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地区法院的宣判布告就出来了。陈孝头上戴上了“反动地主分子仇视社会主义制度,破坏农业生产,蓄谋毒死集体牲口,畏罪潜逃,自杀未遂”的吓人帽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案子被判得结结实实的了。紧接着报纸上还刊登了大块文章,披露了侦破案件的全过程,表扬石永成阶级立场坚定,旗帜鲜明,革命警惕性高,阶级斗争目光敏锐,积极配合公安部门破案。地委还在东山县召开了狠抓阶级斗争,促进农业生产现场会,省里还派来人参加,刘良驹在大会上作了典型发言。
本来还安排石永成在大会上发言,可是石永成死活不干,连会场都没去。最后,地委领导还是把石永成好好地表扬了一番,号召全区农村基层干部向他学习看齐。刘良驹还在大会上宣布,鉴于石永成的良好表现,县委提拔他到公社担任副主任。石永成成了吃穿不愁的脱产国家干部。
这一下本来就火烧火燎的石永成再也坐不住了,他拿着报纸先和没胡子爷商量了一气,没商量下个样子,只好回家向三奶奶讨教。
三奶奶听石永成念了报纸以后,愁上了:“哎呀,这个良驹子除了想抓一个阶级斗争的典型出出名以外,也是想给你办个好事,这可能是真的。提拔你当了公社副主任,成了脱产干部,你不用淋雨,不用晒日头,就能拿上钱,吃上饭,还不是好事?他的心思我能揣摩出几分。可他把这个好事办成了啥了呀,冤枉了好人不说,还硬硬地把你搁到了热鏊子上烙起来了,下面的火还挺旺势。”
石永成眨巴着眼睛,摇晃着脑袋:“刘良驹办了个假案,冤枉了人家陈孝,还把我也捎带上,还把事情搞了这样大的阵势。明里是表扬我,奖励我,可我石永成在社会上成了啥人了!我咋面对跑儿两口子?小光景叫我姥爷我咋答应?咋面对全村老老少少呀?这是给我办好事吗?”
三奶奶低下头不言语了,半晌才抬起头:“我娃,良驹子把这个案子动静闹得太大了,听说连省里都惊动了。报纸上登,广播里讲,闹得满社会都知道了。要想再翻过来,可真不容易呀。”
石永成猛地一下站起身来:“没法翻也要翻!这一回翻成了,当然好。翻不成,也就是搭上我一个人!我啥也不怕。那个公社副主任我也不当,那个钱我也不挣。我要是挣了那个钱,将来死了到了阴曹地府,石家老先人都不会饶我。”说完,石永成就朝门外面走。
三奶奶一把拉住石永成:“永成子,你干啥去?”
石永成站在原地没回头:“我找我小伯去,想叫他把事情的里儿表儿抖搂清楚。”
三奶奶松了手,低头想想:“你小伯要是能说清楚,把事情揽过来,这事情还有几成能翻过来,要不可就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是你想想,你小伯那人愿意把事情说清楚吗?他是那种愿意把事情揽过来的人吗?他不怕惹下麻烦?”
石永成小声说:“他愿意不愿意,先试试再说。有鱼没鱼先捞两笊篱,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现在我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石永成说着摇摇晃晃出了门。
石猛老汉坐在院子里干活,他总是闲不着。听说陈孝判了刑,城里还召开了宣判大会,石猛老汉这才安下心来。
自打石敢老汉过世以后,石猛成了石家的尊长,过年过节石永有和石永成带着小辈人先来他家拜年问候,族里面有了啥事也先找他拿主意。这老汉也七十多岁了,头发胡子全白了,腰也弯了,脾气变了不少,很少像以前那样跟人争争吵吵了。前几年石永发判了刑以后,老汉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很少出门,后来干脆连族里的事情也不过问了。每天除了上地干活,就是在自家院子里忙这忙那。没想到越怕出事,事情越找上门来。那天后晌他赶着牛犁了一晌地,中间都没有缓一口气,日头偏西的时候才犁完,人和牲口都累了。石猛老汉准备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感觉着要拉屎,就把牛缰绳绑到犁把上面,方便去了。等他系好裤带要牵牲口的时候,发现那牛正拖着犁把在地边吃草。到跟前一看,牛吃的正是牛厌草!石猛老汉吓坏了,他知道牲口一吃了牛厌草肯定要中毒,严重的时候就没了命!这可咋办?谁家使唤的牲口出了问题,谁家要负责任。使唤得病了,出钱给牲口看病。使唤得死了,还得照价赔偿。这是村乡里多少年不变的规矩。看今天这牛的样子,估摸没少吃牛厌草,这牛怕是活不成了。不行,得赶紧把牛赶回牲口棚里面去,要死也要叫这畜生死到牲口棚里面去!
