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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契诃夫卷(17)

安纽特卡出了屋子,撒腿就跑。她迷了路,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夜,直到早晨才好不容易到了林边空地,后来上了大路。上帝保佑,她碰到了文书叶戈尔·丹尼雷奇——如今他已去世,愿他升天堂!——他拿着鱼竿正要去钓鱼。安纽特卡把事情从头到尾对他说了一遍。他赶紧往回走——这时刻哪儿还顾得上去钓鱼?回到村里,他召集了一帮农民,赶到守林人家里。

他们到了那里,看到那几个杀人犯全醉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那婆娘也醉倒了。首先搜他们的身,把钱弄了回来。他们朝炕上一看,哎哟——求上帝宽恕我们吧!守林人的女儿还睡在笤帚上,盖着羊皮袄,可是满头鲜血淋淋,是让斧子给砍的。把三男一女都弄醒了,反绑了他们的手,押到乡里去了。那婆娘便哭天喊地起来,守林人只顾晃脑袋,央求说:“再给点酒喝,乡亲们,让我醒醒酒!我头痛死了!”

后来按程序在城里开庭审判,根据法律他们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这件不幸的事,老爷,就发生在小山沟后面那片树林里。这会儿林子已经看不大清楚,红太阳落到树林后头去了。我只顾跟您讲话,连这些马都站住了,好像它们也在听哩。嘿,宝贝,我的好马!跑得再欢一点,坐车的是位好老爷,会赏给茶钱的!嗨,宝贝,我的好马!

农民

莫斯科一家旅馆“斯拉夫商场”的一名跑堂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得病了。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难,结果有一天,他在过道里绊了一下,连同托盘上的火腿烧豌豆一起摔倒了。他只得辞去职务。他去求医,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积蓄,已经难以维持生计,再说没有事做实在无聊,于是他拿定主意不如回到乡下老家去。在家里不只养病方便些,生活费用也会省得多。难怪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呢。

他们是在傍晚时分回到故乡茹科沃村的。在他儿时的记忆中,自己的家总是那么明亮、舒适、方便,可是现在,当他跨进家门,他简直吓了一跳:木屋里又暗又挤又脏。跟他一道回来的妻子奥莉加和女儿萨莎望着炉子惊呆了:炉子大得几乎占去半间屋,让煤烟和苍蝇弄得黑糊糊的。有多少苍蝇啊!炉子歪了,四壁的原木倾斜了,看上去小木屋随时都会塌下来。在前面墙角放圣像的地方,旁边贴满了瓶子上的商标和剪下来的报纸——这些权当画片。穷啊,穷啊!大人都不在家,都去收割庄稼了。炉台上坐着一个六八岁的小姑娘,淡黄头发,没有梳洗,表情冷淡。她甚至没有瞧一眼进来的人。炉台下一只白猫在炉叉上蹭背。

“咪咪,咪咪”萨莎唤它,“咪咪!”

“我们家的猫听不见,”小姑娘说,“它聋了。”

“怎么会呢?”

“就是聋了。挨打了。”

尼古拉和奥莉加看一眼就明白这里的生活怎么样,但谁也没有向对方说出来。

他们默默地放下包裹,又默默地走到街上。他们的房子是村头第三家,看样子是最穷困、最破旧的了。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尽头的一家却有铁皮屋顶,窗子上挂着窗帘。这所孤零零的房子没有围墙,那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的农舍排成一行,整个小村安然寂静,各家院子里的柳树、接骨木和花椒树都探出墙来,景致煞是好看。

在农家的宅旁地之后,一道陡峭的土坡通向河边,坡上这儿那儿的黏土里露出一块块大石头。在这些石头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褐色的,有红色的,遗留在那里。山坡下面是一片广阔而平整的绿油油的草场。草场已经割过,此刻只有农家的牲畜在游荡。那条河离村有一俄里远,河水在绿树成荫的美丽的河岸间婉蜒而去。河那边又是很大一片草场,草场上有牲畜,成排成排的白鹅。草场过去,跟河的这边一样,一道陡坡爬到山上。山顶上有个村子和一座五个圆顶的教堂,再远一点是地主的庄园。

