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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契诃夫卷(22)

真的,尽管说起来古怪,可是他的确差点结了婚。有一个新的史地教师,一个原籍乌克兰、名叫米哈伊尔·萨维奇·科瓦连科的人,派到我们学校里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他姐姐瓦莲卡一路来的。他是个高高的、皮肤发黑的青年,手挺大,从他的脸相就看得出他说话是男低音,果然他的嗓音像是从桶子里发出来的一样:‘嘭,嘭,嘭!……’她呢,已经不算年轻,年纪有三十岁上下了,可是她长得也高,身材匀称,黑眉毛,红脸蛋,一句话,她简直不能说是姑娘,而是蜜饯水果,活泼极了,谈笑风生,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老是哈哈大笑。她动不动就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我记得我们初次真正认识科瓦连科姐弟是在校长的命名日宴会上。在那些死板板的、又紧张又沉闷的,甚至把赴命名日宴会也看做应公差的教师中间,我们忽然看见一个新的阿佛洛狄忒从浪花里钻出来。她两手叉着腰,走来走去,笑啊唱的,翩翩起舞。……她带着感情唱《风在吹》,然后又唱一支抒情歌曲,随后又唱一支。她把我们大家,连别利科夫也在内,都迷住了。他挨着她坐下,露出甜滋滋的笑容,说:

‘小俄罗斯语言的柔和清脆使人联想到古希腊语言。’

这句话她听着受用,她就开始热情而恳切地对他讲起他们在加佳奇县有一个庄园,她的妈就住在庄园里,那儿有那么好的梨,那么好的甜瓜,那么好的卡巴克!乌克兰人把南瓜叫做卡巴克,把酒馆叫做希诺克,他们用红甜菜和白菜熬的红甜菜汤:‘可好吃了,可好吃了,简直好吃得要命!’

我们听啊听的,忽然大家灵机一动,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要是把他们配成夫妇,那倒不错。’校长太太轻声对我说。

不知什么缘故,我们大家这才想起来:原来我们的别里科夫还没结婚;这时候我们才觉着奇怪:不知怎么,他生活里这样一件大事,我们以前竟一直没有理会,完全忽略了。他对女人一般采取什么态度呢?这种终身大事的要紧问题他怎样替他自己解决的?这以前我们一点也没有关心过这件事。也许我们甚至不允许自己想到:一个不问什么天气总是穿着套鞋、睡觉总要挂上帐子的人,也会热爱什么人吧。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她呢,也三十了……’校长太太说明她的想法,‘我看她肯嫁给他的。’

在我们内地,由于闲得无聊的缘故,什么事没做出来过,多少不必要的蠢事啊!这是因为必要的事大家却根本不做。是啊,比方说,这个别利科夫,既然大家甚至不能想象他是一个可以结婚的人,那我们何必忽然要给他撮合婚事呢?校长太太啦,学监太太啦,我们中学里的所有太太们,都活跃起来,甚至变得好看多了,仿佛忽然发现了生活目标似的。校长太太在剧院里订下一个包厢,我们一看,原来瓦莲卡坐在她的包厢里面,掮着扇子,满脸放光,高高兴兴。她旁边坐着别利科夫,身材矮小、背脊拱起,看上去好像刚用一把钳子把他从家里夹来的一样。我在家里办小晚会,太太们就要求我一定邀请别利科夫和瓦莲卡。

总之,机器开动了。看来瓦莲卡也并不反对出嫁。她在她弟弟那儿生活得不大快活,他们只会成天价吵啊骂的。比方说,有过这样一个场面:柯瓦连科顺了大街大踏步走着,他是又高又壮的大汉,穿一件绣花衬衫,一绺头发从帽子底下钻出来耷拉在他的额头上,一只手拿着一捆书,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有节疤的粗手杖。他身后跟着他姐姐,也拿着书。

‘可是你啊,米哈伊里克,这本书绝没看过!’她大声争辩说,‘我告诉你,我敢赌咒:你压根儿没看过!’