就这样,石猛老汉紧赶慢赶,总算把牛活着赶到牲口棚里面去了。第二天牛就死了。在公安人员住到村里查案的那些天,石猛老汉吓得连家门都不敢出。后来陈孝跑了,公安到北京抓,陈孝又自杀,精明的石猛老汉觉得陈孝这个傻小子救了他,心里暗暗高兴。可事情没有最后定案,他心里总是不能安稳下来。
现在好了,陈孝叫政府判了刑,石猛老汉又能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月了。可是到了夜里还是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老觉着夜太长,老也不明。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老做噩梦。吃饭的时候把饭拨拉到嘴里不知道嚼,嚼上几口还嚼不出个味气儿。汤汤水水还不停地从嘴角流下来,把下巴子下面的衣服湿了一大块。老伴问你这是咋了?他说老了。
见石永成进了院子,石猛老汉心里一惊,这主儿干啥来了?就装作没看见,继续低下头干手里的活儿。
“忙啥呢,小伯?”石永成满脸带笑。
“永成子呀,快进来。这个筐筐边子散了,我用绳子绑绑。唉,农家院里的活儿啥时候都干不完。只要你愿意干,多着哩。”石猛老汉指着脚边的筐子。
石永成看看石猛老汉,小心地问:“小伯,您听说陈孝的事情了吗?”
石猛老汉连头都没抬继续干他的活:“陈孝咋啦?”
石永成知道老汉装糊涂:“小伯,您看陈孝这事判得咋样?”
石猛老汉还是那样:“法院判的还能有错?活该。谁叫他把队里的牲口毒死了。这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陈孝那人平常看着多仁义呀,胆挺小,见了人不笑不说话,说话还挺和气。哪能想到胸腔子里还窝着那么恶的心思呀。”
石永成笑笑:“就是,看人光看表面不行,不光要看他说的啥话,还要看他做的啥事。”
石猛老汉不笑,还在低下头干活:“嘴里不说心里话的人多得是,吃人饭不做人事的也有。尘世上啥人都有。”
石永成也不笑了,看着石猛老汉花白的头发:“老人们说,人一天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要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犯犯糊涂倒不怕,怕的是在大事情上走昏迷犯糊涂。您说是吗?小伯。”
石猛老汉没言语,低下头干活。等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了,把筐子举起来左看看右瞄瞄,随后慢慢站起身来放到墙角。他还是没看石永成一眼,只是随便地摇摇头:“唉,活一个老百姓,有一口饭吃,就饿不死;有一身衣服穿,就冻不死。又不指望封帅拜相,升官发财。还能遇到啥大事呢?看你说得玄的。”
石永成又笑了:“小伯,那可不一定。您老人家经的事情多了,心里比我清楚。我记得您说过,人吃了五谷杂粮,啥病也能得。顶着日月星辰,啥事也能遇上。想不得病由不得你,遇到了啥事也绕不过去呀!”石永成把“绕不过去”说得很重。
“那倒是。事情来了,鬼神都挡不住,还能由得了人?像你永发哥进去多少年了,他在里面吃现成饭,睡现成觉,干现成活,哪里知道外边的亲人受的苦呀……”石猛老汉幽幽地说着,拿起扫帚要扫院子。石永成见了抬脚朝外面走去,边走边说:“小伯,您忙吧。我走了。”
石猛老汉直起腰看着石永成的后身:“永成子,你没事吧?”
