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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欧·亨利卷(11)

“什么费用?”雷德勒莫名其妙地说。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是互相并不了解,因为他们的接触只像是格格不入的斜齿轮,在不同方向的轴上转动。

南行火车上的乘客们,看见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凑在一起,不禁暗暗纳罕。麦圭尔只有五英尺一英寸高,容貌既不像横滨人,也不像都柏林横滨是日本商埠;都柏林是爱尔兰共和国首都。人。他的眼睛又亮又圆,面颊和下巴瘦骨棱棱,脸上满是打破后缝起来的伤痕,神气显得又可怕,又不屈不挠,像大黄蜂那样好勇斗狠。他这种类型既不新奇,也不陌生。雷德勒却是不同土壤上的产物。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肩膀宽阔,但是像清澈的小溪那样,一眼就望得到底。他这种类型可以代表西部同南部的结合。能够正确地描绘他这种人的画像非常少,因为艺术馆是那么小,而得克萨斯还没有电影院。总之,要描绘雷德勒这种类型只有用壁画——用某种崇高、朴实、冷静和不配镜框的图画。

他们坐在国际铁路公司的火车上驶向南方。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上,远处的树木汇成一簇簇青葱茂密的小丛林。这就是牧场所在的地方,是统治牛群的帝王的领土。

麦圭尔有气无力地坐在座位角落里,猜疑地同牧场主谈着话。这个大家伙把他带走,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麦圭尔怎么也不会想到利他主义上去。“他不是农人,”这个俘虏想道,“他也绝对不是骗子。他是干什么的呢?走着瞧吧,蟋蟀,看他还有些什么花招。反正你现在不名一文。你有的只是五分钱和奔马性肺结核,你还是静静等着。静等着,看他耍什么把戏。”

到了离圣安东尼奥一百英里的林康,他们下了火车,乘上在那儿等候雷德勒的四轮马车。从火车站到他们的目的地还有三十英里,就是坐马车去的。如果有什么事能使麦圭尔觉得像是被绑架的话,那就是坐上这辆马车了。他们的马车轻捷地穿过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大草原。那一对西班牙种的小马轻快地、不停地小跑着,间或任性地飞跑一阵子。他们呼吸的空气中有一股草原花朵的芳香,像美酒和矿泉水那般沁人心脾。道路消失了,四轮马车在一片航海图上没有标出的青草的海洋中游弋,由老练的雷德勒掌舵。对他来说,每一簇遥远的小丛林都是一个路标,每一片起伏的小山都代表方向和里程。但是麦圭尔仰天靠着,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荒野。他随着牧场主行进,心里既不高兴,也不信任。“他打算干什么?”这个想法成了他的包袱,“这个大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麦圭尔只能用他熟悉的城市里的尺度来衡量这个以地平线和玄想为界限的牧场。

一星期以前,雷德勒在草原上驰骋时,发现一头被遗弃的病小牛在哞哞叫唤。他没下马就抓起那头可怜的小牛,往鞍头一搭,带回牧场,让手下人去照顾。麦圭尔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在牧场主看来,他的情况同那头小牛完全一样,都需要帮助。一个动物害了病,无依无靠,而雷德勒又有能力提供帮助——他单凭这些条件就采取了行动。这些条件组成了他的逻辑体系和行为准则。据说,圣安东尼奥狭窄的街道上弥漫着臭氧,成千害肺病的人便去那儿疗养。在雷德勒凑巧碰到并带回牧场的病人中间,麦圭尔已经是第七个了。在索利托牧场做客的五个病人,先后恢复了健康或者明显好转,感激涕零地离开了牧场。一个来得太迟了,但终于非常舒适地安息在园子里一株枝叶披覆的树下。

因此,当四轮马车飞驰到门口,雷德勒把那个虚弱的被保护人像一团破布似的提起来,放到回廊上的时候,牧场上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麦圭尔打量着陌生的环境。这个牧场的庄院是当地最好的。砌房的砖是从一百英里以外运来的。不过房子只有一层,四间屋子外面围着一道泥地的回廊。杂乱的马具、狗具、马鞍、大车、枪支,以及牧童的装备,叫那个过惯城市生活、如今落魄的运动家看了怪不顺眼。