“你们这地方真好!”奥莉加说,对着教堂画着十字,“多么开阔啊,主啊!”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召唤人们去做彻夜祈祷(这是礼拜天的前夜)。坡下的两个小姑娘正抬着一桶水,她们回过头去望着教堂,听那钟声。

“这会儿‘斯拉夫商场’正好开饭……”尼古拉出神地说。

尼古拉和奥莉加坐在陡坡边上,看着太阳怎样落山,那金黄的、紫红的晚霞怎样映在河里,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四野的空气中。空气柔和、宁静、说不出的纯净,这在莫斯科是从来没有的。太阳落山,一群群牛羊阵阵地、哗哗地叫着回村来,鹅群也从对岸飞过河来。随后四下里静下来,柔和的亮光消失了,昏暗的暮色很快就降落下来。

这时候,尼古拉的父亲和母亲回家来了,两位老人身材一般高,同样消瘦、驼背、掉了牙。两个女人,儿媳妇玛丽亚和菲奥克拉,白天在对岸地主家帮工,这时也回家来了。玛丽亚是哥哥基里亚克的妻子,有六个孩子。菲奥克拉是弟弟杰尼斯的妻子,有两个孩子,杰尼斯现在在外面当兵。尼古拉走进木房,看到一大家子的人,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身子在高板床上、在摇篮里、在所有的屋角果蠕动,看到老人和女人们怎样把黑面包泡在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当儿他想到,他,一个有病的人,没有钱,还拖着一家人,回到老家来是错了,错了!“基里亚克哥哥在哪儿?”大家打过招呼后他问道。

“他在一个商人家里当看守人,”父亲回答,“守林子。他是个不错的庄稼人,就是酒灌得大多。”

“不挣钱的人!”老太婆抱怨说,“我们家的汉子都命苦,从不拿东西回家,反倒从家里往外拿。基里亚克酗酒,老头子呢,用不着隐瞒,也认得上小酒馆的路。惹得圣母娘娘生气啦。”

因为来了客人才烧起了茶炊。茶水里有一股鱼腥味。灰色的糖块是咬过剩下的;面包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来爬去。这种茶叫人喝不下去,谈话也叫人不痛快——谈来谈去,不是穷就是病。可是大家还没喝完一杯茶,忽然从院子里传来响亮的、拖长的、醉醺醺的喊叫声。

“玛——玛丽——亚!”

“好像基里亚克回来了,”老头子说,“真是提到谁,谁就到。”

大家不做声了。不一会儿,喊声又响起来,粗声粗气,拖得很长,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玛——玛丽——亚!”

大儿媳玛丽亚,脸色煞白,直往炉子边靠。这个宽肩膀、壮实、难看的女人一脸惊吓的神色,让人看了有点奇怪。她的女儿,那个坐在炉台上的小姑娘,一直表情冷淡,这时突然大声哭起来。

“你哭什么,讨厌鬼?”菲奥克拉喝斥她,她是个漂亮女人,身子也壮实,肩膀很宽,“别怕,他又不会把你打死!”

从老人口里尼古拉得知,玛丽亚害怕跟基里亚克一块儿住在林子里,因为每当他喝醉了酒,回来就找她闹事,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玛——玛丽——亚!”喊声到了房门口。

“看在基督份儿上,救救我,亲人们,”玛丽亚费力地说,她喘着粗气,就像被人扔进冰水里一样,“救救我,亲人们哪……”

屋里所有的孩子都哭起来,萨莎望着他们也哭了。先是一声醉醺醺的咳嗽,随后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胡子农民走进屋来。他戴一顶冬天的帽子,所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样子吓人。他就是基里亚克。他走到妻子跟前,抡起胳膊,一拳头打在她的脸上。她一声没出,被打昏过去,一下子瘫在地上,鼻子里立刻流出血来。

“真丢人,丢人,”老头子嘟哝着爬到了炉台上,“还当着客人的面!造孽呀!”

