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汽笛拉响火车起动了,到了车轮开始用一种明显的气力来慢慢转动的时候,几声雄壮的呼啸就立刻由那座轰轰地吐出第一股蒸汽的车头重叠地喷出来。
乔丹出了车站跑到站外的栅栏跟前再去看骚货一次,后来,那辆满载着旅客的车厢在他跟前闪过时,他举了手里的鞭子啪啪地耍起来,一面跳着并且使出全身的劲儿唱着:
现在我真是有点懊恼,
我的胳膊那样滚圆,
虽然貌不惊人却风度翩翩,
然而光阴却一去不复返!
随后,他看到一幅被人晃动的白手帕儿越走越远。
三
她们在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环境中打着瞌睡,一直睡到塔特车站,后来,等到回到店里为了当晚的生意而梳洗休息过了的时候,康利忍不住说道:“这还不是一样的,我早已在店里感到厌倦了。”
姑娘们立即吃了点东西,后来,她们重新打扮梳洗好了之后,就来静候那些常客了;并且点起了小风灯,那盏圣母式的小风灯,向路上来往的人说明着今晚这家店又重新开业了。
一眨眼工夫,消息就不胫而走,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传出去的,没有人知道那是由谁传出去的。豪威尔先生,银行家的儿子,殷勤得甚至于派了人去通知那位被禁在家里的威克先生。
咸鱼行经理恰好每逢星期日总有几个同吃夜饭的朋友,这一天,他们正在喝咖啡,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了。很感惊讶的威克先生拆开了信封套儿,他的脸色骤变:只有这样几个用铅笔画的字:“装载的鳠鱼已经寻着了,船已到岸,祝您发财。请您赶快来。”
他在好几个口袋里搜索了一番,给了送信人四个铜子,后来,突然一下子脸都红到耳朵跟了,他说道:“我得出去一趟。”于是他举起这页简单而神秘的信交给他的老婆。他摁了下铃,随后在女佣人进来的时候说:“我的大衣,拿来,快点儿,还有我的帽子。”
刚好走到街上,他就小跑起来,一面吹着口哨,然而路程在他看来比往常加长了一倍,他赶紧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地向小旅馆走去。
戴家楼这家小旅馆,现在真有过节的意味了。在楼下,船员们的叫嚷声音造成了一种令人震耳欲聋的感觉。比尔姆和玛吉雅简直不知道答应谁好,正陪着这一个顾客喝酒,另一个又开始催了,她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和“两条唧筒”这个绰号名副其实了。同时各处座儿上乱叫着她们:真是应接不暇。她们已经不够应付生意了,所以夜工在她们看来是非常辛苦的。
二楼的沙龙一到九点钟就客满了。查利先生,商务法庭的审判员,入迷的熟客而只算是康利的马拉松式的恋人,在一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和她低声地聊着天,并且他们如同一种协商快要成立似的,互相望着微笑。迪克先生,前任市长,挽着骚货骑在自己的膝盖上,而她呢,和他鼻子对着鼻子,那双短短的手儿在这个好好先生的白胡子里来回摸索。一段光滑的大腿从她的掀起了的黄绸短裙里露出来,在他的黑呢裤子上面压着,那双红的袜子是用推销员送她的那副蓝吊带吊住的。
高个儿的尼古拉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压着税务局长隆巴迪先生的肚子,上身靠着年轻的豪威尔先生的坎肩,右手挽着他的脖子,左手夹着一枝烟卷慢慢抽着。
阿玛达像是正和保险公司经理温伯格先生有所磋商,后来她用这样几句话结束了谈话:“行,心肝儿,今天晚上,特别愿意。”随后,她独自用很快的步儿穿过沙龙旋起一曲华尔兹舞:“今天晚上,要怎样都行。”她高声喊着。
