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他们给孙大胖和没胡子爷上了坟,站在柏树下面朝四周看看。碗口粗的柏树在春风中呼呼作响,脚下的青草也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地顶破地皮露出娇嫩的黄芽,有的还抽出细细的花蕊。石永成说:“你们看,大胖子这个坟地选得真好,地势高,看得远,向西能看见东山县城的房子,向东能看见四十岭的大山,离官道也近,进出便利。”石永成说完叫了一声,“长河子。”
在一边拔草摘花的石长河跑过来:“爷爷,叫我干啥?”
石永成指指孙大胖的坟墓:“等爷爷老了,跑不动了的时候,你要替爷爷来给大胖爷爷和没胡子老爷爷上坟,将来爷爷要是……”石永成又难过了,眼泪汪汪的。
“不,”石长河踮起脚尖给石永成擦擦眼泪,抢着说,“我要爷爷年年带着我和爸爸来给大胖爷爷上坟。爷爷不会老,我不叫您老!您要敢老,我可要生气了。”
石天锁高兴了:“爸您看,您的孙子多会说话呀。”“我的孙子不会说话,谁会说话。”石永成在石长河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石天锁在崖上面转了一圈,前后左右看看:“这铁头崖好是好,就是挡住了东西交通,成了咽喉瓶子口,进出不便利。”
石永成随意说:“咋能挡住了交通,下边不是有路呀。几百辈子了,这就是一条官道,挡住谁走路了?小日本投降以后,八路军打上党战役的多少万人马,大炮、汽车、大车、民工,还不全是从铁头崖下面走的?后来八路军打东阳的大队人马走的也是这条路。你说挡住谁了?还咽喉瓶子口哩。说你没材料,还不服气。”
石天锁笑着看看石永成,没再言语。
石天锁和刘春梅一块儿进城去唤苏冬花。
灵巧子的病重了。原先这人身体就不好,天气一凉就咳嗽,吃得凉一点也咳个不停。这一两年上了点岁数,咳嗽得越厉害了,还添上了哮喘,整天呼呼噜噜的,别人听着喘气不顺。自打送了三奶奶,忙活了一阵子,到了清明旮旯里天气又是一会儿凉一会儿热,今天刮风,明天下雨,喘得越厉害了,有时候痰里面还带上了血。啥活也干不成了,整天靠在炕上下不来,全靠刘春梅、小跑儿照护。
小跑儿的蘑菇培植的摊子越闹越大,刘春梅也掺和进来,两个人成立了东山食用菌开发有限公司。村里念过几天书的年轻人跟着她们学,家里都架起了蘑菇床子。小跑儿和刘春梅要不停地到各家转转,看他们的蘑菇长得咋样。灵巧子病一重,人手就拉不开栓了。小跑儿和石天锁、刘春梅一商量,就想把苏冬花唤回来帮着照护一段时间。灵巧子也说想跟苏冬花说说话。最后问石永成,石永成说你们到城里问问,冬花子要是愿意回来,就叫她回来吧。
刘春梅一说,苏冬花当然愿意。
石天锁高兴地对苏冬花说:“妈,您一个人住在城里也太冷清了。回到村里咱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多热闹呀。省得小长河整天叫喊着要到城里看姥姥了。再说,住到一块儿,我们也好招呼您老人家。平常我们忙得顾不上回来看您老人家。”
苏冬花笑着指点着石天锁的脑门:“天锁子,这一点你可不像你爸。”
石天锁脸红了:“哪一点不像?”
苏冬花脸上的笑样没了:“心眼太多。明明是你们要我回去招呼你妈和小长河,咋成了你们招呼我?”
石天锁的脸越红了,伸出手在脸颊上轻轻打了一下:“错了,该打,该打。”
苏冬花又笑了:“别打了,要打也轮不着你打,叫你爸打。”
刘春梅推了石天锁一把,瞪圆眼睛说:“天锁子,我跟你说,你以后要是再在咱妈跟前耍心眼,我可不饶你。妈您也要操点心,石天锁这个男人可是不寻常。”
石天锁赶紧接上话头:“春梅子,你不要冤枉人。我啥时候在咱妈跟前耍心眼了?我咋不寻常了?”