“好啦,我们到家啦。”雷德勒快活地说。

“这个鬼地方,”麦圭尔马上接口说,他突然一阵咳嗽,憋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回廊的泥地上打滚。

“我们会想办法让你舒服些,老弟。”牧场主和气地说。“屋子里面并不精致,不过对你最有好处的倒是室外。里面的一间归你住。只要是我们有的东西,你尽管要好啦。”

他把麦圭尔领到东面的屋子里。地上很干净,没有地毯。打开的窗户里吹来一阵阵海湾风,拂动着白色的窗帘。屋子当中有一张柳条大摇椅,两把直背椅子,一张长桌,桌子上满是报纸、烟斗、烟草、马刺和子弹。墙壁上安着几只剥制得很好的鹿头和一个硕大的黑野猪头。屋角有一张宽阔而凉爽的帆布床。纽西斯郡的人认为这间客房给王子住都合适。麦圭尔却朝它撇撇嘴。他掏出他那五分钱的镍币,往天花板上一扔。

“你以为我说没钱是撒谎吗?你高兴的话,不妨搜我口袋。那是库房里最后一枚钱币啦。谁来付钱呀?”

牧场主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从灰色的眉毛底下坚定地瞅着他客人那黑珠子般的眼睛。歇了一会儿,他直截了当,然而并不失礼地说:“老弟,假如你不再提钱,我就很领你的情。一次已经足够啦。被我请到牧场上来的人一个钱也不用花,他们也很少提起要付钱。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吃晚饭了。壶里有水,挂在回廊里的红瓦罐里的水比较凉,可以喝。”

“铃在哪儿?”麦圭尔打量着周围说。

“什么铃?”

“召唤佣人拿东西的铃。我可不能——喂,”他突然软弱无力地发起火来,“我根本没请你把我带来。我根本没有拦住你,向你要过一分钱。我根本没有先开口把我的不幸告诉你,你问了我才说的。现在我落到这里,离侍者和鸡尾酒有五十英里远。我有病,不能动。哟!可是我一个钱也没有!”麦圭尔扑到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雷德勒走到门口喊了一声。一个二十来岁、身材瘦长、面色红润的墨西哥小伙子很快就来了。雷德勒对他讲西班牙语。

“伊拉里奥,我记得我答应过你,到秋季赶牲口的时候让你去圣卡洛斯牧场当牧童。”

“是的,先生,承蒙你的好意。”

“听着,这位小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病得很厉害。你待在他身边。随时伺候他。耐心照顾他。等他好了,或者——唔,等他好了,我就让你当多石牧场的总管,比牧童更强,好吗?”

“那敢情好——多谢你,先生。”伊拉里奥感激得几乎要跪下去,但是牧场主善意地踹了他一脚,喝道:“别演滑稽戏啦。”

十分钟后,伊拉里奥从麦圭尔的屋子里出来,站到雷德勒面前。

“那位小先生,”他说,“向你致意,”(这是雷德勒教给伊拉里奥的规矩)“他要一些碎冰,洗个热水浴,喝掺有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严,还要烤面包,修脸,一份《纽约先驱报》,香烟,再要发一个电报。”

雷德勒从药品柜里取出一夸特容量的威士忌酒瓶。“把这给他。”他说。

索利托牧场上的恐怖统治就是这样开始的。最初几个星期,各处的牧童骑着马赶了好几英里路来看雷德勒新弄来的客人,麦圭尔则在他们面前吆喝,吹牛,大摆架子。在他们眼里,他完全是个新奇的人物。他把拳击的错综复杂的奥妙和腾挪闪躲的诀窍解释给他们听。他让他们了解到靠运动吃饭的人的不规矩的生活方式。他的切口和俚语老是引起他们发笑和诧异。他的手势、特别的姿态、赤裸裸的下流话和下流想法,把他们迷住了。他好像是从一个新世界来的人物。