‘我跟你说我看过嘛!’柯瓦连科大叫一声,把手杖在人行道上顿得直响。

‘唉,我的上帝,米哈伊里克!你为什么发脾气?要知道,我们谈的是原则问题啊。’

‘我跟你说我看过嘛!’柯瓦连科嚷道,声音更响了。

在家里,要是有外人在座,他们也一个劲儿地争吵。这样的生活多半使她厌烦,盼望着有自己的小窝了。况且,也该想到她的年纪,现在已经没有工夫来挑啊拣的,跟什么人结婚都行,即使是希腊语教师也将就了。附带还要说一句:我们的小姐们大多数都不管跟谁结婚,只要能嫁出去就算。不管怎样吧,瓦连卡对我们的别利科夫开始表示明显的好感了。

别利科夫呢?他也常去拜望柯瓦连科了,就跟他常来拜望我们一样。他去了就坐下,一声不响。他沉默着,瓦莲卡就对他唱《风在吹》,或者用她那双黑眼睛沉思地瞧着他,再不就忽然扬声大笑:

‘哈哈哈!’

“在恋爱方面,特别是在婚姻方面,外人的怂恿总会起很大作用。所有的人,他的同事们和太太们,开始向别利科夫游说:他应当结婚了,他的生活没有别的缺憾,只差结婚了。我们大家向他道喜,做出一本正经的脸色说了各种俗套,例如,‘婚姻是终身大事’等等。况且,瓦莲卡长得不坏,招人喜欢,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儿,有田庄,尤其要紧的是,她是第一个待他诚恳而亲热的女人。于是他昏了头,决定真该结婚了。”

“哦,到了这一步,就应该拿掉他的套鞋和雨伞了,”伊凡·伊万内奇说。

您只要一想就明白:这是办不到的。他把瓦莲卡的照片放在自己桌子上,不断地来找我,谈瓦莲卡,谈家庭生活,谈婚姻是终身大事,常到柯瓦连科家去,可是他一点也没改变生活方式。

甚至刚好相反,结婚的决定对他起了像害病一样的影响。他变得更瘦更白,好像越发深地缩进他的套子里去了。

‘瓦尔瓦拉·萨维希娜我是喜欢的,’他对我说,露出淡淡的苦笑,‘我也知道人人都必须结婚,可是……您知道,这件事发生得这么奇突……总得细细想一想才成。’

‘有什么可想的?’我对他说,‘一结婚,就万事大吉了。’

‘不成,婚姻是终身大事,人先得估量一下将来的义务和责任…”·免得日后闹出什么乱子。这件事弄得我六神不安,现在我通宵睡不着觉。老实说,我害怕:她和她弟弟有一种古怪的思想方法。您知道,他们议论起事情来有点古怪。她的性情又很活泼。结婚倒不要紧,说不定就要惹出麻烦来了。’

于是他没求婚,一个劲儿地拖延,弄得校长太太和我们所有的太太都烦恼极了。他时时刻刻在估量将来的义务和责任,同时他又差不多天天跟瓦莲卡出去散步,也许他认为这是在他这种情形下照理该做的事吧。他常来看我,为的是谈家庭生活。

要不是因为忽然闹出一场KolossalischeScandal,他临了多半会求婚,因而促成一桩不必要的、愚蠢的婚事。在我们这儿,由于闲得无聊,没事情做,照那样结了婚的,正有成千上万的先例呢。

应该说明一下:瓦莲卡的弟弟柯瓦连科从认识别利科夫的第一天起,就痛恨他、受不了他。

‘我不懂,’他常对我们说,耸一耸肩膀,‘我不懂你们怎么能够跟这个告密的家伙,那副叫人恶心的嘴脸处得下去。唉!诸位先生,你们怎么能在这儿生活下去啊!你们这儿的空气闷死人,糟透了!难道你们能算是导师,教师吗?你们是官僚,你们这儿不是学府,而是城市警察局,而且有警察岗亭里那股酸臭气味。不行,诸位老兄,我在你们这儿再住一阵,就要回到我的田庄上去,在那儿捉捉虾,教教乌克兰的小孩子念书了。我是要走的,你们呢,尽可以跟你们的犹大留在这儿,叫他遭了瘟才好!’