石永成没回头:“说有事,也没啥事;说没事,也闲不着。您忙吧,小伯。”
石猛老汉眯着眼睛看着石永成走远,直到转过弯看不见了。正想弯下腰继续扫院子,忽地一阵子眩晕,只好拄着扫帚不敢动了。
第二天,才点着火做早饭的时候,三奶奶端着一碗软米饭进了石猛老汉家的窑里。石猛老伴见了,急忙迎上去。三奶奶递上软米饭:“小嫂,我夜天后晌蒸了一点软米饭,你和我二哥尝尝,挺软的。”都是一家子人,平常谁家做了稀罕饭食都兴互相送一点尝尝鲜。
石猛老汉抢先接过来,先细细看看。那金黄的软米里面卧着黑红的大枣,悠悠的软米香味里面透着红枣淡淡的甜味儿。石猛老汉不由得把鼻子凑上去闻闻:“好好,是正味气儿。都过了清明节了,你还有大枣和软米呀,再不吃可要出虫子了。老三家的日月过得可真仔细呀。”这老汉今天精神头儿不是太好,眼泡儿有点肿,看见了好吃的东西还是咽了几口唾沫。
三奶奶笑了:“看二哥说的,我哪有二哥会过日月呀。您不光是咱石家、也是整个村里最会过日月的人了。”
石猛老汉摇摇头露出一脸的苦笑:“老三家的,你别怕,你都给我送来了,我还好意思再跟你要呀。”三奶奶用手抹了抹脸:“二哥,我才不怕哩。家里有百石粮,邻居有千杆秤,谁家也瞒不过呀。”听了三奶奶这话,石猛老汉不由得一怔,转过身端着软米饭走回窑后面。石猛的老伴跟三奶奶亲热地拉起闲话:“妹子,夜天一前晌,你干啥去了,咋没见你呀。”
三奶奶指指村子那头:“跑女子的娃不对势,发烧,我过去看了看。她公公出了事,家里乱了朝,扎不下脚,看不过眼,我帮她拾掇拾掇。这一家人真可怜呀,平白无故地摊上这事!”
石猛老伴小声问:“妹子,你说那事真的是陈孝做下的?”三奶奶故意把话声抬得高了一些:“肯定不是。你想想,他一个地主成分,平常好事轮不上,坏事躲不过,他还敢没事找事呀。他念过书又不憨。”石猛的老伴叹了一口气:“妹子,可不是。你说这个案子冤了?”三奶奶看看石猛的后背:“冤了,实实在在地把人家陈孝冤枉了。”石猛老伴的眼泪出来了:“哎呀,那可是一个老实人呀。老天爷咋不可怜可怜惶西惶人呀。”石猛老汉端着空腕从窑后面前来,嘴边上还沾着一粒软米,接着老伴的话头:“老实?老实人才敢做坏事哩,默雀吃豆腐。”
三奶奶接过空碗:“默雀吃豆腐?我敢说陈孝这个老实人没做下坏事。咱一个老百姓不会掐,也不会算,可是看人总能看几成,总是在人堆里活了大半辈子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二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石猛老汉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那你说,咱村里会是谁把牛毒死了?”
