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养育出来的陕北人,粗犷豪放自不必说,就连鼓乐也带着一种野味儿。比如说陕北的腰鼓打起来就像撒野,艺术的野性叫做张扬个性。再比如说唢呐,高亢嘹亮,火爆热烈,吹得人要么心花怒放,要么心情沉重而凄凉。
陕北人有陕北人的活法,婚丧嫁娶、庆祝典礼都要请上一班子吹鼓手来助兴。二尺红绸,系住一支唢呐,激昂欢快地洒满尘土飞扬的道路,染红黄土峁上的云。
陕北的唢呐不同于别的地方的唢呐,陕北唢呐有唢呐的特色。首先,从曲牌方面讲,陕北唢呐曲牌自成体系。著名的曲牌有《百鸟朝凤》、《大摆队》、《满堂红》、《唐王搬兵》、《胜回营》、《下荆州》、《下江南》、《小放牛》、《小寡妇上坟》等等。办红事,有红事曲牌;办白事,有白事曲牌。每个曲牌都有鲜明的音乐形象,有的欢天喜地,有的情悲意哀,有的娓娓动听,有的高亢激昂,有的诙谐幽默,有的激情奔放……
陕北人,把吹唢呐的艺人叫做“吹手”。人们对吹手很尊敬,陕北人离不开吹手,谁家都必须和吹手打交道,吹手在陕北农村很吃香。吹手的名气在陕北要比县领导的名气大得多。人们捧吹手跟城里捧歌星名角差不多。每一位陕北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追捧的吹手班子。哪一班吹手吹奏得调调子油滑,哪一班子吹手吹奏得调调子文雅,自有人评说,世上的艺术都有人尊崇。
离我家最近的米脂县常家石畔是陕北著名的唢呐之乡,常家班有个名叫常文洲的班主,吹唢呐的造诣很深,“哨儿”不出口可连吹奏几个小时之久,而且能熟练地吹奏六七十个传统唢呐曲牌。唢呐在他手里就像喜鹊登枝,非常欢实,学啥像啥,极大地丰富了陕北民间吹奏艺术宝库。传说常文洲几十年前曾和佳县的高增前在镇川堡黑龙潭庙会上有一次切磋技艺,吸引了赶庙会上万人围观,两个人各自都拿出了浑身的解数,吹了整整一天,各种花招都玩了,甚至倒着往回吹,最后不分胜负。从那以后,这两人在米脂、绥德、佳县、榆林一带声名远播,家喻户晓,分别被视为陕北唢呐传人中的一代宗师。
陕北人办喜事不能没有吹手,无论红白喜事,都不能死气沉沉的,那样会让人笑话。说来也怪,吹手们吹奏的唢呐本是一种其貌不扬的乐器,一支自制的竹哨、一根竹竿或是木杆前面套上一只铜喇叭就制成了一把金唢呐,就能够吹奏出美妙而又神奇的音乐,就能把陕北人听得如痴如醉,就能让陕北人听着它的音调喜笑颜开,就能让陕北人跟着它的音调声泪俱下,彻底明白“恸”到底是什么意思,会产生一种身子被悲哀掏空的感觉。据说中国现行的哀乐就是根据陕北唢呐曲牌《粉红莲》改编的。
陕北人喜欢唢呐,也能听得懂唢呐。相隔一二里地,吹鼓手们吹的什么声?奏的什么调?仅凭吹手吹奏的曲牌,老人们自不必说,就连十来岁的娃们也能说出远处正在进行的是何种礼节。
陕北唢呐吹了多少年,传了多少代,已经赋予了一种日月之精华、风土之灵气,似乎陕北人的喜怒悲哀,情感世界,精神寄托,全都融在了唢呐里。唢呐成了陕北人传情达意的一种方式和载体。人们娶媳妇,嫁女子,祝寿辰,埋老人,全都离不开唢呐,离不开吹手。陕北人的感觉很直观,生前一曲唢呐,身后一堆黄土。唢呐的根,系在陕北人的命根子上。
唢呐原本是宗教活动中使用的乐器,其音响效果非常特殊。陕北人把唢呐看得很神圣,不许女人们摸它,认为只要女人们摸了唢呐就很不吉利。
陕北人娶媳妇,娶亲的日子还没有确定,吹手班子早早的就选定了。
在陕北农村,请一班子吹手并不难,价钱也好说,约定俗成,乡亲们心里都有数,而且也都认可,根本不需要讨价还价。一班子吹手五个人,其中有两支唢呐,一面鼓,一面铜锣,一把钹,合奏即是。两个吹手一个吹大唢呐,另一个吹小唢呐。大鼓指挥起落,掌握节奏,锣和钹为旋律配器,节拍明朗,井然有序,专事衬托和渲染气氛。
吹手应邀给别人操办喜事奏乐助兴,看起来风光。其实是一件苦差事。因为吹吹打打的响器只能放在院子里,谁家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响动安排在室内吹打。夏天找块荫凉地儿,坐在凉棚下或者树荫下吹打;冬天找个太阳能晒着的暖和处,再生上一堆柴火,吹手们围着火堆奏乐,也不知是累得还是火焰烤得,总之每个吹鼓手的脸膛都是红扑扑的。
乐班里最费气力的是吹手,双腮鼓起,眼睛睁得像蛤蟆似的,脖子上的青筋也挣得像患了静脉曲张一般,直往外窜。尽管如此,陕北的冬季天寒地冻,冻得那些个吹手直淌清鼻涕。所以,吹手要求雇主给他们好吃好喝好招待。他们对烟的好赖不太计较,但是对酒的好赖比较看重。他们说好酒不醉人,越喝越起劲。当然,他们最看重的是西凤酒,最次也得与客人们喝一样的酒,否则他们就会在背地里骂娘,骂主人小气。
招待得好了,吹手们也会把面子给主人给足了。迎亲的队伍走在大街上,吹手们一口气吹上十几曲好听的曲牌儿,逗得看热闹的围观者越聚越多,充分显示出主人把喜事办得排场。
吹手们是吃百家饭的,每个人都练就了好酒量,大碗痛饮迎亲酒,大块海吃红烧肉。吃饱喝足了,吹起来才有底气。吹累了就喝上几口酒,喝得半醉时吹起来更带劲儿,那激情,那音色,那力度,那曲调儿,让人感到心花怒放。
直吹得天旋地转,斗换星移,吹掉了所有的晦气,迎来了吉祥如意,吹掉了人际间的隔膜与恩怨,迎来了人际间的和谐与美满。
唢呐一响,天宇震撼,一路风尘掩不住喜气,似要撞破喜庆的门坎儿。若问哪有这么多吹不完的唢呐曲世世代代传颂在陕北大地上,当地会告诉你,陕北本身就是一块卧在中国西部的乐土,而朗朗晴空,就是一曲曲多彩的音符永远流动在陕北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