苏冬花拉过刘春梅:“春梅子也别给天锁子头上扣帽子。天锁子不是跟我耍心眼,是舌头跟嗓子没有调顺溜。”
刘春梅瞪了石天锁一眼:“是舌头跟心没有调顺溜吧。天锁子你说,是不是?”
石天锁说:“妈,您看,您看。你们春梅子一点都不让我。不允许我犯错误,也不允许我改错误。我这一辈子算是栽到她手里了。”
苏冬花喜欢地看着女儿女婿:“行啦,别斗嘴了,快走吧,别误了你们的事情。”
石天锁朝门外面看了一眼:“妈,您和春梅子先回。我还得到县交通局去一趟。公路马上就要开工了,有些事情还要最后定一下。”
刘春梅又叫唤起来:“看看,你到底是来接咱妈的呀,还是到交通局办事的呀。说你心眼多,还觉着冤枉!你就弯弯绕吧。”
苏冬花一拉刘雪梅:“还没完,都当妈好几年了,还是这样。小长河跟着你能学出好样儿来呀。”
石天锁扶住苏冬花的胳膊,朝着刘春梅得意地笑笑:“春梅子你看,江南无日月,神州有青天。”
刘春梅扶住苏冬花的另一条胳膊:“妈,您先把天锁子惯坏了,我能把你们长河子教育好呀?”
苏冬花指点了一下刘春梅的额头:“你们斗嘴,把老娘也牵连上了,看你们多孝顺。”
刘春梅在苏冬花脸颊上亲了一下:“老娘别生气了,女儿这厢赔礼了。”
苏冬花红着脸在刘春梅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别疯了,快上街看看你妈那里有啥活儿,帮她干干,要是货缺了,就帮她进点货。完了,咱们再走也不迟,反正天黑以前赶回去就行。”
刘春梅吐了一下舌头,跟着石天锁走了。
过了清明节公路开工了,隆隆的炮声从远处传过来。工程指挥部就扎在皂荚树底下村里。石永成家里腾出一孔窑洞,住下指挥修路的技术员。窑洞墙上贴满了图纸,墙角堆着仪器。
石永成整天站在图纸面前上下左右地看。技术员问他能看懂图纸?他摇摇头说,我要能看懂图纸我就住到你家里去了,还能叫你住到我家里?说的技术员们哈哈大笑。
石永成认真地说:“你们也别笑话我。年轻的时候,我在新疆天山上也修过公路。哪里有这么多图纸,团首长上山看一圈,站在高处伸出胳膊一比画,就开工了。”
技术员说:“老人家,你们那个时候修的叫道路,不能叫公路。”
石永成不满意了:“咋不是公路?我们一天天地叫唤修通天山公路,口号喊的也是‘修通天山公路,支援边疆建设’。路修通以后,中央军委还来电祝贺,电文写的也是天山公路长长短短这个那个的。《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也是天山公路。咋到了你的嘴里,就不是公路了?”