老太婆默默地坐着,弓腰驼背,在想心事。菲奥克拉摇着摇篮……显然基里亚克觉得自己能吓住人,十分得意,便一把抓住玛丽亚的手,把她拖到门口,为了显得更凶,就像野兽一样吼起来。可是这当儿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场,就停住了。

“啊,回来了……”他说着,放开了妻子,“亲兄弟带着家眷……”

他对着圣像祈祷一阵,身子摇摇晃晃,使劲睁大那双发红的醉眼,接着说,“亲兄弟带着家眷回老家了……这么说,是从莫斯科来的。不用说,莫斯科是古时候定为国都的城市,是万城之母……对不起……”

他在茶炊旁的长凳上坐下,喝起茶来。大家默不作声,只有他就着小茶盅大声地喝着。他一连喝了十杯,随后倒在长凳上,立即打起呼噜来。

大家准备睡觉。尼古拉因为有病,跟父亲一起躺在炉台上。萨莎睡在地板上,奥莉加和两个妯娌去板棚里睡。

“唉,算了,亲人儿,”她挨着玛丽亚在干草上躺下后说,“眼泪也除不了痛苦!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唉,算了,亲人儿!”

后来她曼声细语地讲起莫斯科,讲起自己的生活,讲她怎样在带家具的公寓里当女仆。

“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她说,“教堂很多很多,有四十个教区的教堂哩,亲人儿。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爷,又体面,又有礼貌。”

玛丽亚说,她别说莫斯科,就连县城也没有去过。她不认字,不会祷告,连“我们在天上的父”也不知道。她和奥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智力都很低下,什么也不懂。两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玛丽亚怕基里亚克,每当他留下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只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浓重的酒气和烟味总熏得她头痛。菲奥克拉呢,每当有人间她,丈夫不在是不是烦闷,她总是气恼地回答:“去他的!”

她们聊了一阵,后来就不出声了……天气凉了。板棚附近有只公鸡扯着嗓门喔喔啼叫,吵得人没法睡觉。当淡蓝色的晨光穿过每一条板缝时,菲奥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随后可以听到她的光脚板的吧嗒声,她不知跑哪儿去了。

奥莉加到教堂里去,带着玛丽亚一路去了。她们顺小路下坡,向草场走去,两个人兴致都挺好。奥莉加喜欢空旷的乡野。

玛丽亚觉着这个妯娌是一个贴心的亲人。太阳升上来了。一只带着睡意的鹰在草场上面低低地飞翔,河面黯淡无光,有些地方有雾飘浮,可是从对面的高岸上面已经伸过一长条亮光来。教堂发亮了,白嘴鸦在地主的花园里哇哇地叫得很欢。

“老头子倒没什么,”玛丽亚讲起来,“可是老奶奶挺凶,总是吵架。咱们自己的粮食只够吃到谢肉节,现在我们在小饭铺里买面粉,所以她不痛快。她说:‘你们吃得太多了。’”

“算了,算了,亲人儿!忍一忍就行了。经上写着:上我这儿来吧,所有你们这些辛苦劳累的人。”

奥莉加用唱歌样的声调平心静气地说着,她的步子像参拜圣地的女人的那种步子,又快又急。她每天念《福音书》,念得挺响,学教堂执事的那种腔调,有很多地方她看不懂,可是那些神圣的句子却把她感动得流泪,她一念到“如果”和“暂且”那类字,就觉着晕晕乎乎,心都不跳了。她信仰上帝,信仰圣母,信仰圣徒。她相信不管欺负什么人,普通人也好,德国人也好,茨冈人也好,犹太人也好,都不应该。她相信甚至不怜恤动物的人都会倒霉。她相信这些是写在圣书上的,因此,每逢她念《圣经》上的句子,即使念到不懂的地方,她的面容也会变得怜悯、感动、放光。

“你是哪儿的人?”玛丽亚问她。

“我是弗拉基米尔省的人。可是我早就到莫斯科去了,那时候我才八岁。”

她们走到河边。河对岸有个女人站在水边上,正在脱衣服。

“那是咱们家的菲奥克拉,”玛丽亚认出来了,“她刚才过河到老爷的庄园上去了。她去找老爷手下的男管事。她胡闹,爱骂人,真不得了!”