那扇门忽然开了,于是威克先生出现了。很多表示兴奋的叫唤爆发了:“威克万岁!”而那个始终旋着身子的阿玛达快要撞倒在他的怀里了。他用一个怕人的搂抱紧紧地箍住了她,接着一句话不说,从地上把她像一片鸟羽似地托起来穿过了沙龙,走到了靠里面的门口,最后在不断的欢笑声中,托着他的宝贝,向着那条上通卧室的楼梯上走去。
骚货挑逗前任市长,左左右右地吻着他,并且同时拉着他那两绺长须,使得他的脑袋保持挺直的姿势。她利用威克的样子说话了:“我们走,你照他一样做吧!”于是乎这个老头儿站起身来了,整理过自己的外套,就紧跟着骚货走,一面摸索自己的衣袋里的钱。
只有尼古拉和康利陪着那四个汉子了,后来豪威尔先生大声喊道:“我开香槟酒:康利,请您派人拿三瓶来。”
于是尼古拉贴着他的耳朵边儿向他说道:“你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吧,是否愿意?”他站起来走到那架在角落里睡熟了的破钢琴跟前坐下,奏出了一曲华尔兹,一曲从机器的肚子里哼出来的又像哭又像发喘的华尔兹。这个高个儿的姑娘搂着税务局长,康利靠在查利先生的两只胳膊中间;于是这两对儿一面旋着一面吻着。查利先生从前原是一个在正式交际场里跳过舞的,现在表现出了许多优美的步法,因此康利用一种自居于俘虏之列的眼光盯着他,用那种表示“默许”的,一副比言语更为谨慎又更为甜美的“默许”的眼光盯着他。
皮利奥德送上香槟酒。第一瓶的塞子蹦地一下飞走了,接着豪威儿先生邀请表演一场四人对舞。
这四个人疯狂地跳舞,按照正式交际场中的方式来展开这场对舞,她们不断地变换着舞姿,带着种种姿态,种种鞠躬和种种敬礼。
以后,大家开始喝起酒来。这时候威克先生出现了,满意,舒展,喜笑颜开。他大声说道:“我不清楚阿玛达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今天晚上她是非常完美的。”随后,大家送了一杯酒给他,他一口气儿喝干,一面喃喃地说道:“好家伙,只有这是点儿阔劲!”
豪威尔先生当场弹奏了一曲欢快的波兰舞,于是威克先生同着那个被他凌空托起脚不着地的犹太美人向前突进了。隆巴迪先生和查利先生又都重新用高雅的姿态起舞了。不时,舞偶中的一组在炉台跟前停一会儿来干一杯腾着泡沫的酒;于是这场跳舞又开始往下延长了,这时候,骚货擎着一枝蜡烛把门推开了一半。她的发髻已经完全散了,披着一件衬衫,穿着一双拖鞋,神色十分激动,眉飞色舞地,高声说道:“我要跳舞!”阿玛达问道:“那么你的伙伴儿呢?”她笑哈哈地说:“他?已经睡着了,当时就睡着了。”接着她抓起那个躺在矮榻上无事可做的温伯格先生,又一曲波兰舞又开始了。
酒瓶子早就都空了:“我要一瓶。”威克先生喊着。“我也请。”查利先生大声说。“我同样请。”温伯格先生表示了他的想法。因此大家都鼓掌了。
场面组织好了,变成一个地道的跳舞会了。并且比儿姆和玛吉雅不一会儿很快跑上楼来,匆匆忙忙跳一曲华尔兹,而这时在楼下,她们的顾客都等不及了;随后,她们都怀着满腔的怒火,回到了楼下的咖啡馆里去。
到那里十二点光景,他们依然在跳舞。偶尔,姑娘们中的一个退出了沙龙,后来到了有人去找她亲密地谈一会儿的时候,就突然发现男士们中间也少了一个。
“你们从哪儿来?”豪威尔先生这时候正碰到隆巴迪先生和尼古拉从门口进来,就用闹着玩儿的口吻问。
“去看迪克先生睡觉来。”税务局长说。
这句话造出一种新鲜乐趣;于是大家轮流,你拉着这个姑娘他拉着那个姑娘,跑上楼去看布兰先生睡觉,她们这天夜间都怀着一种不可捉摸的殷勤往楼上跑。康利闭着眼睛佯作不知;她和查利先生就像审阅一件已经商量好了的货单的各种细则一样,在四处的角落里个别长久地谈了好几回的密语。
末了,到一点钟的时候,那两个已成家的人,威客先生和隆巴迪先生都说自己要退出,所以要算清他们的账。店里这次只算香槟酒的价钱,并且每瓶还只算六个金法郎,而平时的货价是每瓶十个。后来他们正因为这种便宜价格而惊讶的时候,康利兴高采烈地向他们解释:“并不是每天都过节啊!”