要不然他就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来,时而用男低音,时而用非常尖细的嗓音,摊开双手,问我:

‘他干吗上我这儿来坐着?他要干什么?他一直坐在那儿发呆。’

他甚至给别利科夫起了一个外号叫‘蜘蛛’。当然,关于他姐姐瓦莲卡打算跟‘蜘蛛’结婚的事,我们对他绝口木谈。有一回校长太太向他暗示说,要是他姐姐跟别利科夫这么一个稳重的、为大家所尊敬的人结婚,那倒是一件好事。他就皱起眉头,嘟哝道:

‘这不关我的事;哪怕她跟毒蛇结婚也由她。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

现在,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有个促狭鬼画了一张漫画,画着别利科夫打着雨伞,穿着套鞋,卷起裤腿,正在走路,臂弯里挽着瓦莲卡,下面缀着题名:‘恋爱中的anthropos’。您要知道,那神态画得像极了。那位画家一定画了不止一夜,因为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的教师们、宗教学校的教师们、衙门里的官儿,每人都接到一份。别利科夫也接到一份。这幅漫画给他留下极其难堪的印象。

我们一块儿从房子里走出去,那天正好是五月一日,星期日,我们全体教师和学生事先约定在学校里会齐,然后一块儿步行到城郊的一个小树林里郊游。我们动身了,他脸色发青,比乌云还要阴沉。

‘天底下竟有这样坏、这样恶毒的人!’他说时嘴唇在发抖。

我甚至可怜起他来了。我们走着,突然,您能想象吗,柯瓦连科骑着自行车赶上来了,后面跟着瓦莲卡,也骑着自行车。她满脸通红,很累的样子,但兴高采烈,快活得很。

‘我们先走啦!’她大声嚷道,‘天气多好啊,多好啊,简直好得要命!’他们走远了,不见了。我的别利科夫脸色由青变白,像是吓呆了。他站住,望着我……‘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还是我的眼睛看错了?中学教员和女人都能骑自行车,这成何体统?’‘这有什么不成体统的?’我说,‘愿意骑就由他们骑好了。’‘那怎么行呢?’他喊起来,对我的平静感到吃惊,‘您这是什么话?!’他像受到致命的一击,不愿再往前走,转身独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他老是神经质地搓着手,不住地打战,看脸色他像是病了。没上完课就走了,这在他还是平生第一次。也没有吃午饭。傍晚,他穿上暖和的衣服,尽管这时已经是夏天了,步履蹒跚地朝柯瓦连科家走去。瓦莲卡不在家,他只碰到了她的弟弟。

‘请坐吧,’柯瓦连科皱起眉头,冷冷地说。他午睡后刚醒,睡眼惺忪,心情极坏。

别利科夫默默坐了十来分钟才开口说:‘我到府上来,是想解解胸中的烦闷。现在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有人恶意诽谤,把我和另一位你我都亲近的女士画成一幅可笑的漫画。我认为有责任向您保证,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并没有给人任何口实,可以招致这种嘲笑,恰恰相反,我的言行举止表明我是一个极其正派的人。’柯瓦连科坐在那里生闷气,一言不发。别利科夫等了片刻,然后忧心忡忡地小声说:‘我对您还有一言相告。我已任教多年,您只是刚开始工作,因此,作为一个年长的同事,我认为有责任向您提出忠告。您骑自行车,可是这种玩闹对身为青年的师表来说,是有伤大雅的!’‘那为什么?’柯瓦连科粗声粗气地问。

‘这难道还须要解释吗,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还不明白吗?如果教员骑自行车,那么学生们该做什么呢?恐怕他们只好用头走路了!既然这事未经正式批准,那就不能做。昨天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看到您的姐姐,我的眼前就发黑。一个女人或姑娘骑自行车——这太可怕了!’‘您本人到底有什么事?’‘我只有一件事——对您提出忠告,米哈伊尔·萨维奇。您还年轻,前程远大,所以您的举止行为要非常非常小心谨慎,可是您太随便了,哎呀,太随便了!您经常穿着绣花衬衫出门,上街时老拿着什么书,现在还骑自行车。您和您姐姐骑自行车的事会传到校长那里,再传到督学那里……那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和我姐姐骑自行车的事,跟谁都没有关系!’柯瓦连科说时涨红了脸,‘谁来干涉我个人的和家庭的私事,我就叫他——滚蛋!’别利科夫脸色煞白,站起身来。

