,她只是不愿在永失所爱的世界独活。然而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我们却无法从感情上说服自己如此豁然通透,就此看破红尘迷障。
“景炀和瑾若怎么样了?”我抽噎着问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遗诏已下,太子三日后便行登基大典……怿心,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爹的眼中尽是哀戚,层层叠叠朦胧了眸光。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他们需要继续肩负南齐的盛衰。原来,连悲伤都是奢侈,连悲伤都无法尽情……
这一刻,我却因为他们无法顺从心意去悲伤而悲伤。
登基大典在一片忙乱之中顺利举行。景炀一身明黄,在百官的朝拜中从容决然地走向至高之处的那把龙椅,自此新的身份,新的责任。
新帝继位,各部的人事都有了相应的调整,朝堂之上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此时,言卿竟然上奏请辞,道是因感激先帝知遇之恩而入朝为官,如今先帝已矣,他亦无心再理朝政,只愿绿水青山回归淮南山林隐士生活。景炀并未为难他,予以厚礼相赠,亲自送他出城。言诀并未随他离开,受言卿之托留在帝京辅佐新帝。言诀和沈昭的官职自然做大,成为新帝的左臂右膀,共担南齐荣辱。意外的是,景炀抛开了一切顾虑,重新重用了被先帝闲置多年的爹,重新予以爹与之身份相应的权柄。爹虽有犹豫踌躇,最后终究坦然领旨,再入朝堂……
等到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二十七天热孝期结束,景炀让秦公公传来口谕,酉时东城门候旨。带着满腹的疑问,我在酉时准时找到东城门之处,远远地便发现那里除了景炀,还有瑾若、沈昭和言诀。
这是连日来我们五人第一次聚首,一时间仿若有着物是人非的时空错觉。言诀笑着上前牵我的手,景炀和瑾若还是一身素衣盈然而立,沈昭斜靠着城门抱臂看着我,夕阳下将我们所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远。
“……这是什么情况?”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目光在他们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
“没什么情况。放心,不会卖了你的。”景炀悠扬缓步上前,沉稳的气度果然尽敛天子华贵之仪,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如往日般不拘小节气得死人。
“景炀突来兴致,想去木凉寺许愿。”沈昭跨步向前,扬了扬手中的许愿木牌,不吝为我解惑。
“去木凉寺许愿?”木凉寺香火鼎盛,灵验之名远播在外,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景炀突然起了这等小女儿心思颇让我感觉有些惊悚。
“想些什么呢!”景炀食指轻弹,我的额头即刻遭殃。
“我又没有想什么……”我抚着额头碎碎念,颇为委屈地看着他。
他从沈昭手中接过许愿木牌,在掌中轻轻摩挲,嘴角的弧度沉静安宁,压下心底的翻腾情绪。
“只是一个念想罢了。”他轻飘飘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飘忽的无奈叹息,“从今往后,怕是再不能如以往那般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了。就算是……对过往的一个告别,对未来的一个期许吧。”
对过往的一个告别,对未来的一个期许……突然明白了景炀心中盈盈而生的情结,也明白他心底被默默遗弃的心绪。其实他心里有很多不安很多惶恐很多焦虑吧?只是他已是天子之尊,他再不能肆意豁达。从今往后,世人眼中看到的只有宇文延帝,再不复宇文景炀这个人。他已是天子,他已不再是自己。
“走吧。”
言诀在背后推了推我,我们五人终于在黄昏灿烂的光影中向前走去。秦公公一直紧随我们身后,我向后张望了一番,有些好奇,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景炀,你没带婧萱一起来吗?”
“……她在宫里走不开,也需要帮我掩护打点。”景炀只淡淡带过,似乎无意多说。我也不再追问,就此跟上他们的脚步。心里倏然松了一口气,自那日听到婧萱的话语,我始终不知道该如何直面她……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