蜚蜚小姐
达尔勒的少校营长、卡尔卡尼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信件。歪着身子斜靠在一把用硬海绵做的靠垫的太师椅里,翘着两只插进黑色马靴里的脚放在壁炉台子上,台子是用漂亮的大理石铺成的。自从他们占住文沙古堡两个月以来,他马靴上的马刺天天总把它刮坏一点点,到今天已经刮成了两个深坑。
一杯咖啡热气腾腾地放在一张独脚的圆桌子上,桌面子原是按照阳阳鱼图案嵌镶的,现在却被60°烧酒留下了许多污点,被雪茄烟头烧出了焦痕,又被这个占领军官用果皮刀划了许多道道和图纹,因为他有时候也拿着果皮刀去削苹果,然而苹果一削,他就一边吃一边凭着他那种无精打采的狂想意味拿起小刀在桌面子上乱划。
这一天,他阅完了信件,又浏览了那些由他营里的通信员刚才送来的法文报纸。随后就站起来,拿起四五截木块投到壁炉里——这些是营里的士兵从山坡上的树林里砍下来的,之后,他漫步走到了窗边向外望去。
倾盆大雨像波浪奔腾似地下个不停,那是一种诺曼底地方的大雨。我们几乎可以说那是由一只怒不可挡的手泼下来的,它斜射着,密得像是一幅水帘,形成一道显出无数斜纹的雨墙。它鞭挞着,迸射着,冲刷着一切。卢昂一带一直被人称做法国尿盆儿,今天的大暴雨真的极像那一带的雨。
那军官长久地远望窗外那片被水淹没的草地和远处那条漫过堤面的比彻河;他用手指头儿好像敲鼓一样,在窗户的玻璃上面轻轻敲出一段莱茵河的华尔兹舞曲,这时候,一道开门声使他转过头来:那是他的副营长克莱斯勒子爵,官阶是上尉。
少校长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一嘴扇形般的长胡子铺在胸前;他那种大人物的庄重丰采,使人想像到一只开屏的孔雀,一只能把展开的长尾挂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蓝蓝的,并且镇静自若,脸上挂着一道刀疤,那是普奥战役留下的记忆;据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员勇将。
上尉是个满面黑红的矮胖子,肚子像是扣了一个锅,火红色的胡子好像齐根剪掉,有时候在某种光线之下,竟能使人误认为他的脸上擦过了磷质。他在某一次醉酒之后莫名其妙地失掉了两颗门牙,使得他说起话来有点跑风,别人始终听不清楚;他是秃顶的,不过俨然是个行过剃发礼的宗教师,仅仅秃了顶门上那一部分,而围着那一块光秃头顶的皮肤的四周全是金黄刷亮鬈起来的短头发。
营长和他握了手又端起咖啡喝起来(从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边耐心听取他那个属下报告种种在勤务上发生的一些事情;随后他俩都走到窗口边一面高声说到最近状况不准。少校原是个十分安静的人,有妻儿留在家里,怎么着都行;但是子爵上尉就不一样了,他习惯寻欢作乐,常去小胡同,追逐女人,两个月以来,他一直被人关在这个孤独的据点里遵守着强迫的清规戒律,真是满脑子不高兴。
有人又敲门了,营长说了一声请进,于是他们的一个部下,一个好像机灵鬼似的小兵站在门口了,只要一看到这个小机灵,就能猜到午饭时间到了。
在饭堂里,早有三个军阶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邦克·代尔卡内;两个少尉,文斯·凯克洛格和艾森·洛克希尼侯爵;那侯爵是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儿,对待平常人自负而且粗暴,对于俘虏残忍而且凶狠,简直像是一个暴君。
自从入侵法国以来,他的朋友都只用法国语叫他做凯丽公主。这个外号的来由,是因为他的身材面条,他的腰身细巧使人只能说那是缚了一副女人用的腰身,他的脸色白净细气仅仅只显出一点点初生的髭须影子,以及他用来待人接物的动作——那种习惯就是为着表示自己蔑视一切的傲慢态度,他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凯丽”。