三奶奶脸上有了笑意:“是谁?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人也不是操上心地要毒死众人的牛。还不是不小心惹下了祸呀,说明了也就了了。咋要冤枉人家一个老实人呢,太亏心了。算了,不说这些倒糟鬼事了。”三奶奶说着走出窑门。
石猛老伴跟在后面:把碗拿好。”
“妹子,石猛老汉也说:“老三家的这一辈子真积下德了。”三奶奶看看手里的碗:“看二哥说的。还积德呢?能积下啥德呀。人活一辈子,不做亏心事就不错了。夜里能睡个安稳觉,白天能把一口饭顺顺当当地咽下去,还敢指望积德?要是做下亏心事,白天咽不下饭,黑天瞌睡不了,那才真是麻烦哩。”三奶奶说着抬脚走了。
石猛的老伴又招呼一句:“妹子,你走呀。”
三奶奶回过身子:“我还得到小跑儿家看看,听说陈老汉子也不对势了。唉,好好一家子人……”
石猛老汉没言语,一边擦着眵目糊,一边看着三奶奶迈着“解放脚”走出院子。
没几天,陈老二连病带急死了。石永成带着村里人帮着把老汉子埋了。起灵的时候,石永成抢先抓住棺材前面的抬杠。年轻人不叫他抬,说这本来就是年轻人的事情。石永成紧紧抓住抬杠说,你们不要跟我争,我今天一定要抬着棺材送送老汉子,他是我的老亲家。话没说完,生铁一样的汉子泪流满面。众人知道,除了他从队伍上回来那一天,接着十五年没见面的老母亲,当众哭过一回,再没在众人面前流过泪,这是第二回。没人跟他争了。
出殡了,送葬的队伍很小。灵柩前边是小跑儿扶着陈光景,陈光景打着引魂幡,跟着的是顶着沙锅的陈新仁,再就是边走边撒纸钱的没胡子爷。灵柩后边是苏冬花和几个亲戚,没有鼓乐,没有送行的人群。村里人悄悄站在村道两旁,看着老地主的灵柩从面前走过。陈新仁单调嘶哑的哭声回旋在山野上空。黄色的纸钱转着圈,轻轻落到坑坑洼洼的山路上。石猛老汉站在自家院子边上,默默地看着老地主的灵柩出了村子。
埋了老地主的当天夜里,小跑儿和陈新仁带着小光景,按照村里几百辈子没变过的风俗,挨家挨户在家户院子前面道谢,感谢他们在办丧事期间的帮忙。每到一家,陈新仁就大声喊着对这家主人的称呼说“谢了——”随后就朝着这家大门磕一个头。陈新仁喊累了,就是小光景喊。夜都深了,山村里还能听见小光景稚嫩的喊谢声……
第二天一大早,石永成在村口碰见马局长。马局长把石永成拉到路边:“永成书记,你咋能给那个老地主抬棺材呢?影响多不好呀。”
石永成不明白马局长的话:“那有啥不好的,老汉子是我的老亲家。死了,我送送老亲家有啥影响不好?”
马局长皱皱眉头:“你不知道你是共产党的支书呀。现在还是公社副主任国家干部了,还能给老地主抬棺材?”
石永成立马回了一句:“谁是国家干部?我不稀罕那个国家干部,也不当那个副主任!你放心,那个官衔我不稀罕,那份工资我也不会领。老亲家死了,我送送他还不应该?”
马局长摆摆手摇摇头:“永成书记,真拿你没法医治。”
石永成拍拍马局长的肩膀:“马局长,你就放心吧。我做的事情,我担着,跟你没牵连。”
过了没几天,陈孝的老婆也死了。可怜的妇人是哭死的,自打公安从北京把陈孝抓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哭,一直哭到死。起灵的时候,还是石永成在前面抬杠。不过这一回石永成没哭,也没人跟他争。
出殡还是那样的顺序,送行队伍还是那样短小,村里人还是站在村道两旁静静地看着。不一样的是陈新仁不哭了,他哭不出来了。石猛老汉还是站在自家院子边上目送着短命的妇人,他觉得脸上凉凉的。那是静静流下来的眼泪。
马局长也站在大队部门口朝这里看。完了,见了石永成再没吭声。
当天夜里,村里又传来小光景断断续续的喊谢声。当他们来到石猛老汉家门口喊谢的时候,石猛老汉跑到院门外面亲手扶起陈新仁、小跑儿、小光景一家三口……
埋了陈孝老婆的第二天一大早,石永成低着头又来到石猛老汉家里。石猛老汉不等石永成张嘴,满眼的泪水流下来,浑身打着哆嗦,低下头说:“永成子,你说咋办吧,小伯跟你说实话。”“小伯,”“赔牲口的钱,石永成扑通给石猛老汉跪下,侄儿子出。”要强了一辈子的石猛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刘良驹的日月一天也没舒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