‘既然您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说,‘我请您注意,往后在我的面前千万别这样谈论上司。对当局您应当尊敬才是。’‘怎么,难道我刚才说了当局的坏话了吗?’柯瓦连科责问,愤恨地瞧着他,‘劳驾了,请别来打扰我。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跟您这样的先生根本就不想交谈。我不喜欢告密分子。’别利科夫神经紧张地忙乱起来,很快穿上衣服,一脸惊骇的神色。他这是平生第一回听见这么粗鲁的话。

‘您尽可以随便说去,’他说着从前室走到楼梯口,‘只是我得警告您:我们刚才的谈话也许有人听见了,为了避免别人歪曲谈话的内容,惹出什么事端,我必须把这次谈话内容的要点向校长报告。我有责任这样做。’‘告密吗?走吧,告密去吧!’柯瓦连科从后面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只一推,别利科夫就滚下楼去,套鞋碰着楼梯啪啪地响。楼梯又高又陡,他滚到楼下却平安无事,他站起来,摸摸鼻子,看眼镜摔破了没有?正当他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瓦莲卡和两位太太刚好走进来;她们站在下面看着——对别利科夫来说这比什么都可怕。看来,他宁可摔断脖子,摔断两条腿,也不愿成为别人的笑柄: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还会传到校长和督学那里——哎呀,千万别惹出麻烦来!——有人会画一幅新的漫画,这事闹到后来校方会勒令他退职……他爬起来后,瓦莲卡才认出他来。她瞧着他那可笑的脸,皱巴巴的大衣和套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以为他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全楼:‘哈哈哈!’这一连串清脆响亮的‘哈哈哈’断送了一切:断送了别利科夫的婚事和他的尘世生活。他已经听不见瓦莲卡说的话,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他回到家里,首先收走桌上瓦莲卡的相片,然后在床上躺下,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三天后,阿法纳西来找我,问要不要去请医生,因为他家老爷‘出事’了。

我去看望别利科夫。他躺在帐子里,蒙着被子,一声不响。问他什么,除了‘是’、‘不是’外,什么话也没有。他躺在床上,阿法纳西在一旁转来转去。他脸色阴沉,紧皱眉头,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浑身酒气,那气味跟小酒馆里的一样。

一个月后别利科夫去世了。我们大家,也就是男中、女中和师范专科学校的人,都去为他送葬。当时,他躺在棺木里,面容温和,愉快,甚至有几分喜色,仿佛很高兴他终于被装进套子,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是的,他实现了他的理想!连老天爷也表示对他的敬意,下葬的那一天,天色阴沉,下着细雨,我们大家都穿着套鞋,打着雨伞。瓦莲卡也来参加了他的葬礼,当棺木下了墓穴时,她大声哭了一阵。我发现,小俄罗斯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是没有的。

老实说,埋葬别利科夫这样的人,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是一副端庄持重、愁眉不展的面容,谁也不愿意流露出这份喜悦的心情……它很像我们在很久很久以前还在童年时代体验过的一种感情:等大人们出了家门,我们就在花园里跑来跑去,玩上一两个钟头,享受一番充分自由的欢乐。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它的半点迹象,哪怕有它的一丝希望,它也会给我们的心灵插上翅膀。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从墓地回来,感到心情愉快。可是,不到一个星期,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依旧那样严酷,令人厌倦,毫无理性。这是一种虽没有明令禁止、但也没有充分开戒的生活。情况不见好转。的确,我们埋葬了别利科夫,可是还有多少这类套中人留在世上,而且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

“问题就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说着,点起了烟斗。

“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布尔金重复道。

中学教员走出板棚。这人身材不高,很胖,秃顶,留着几乎齐腰的大胡子。两条狗也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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