文沙古堡的饭堂本是一间长形的宽大华丽的屋子,然而现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砖做成的镜子都被子弹打出很多星状的小点,它那些高大的克里托佛特产的壁衣都被军刀划成很多一条条的破布扔到屋角,那正是凯丽公主在闲暇无聊的时候做的好事。
在墙上,挂着古堡里的三幅家传的大相片:一个是身着戎装的战士,一个是红袍道士,另一个是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嘴里都叼着一枝长杆瓷烟斗,另外在一个因为天长地久没人擦拭而褪色的泥金框子里,有一个胸部紧束的贵族夫人,她却傲气凌人地翘着两大撇用木炭描出来的胡子。
那些军官们的午饭几乎是在那间受到摧残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吃着的,外面的狂雨使得屋子光线有些暗淡,内部的那种打了败仗的仪容使得屋子非常凄惨,那种用落花松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简直变得像小酒店里的泥地一样坑坑洼洼,肮脏不洁。
吃完饭以后,他们在吸烟的功夫又拿起酒喝起来,每天在这种时间里,他们必须重复地议论他们的烦闷无聊。好几瓶白兰地和60°烧酒从各人的手里来回传递;大家都是把半个身子斜靠在椅子上的,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时他们嘴角上,依旧都衔着一枝法国烟斗,烟斗的杆子有一尺长,头儿上装着一个蛋形的玉石烟锅,而且素来是画得花花绿绿就像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一样。
他们的杯子一空,他们就漫不经心地再把它倒满。不过凯丽公主动不动就敲碎自己的杯子,于是马上有一个小兵再送一只给他。
一阵辛辣的烟雾在屋子里缭绕,他们似乎都沉浸在一种昏昏欲睡和愁人的醉态里,沉浸在那种属于百无聊赖的忧郁醉态里。
但是那个子爵忽然站起来。一阵怒气充满心头,他骂道:
“真是活见鬼,怎能这样长久待着,应该找一点儿事情来做。”
邦克中尉和文斯少尉本是两个非常富于日尔曼民族的笨重体形的人,那时候齐声回答道:“你说什么事吧?我的上尉。”
上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什么事情?喂,应当组织一场欢乐的聚会,如果营长准许我们的话。”
少校抽出了嘴里的烟斗问:
“什么样欢乐的聚会,上尉。”
子爵走过去说:“一切由我负责安排,我的营长。我就派‘勤务兵’去卢昂给我们找几个女招待来;我清楚那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找的。
这儿呢,我们准备一顿夜饭,而且什么菜都有,这样,我们至少可以给大家提提精神。”
卡尔卡尼伯爵微笑地耸耸肩膀:“您发疯了,朋友。”
但是军官们全都起立了,他们围住了他们的营长向他请求:“请您让副营长去操办吧,我们的营长,这儿真是烦闷死人了。”
少校终于让步了:“那么,就这样吧。”
他说,于是子爵马上派人叫了“勤务兵”来,“勤务兵”是一个青年小兵,他一直沉默寡言,但是上级交给他的各种任务不管性质如何,他都会不折不扣地顺利完成。
他神情自若地站着听着子爵的交待,随后他出去了,几分钟后,一辆张着直墙圆顶的油布篷子的军用马车,被四匹飞奔的马在狂风暴雨中飞奔出去了。
马上,各人的心中好像都起了一种醒悟的冲动;无精打采的姿态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脸上都有了笑意,并且他们开始谈话了。
尽管外面的大雨依然在狂泻,但是看起来天色没有以前那么阴晦,邦克中尉满怀信心地说天气就要转晴。凯丽公主也似乎坐不住了。
“她”站起来又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