眉毛乌黑,头发蓬松的菲奥克拉年纪还轻,身体跟姑娘家一样结实,从岸坡上跳下去,用脚拍水,向四面八方送出浪花去。

“她爱胡闹,真不得了!”玛丽亚又说一遍。

河上架着一道摇晃的小木桥,桥底下清洁透亮的河水里游着成群的、宽额头的鲦鱼。碧绿的灌木丛倒映在水里,绿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天气暖起来,使人感到愉快。多么美丽的早晨啊!要是没有贫穷,没有那种可怕的、无尽头的、使人躲也没处躲的赤贫,大概人世间的生活也会那样美丽吧!这时候只要回头看一眼村庄,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就会生动地想起来,她们本来在四周的风光里感到的那种令人陶醉的幸福,这时候就一下子消失了。

她们走进教堂。玛丽亚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走。虽然要到八点多钟教堂才会打钟做弥撒,她却不敢坐下去。她始终照这样站在那儿。

正在念《福音书》的时候,人群忽然分开,闪出一条路来让地主一家人走过去。有两个姑娘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宽边帽子,走进来,跟她们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脸蛋儿又胖又红的男孩,穿着海军服。他们一来,感动了奥莉加。她第一眼看去,就断定她们是上流社会的、有教养的、优雅的人。可是玛丽亚皱起眉头阴沉而郁闷地瞟着她们,仿佛进来的不是人,而是妖怪,要是她不让出路来,就会被踩死似的。

每回辅祭用男低音高声念着什么,她总觉着仿佛听见了一声喊叫:“玛——丽亚!”她就打冷战。

村子里的人已经听说这些客人来了,做完弥撒以后,马上有许多人聚到那小木房里去。列昂内切夫家的人、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伊里巧夫家的人,都来打听他们那些在莫斯科做事的亲戚。茹科沃村所有的青年,只要认得字,会写字,就都送到莫斯科去,专门在旅馆或者饭馆里做仆役(就跟河对面那个村子里的青年都送到面包房里去做学徒一样)。这早已成了风气,从农奴制时代就开始了。先是有一个茹科沃的农民名叫卢卡·伊凡内奇的,现在已经成为传奇人物了,那时候在莫斯科的一个俱乐部里做食堂的侍役,只肯推荐同乡去做事。等到那些乡亲得了势,就找他们的亲戚来,把他们安插在旅馆里和饭馆里。从那时候起,附近一带的居民就把茹科沃这个村子不叫做别的,只叫做下贱村或者奴才村了。尼古拉在十一岁那年给送到莫斯科去,由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伊凡·马卡雷奇谋了个事,当时伊凡·马卡雷奇在隐居饭店当差。现在,尼古拉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对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说:

“伊凡·马卡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为他祷告上帝,因为多亏他提拔,我才成了上流人。”

“我的爷啊,”伊凡·马卡雷奇的妹妹,一个身材很高的老太婆,含着泪说,“我们一直没得着一点他的消息,那个亲人。”

“去年冬天他在奥蒙那一家当差,听说这一季他到城外一个花园饭店去了……他老了!是啊,往年夏天,他每天总要带着大约十个卢布回家,可是现在到处生意都清淡,这就苦了老人家了。”

女人们和那些老太婆瞧着尼古拉的穿了毡靴的脚,瞧着他那苍白的脸,悲凉地说:

“你不是挣钱的人了,尼古拉·奥西培奇,你不是挣钱的人了!真的不行了!”

大家全都疼爱萨莎。她已经满十岁了,可是她个子小,很瘦,看上去不过七岁的样子。别的小姑娘,都是脸蛋儿晒得黑黑的,头发胡乱地剪短,穿着褪了色的长衬衫,她夹在她们当中,却脸蛋儿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头发上系着红丝带,显得滑稽可笑,倒好像她是一头小野兽,在旷野上给人捉住,带到小木房里来了似的。

“她认得字呐!”奥莉加夸道,温柔地瞧着她的女儿。“念一念吧,孩子!”她说,从墙角拿出一本《福音书》来。“你念,让那些正教徒听一听。”

那本《福音书》又旧又重,皮封面,书边摸脏了。它带来一种空气,仿佛修士们走进房里来了似的。萨莎抬起眉毛,用唱歌样的声音响亮地念起来:

“‘他们去后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

“‘小孩子同他母亲,’”奥莉加跟着念了一遍,激动得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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