说来奇怪,他所进入的这个新环境对他毫无影响。他是个彻头彻尾、顽固不化的自私的人。他觉得自己仿佛暂时退居到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听他回忆往事的人。无论是草原上白天的无边自由也好,还是夜晚的星光灿烂、庄严肃穆也好,都不能触动他。曙光的色彩并不能把他的注意力从粉红色的运动报刊上转移过来。“不劳而获”是他毕生的目标,第三十七号街上的咖啡馆是他奋斗的方向。

他来了将近两个月后,便开始抱怨说,他觉得身体更糟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牧场上的负担、贪鬼和梦魇“梦魇”的原文是“theOldManoftheSea”,典出《天方夜谭》故事中骑在水手辛巴德肩上不肯下来,老是驱使辛巴德涉水的海边老人。。他像一个恶毒的妖精或长舌妇,独自关在屋子里,整天发牢骚、抱怨、詈骂、责备。他抱怨说,他被人家不由分说地骗到了地狱里,他就要因为缺乏照顾和舒适而死了。尽管他威胁说他的病越来越重,在别人眼里,他却没有变。他那双葡萄干似的眼睛仍旧那么亮,那么可怕;他的嗓音仍旧那么刺耳;他那皮肤绷得像鼓面一般紧;起老茧的脸并没有消瘦。他那高耸的颧骨每天下午泛起两片潮红,说明一支体温计也许可以揭露某种征状。胸部叩诊也许可以证实麦圭尔只有半边的肺在呼吸,不过他的外表仍跟以前一样。

经常伺候他的是伊拉里奥。指日可待的总管职位的许诺肯定给了他极大的激励,因为服侍麦圭尔的差使简直是活受罪。麦圭尔吩咐关上窗子,拉下窗帘,不让他唯一的救星新鲜空气进来。屋子里整天弥漫着污浊的蓝色烟雾,谁走进这间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屋子,谁就得坐着听那小妖精无休无止地吹嘘他那不光彩的经历。

最叫人纳闷儿的是麦圭尔同他恩人之间的关系。这个病人对牧场主的态度,正如一个倔强乖张的小孩儿对待溺爱他的父母。雷德勒离开牧场的时候,麦圭尔就不怀好意地闷声不响,发着脾气。雷德勒一回来,麦圭尔就激烈地、刻毒地把他骂得狗血喷头。雷德勒对他客人的态度也相当费解。牧场主仿佛真的承认并且觉得自己正是麦圭尔所猛烈攻击的人物——专制暴君和万恶的压迫者。他仿佛认为那家伙的情况应该由他负责,不管对方怎样谩骂,他总是心平气和,甚至觉得抱歉。

一天,雷德勒对他说:“你不妨多呼吸些新鲜空气,老弟。假如你愿意到外面跑跑,每天都可以用我的马车,我还可以派一个车夫供你使唤。到一个营地里去试一两个星期。我准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土地和外面的空气——这些东西才能治好你的病。我知道有一个费城的人,比你病得凶,在瓜达卢佩迷了路,随着牧羊营里的人在草地上睡了两个星期。哎,先生,这使他的病情有了好转,后来果然完全恢复。接近土地——那里有自然界的医药。从现在开始不妨骑骑马。有一匹驯顺的小马——”

“我什么地方跟你过不去?”麦圭尔嚷道。“我几时坑害过你?我有没有求你带我上这儿来?你高兴的话,把我赶到你的营地里去好啦,或者一刀把我捅死,省却麻烦。叫我骑马!我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呢。即使一个五岁的娃娃来揍我,我也没法招架。全是你这该死的牧场害我的。这里没有吃的,没有看的,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有的只是一批连练拳的沙袋和龙虾肉色拉都分不清的乡巴佬儿。”

“不错,这个地方很荒凉。”雷德勒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我们这儿很丰饶,但是很简朴。你想要什么,弟兄们可以骑马到外面去替你弄来。”

查德·默奇森最先认为麦圭尔是诈病。查德是圆圈横杠牛队指那队牛都以①形烙印为记号。里的牧童,他赶了三十英里,并且绕了四英里的冤枉路,替麦圭尔弄来一篮子葡萄。在那烟气弥漫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后,他跑出来,直言不讳地把他的猜疑告诉了雷德勒。