技术员耐心地解释:“老人家,公路指的是有一定宽度、一定坡度和一定转弯半径,桥梁涵洞配套的路。而那些没有经过正规设计,没有按照设计图纸随意修出来的路,只能叫道路,不能叫公路,最多叫简易公路。”
石永成火辣辣地问:“我就没听说过修公路还要设啥计,还要画啥图。人人都有眼睛,都有脑子,站在高处一看,还不知道路线该咋走?就说我们村到县城的路,人家早就有一条路,走了几百辈子了。你们现在修路,只要把原路加宽一点就行了,需要架桥的地方架上个桥,水能从下面流出去就行了,还用搞啥设计?我看你们是有劲没地方使了,有钱没地方花了。”
另一个技术员走过来,挺年轻,嘴唇上还有一层乳毛:“老人家,你们那个时候,修的路标准低,要求也低,能凑合走人过汽车就行了。我们现在修的是一条正规公路,确实有一定的技术标准。公路和道路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呀。”
石永成不高兴了:“行啦行啦。你不用给我上课了。看你这小小年纪,我在新疆修天山公路的时候,还没你爸哩,莫说你了。修个路也是这个技术,那个标准的,你们就不嫌麻烦呀。”
“小汪,小李,——”院子里有人叫唤。
上工地了——窑里的两个年轻人顾不上跟石永成说话了,扛起仪器就走了。石永成跟着出了窑门,站在老槐树底下看着他们……“轰隆——轰隆——”几声炮响传进皂荚树底下村里,修路工程开始了。石永有和石永成到村口看热闹。石天锁头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走过来,先把石永有叫到一边说了一阵子话,说话中间还时不时看石永成一两眼。石永有走到石永成跟前,笑笑:“永成子,有件事情,天锁子不敢跟你说,叫我跟你说。”
石永成看了石天锁一眼:“啥话不直接跟老子说,还绕到你大伯那里。”
石永有拉拉石永成的衣襟:“天锁子说的是修路的事。按照交通局的设计,从县城到咱村,再从咱村里到岭东,这条路是县里确定的经济干线公路,沿线连接五个乡镇,好几十个村。设计的技术标准高,要加宽,取直,裁弯,降坡。”
石永成顺口说:“那还不是好事呀。有啥说的,还值得天锁子神神道道的。”
石永有笑笑说:“按照设计图纸,要把铁头崖炸掉。”
“炸铁头崖?”石永成叫喊起来。
石天锁接上话:“铁头崖下面的路面太窄,连设计宽度的一半都达不到。”
石永成盯着石天锁:“我说你炸了铁头崖,不是连大胖子和没胡子爷的坟都炸了呀!”
石永有说:“天锁子那会儿跟我说,想给大胖子和没胡子爷换个好地方。”
石天锁小心地说:“爸,咱请佛岭山的高僧给他们重选一个好地方。”
石永成瞪圆眼睛轮流看着石永有和石天锁:“这是谁出的主意?”
石天锁朝边上挪了一步,他怕石永成的耳刮子:“一开始我们也没想到,线路方案定下来以后,才发现铁头崖碍了大事。”
石永成还是很冷静:“铁头崖咋碍事?”
石天锁朝县城方向一比画:“从县城到岭东有三道山梁,只有咱这一道山势平缓,而且贯穿的乡镇村庄多,经济意义大。其他两道山梁山势陡峭,而且离咱们村太远,只能走咱们这一道山梁了。咱们这一道山梁哪里都好,就是铁头崖碍事,像现在一两米宽的小路根本不行,至少得七八米宽。这就得把铁头崖炸掉一多半,剩下那一点点也长不住,还不如全炸了。”
石永成扭头对石永有说:“这小子才生下来的时候,两只眼睛瞪得老圆,明光光的,眉毛还奓起来,一看就不是个善人。这些年过来,我看着还可以。你看,当了几年兵,现在又当上了支书村长,恶劲儿、狠劲儿全露出来了,连革命烈士的坟都敢炸。啊——”石永成说着说着口气就不对了,最后一声“啊”拉得又高又长又狠。
石永有笑着说:“看你说得多玄。啥叫恶劲儿,啥叫狠劲儿呀。人家天锁子把道理讲得很明白了。”
石永成指着石天锁说:“他把骨头缝里面的恶劲儿和狠劲儿倒是讲明白了!从每一根汗毛窟窿朝外渗!将来老子要是死了,还不知道要咋样整治我哩。现在想起来,我的喉咙里面还倒寒气哩!”
石天锁看着远处淡淡地笑笑:“爸,就是这么个工作上的事,您咋扯到自己身上去了。您儿子有那样子恶,有那样子狠呀?那我还是您的儿嘛。您不是说过咱石家就出不了恶人吗?”
石永成叫唤起来:“啥叫工作?大胖子为打日本把性命都丢了,不是工作?没胡子爷给八路军跑交通,把一家人的性命都搭上了,不是工作?就是你这个狗屁大的官才是工作?”
石永有拉拉石永成:“别动肝火,好好跟天锁子说。”
石永成的话音还是不低:“永有哥,你还听不出来,这小子是跟咱下战书,跟咱叫板哩。咱同意,他要干。咱不同意,他也要干呀。这和那一年刘良驹整咱们一样,有了理由讲理由,没有理由造理由,咋着咱们都逃不脱。这小子,恶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