“他的胳臂,”查德说,“比金刚石还要硬。他教我怎么打人家的大洋神经丛原文是“shore—perplexus”,I~"Solarplexus"(胃部的太阳神经丛),查德听不懂,搞错了。,挨他一拳简直像给野马连踢两下。他在诓你呢,老柯。他不会比我病得更凶。我本来不愿意讲出来,可是那小子在你这儿蒙吃蒙住,我不得不讲了。”

牧场主是个实在人,不愿意接受查德对这件事的看法。后来,当他替麦圭尔检查身体时,动机也不是怀疑。

一天中午时分,有两个人来到牧场,下了马,把它们拴好,然后进去吃饭,这地方的风俗是好客的。其中一个人是圣安东尼奥著名的收费高昂的医师,因为一个富有的牧场主给走火的枪打伤了,请他去医治。现在他被伴送到火车站,搭车回城里。饭后,雷德勒把他拉到一边,塞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给他,说道:

“大夫,那间屋子里有个小伙子,大概害着很严重的肺病。我希望你去给他检查一下,看他病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办法治治。”

“我刚才吃的那顿饭要多少钱呢,雷德勒先生?”医师从眼镜上缘看出来,直率地说。雷德勒把钞票放回口袋。医师立即走进麦圭尔的房间,牧场主在回廊里的一堆马鞍上坐着,假如诊断结果不妙,他真要埋怨自己了。

不出十分钟,医师大踏步走了出来。“你那个病人,”他马上说,“跟一枚新铸的钱币那么健全。他的肺比我的还好。呼吸、体温和脉搏都正常。胸围扩张有四英寸。浑身找不到衰弱的迹象。当然啦,我没有检验结核杆菌,不过不可能有。这个诊断,我完全负责。即使拼命抽烟,关紧窗子,把屋子里的空气弄得污浊不堪,对他也没有妨碍。有点咳嗽,是吗?你告诉他完全没有必要。你刚才问有没有办法替他治治。唔,我劝你让他去打木桩,或者去驯服野马。我们要上路啦。再见,先生。”医师像一股清新的劲风那样,飞也似地走了。

雷德勒伸手摘了一片栏杆旁边的牧豆树的叶子,沉思地嚼着。

替牛群打烙印的季节快要到了。第二天早晨,牛队的头目,罗斯·哈吉斯在牧场上召集了二十五个人,准备到即将开始打烙印的圣卡洛斯牧场去。六点钟,马都备了鞍,装粮食的大车也安排就绪,牧童们陆续上马,这当儿,雷德勒叫他们稍等片刻。一个小厮牵了一匹鞍辔齐全的小马来到门口。雷德勒走进麦圭尔的房间,猛地打开门。麦圭尔正躺在床上抽烟,衣服也没有穿好。

“起来。”牧场主说,他的声音像号角那样响亮。

“怎么回事?”麦圭尔有点吃惊地问道。

“起来穿好衣服。我可以容忍一条响尾蛇,可是我讨厌骗子。还要我再对你说一遍吗?”他揪住麦圭尔的脖子,把他拖到地上。

“喂,朋友,”麦圭尔狂叫说,“你疯了吗?我有病——明白吗?我多动就会送命。我什么地方跟你过不去?”他又搬出他那套牢骚来了,“我从没有求你——”

“穿好衣服。”雷德勒的嗓音越来越响了。

麦圭尔咒骂、踉跄、哆嗦,同时用吃惊的亮眼睛盯着激怒的牧场主那吓人的模样,终于拖泥带水地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揪住他的衣领,走出房间,穿过院子,把他一直推到拴在门口的那匹另备的小马旁边。牧童们张着嘴,懒洋洋地坐在马鞍上。

“把这个人带走,”雷德勒对罗斯·哈吉斯说,“叫他干活。叫他多干、多睡、多吃。你们知道我已经尽力照顾了他,并且是真心实意的。昨天,圣安东尼奥最好的医师替他检查身体,说他的肺跟驴子一样健全,体质跟公牛一样结实。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罗斯。”

罗斯·哈吉斯没有回答,只是阴沉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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