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刘良驹没到北村去了,他怕再见到廉莲那个妇人。县委布置了检查农业合作化的事情,刘良驹也是委托办公室主任替他到北村安排了一下。带队检查的时候,别的村都挨着个儿去了,轮到北村了,他说自己到东阳开会去,叫石永有替他带队去了。
虽然刘良驹没去北村,廉莲的情况他可全知道。那一回在村外烂窑里见了廉莲以后,这个妇人凄媚的样子时不时在眼前晃来晃去,经常扰得他心里乱糟糟的。要说在村里给这妇人找个住的地方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可又怕别人说闲话,村里惶西惶人多着哩,为啥专门替一个恶霸地主的小寡妇说话呀。可是不说这话吧,装在心里总是个事,一不小心就冒了出来。就这样拖了十几天,刘良驹还是忍不住叫通信员小黄以个人名义找了村干部,说在村里人多的地方给廉莲单另安排一个合适的地方。理由是这女人娘家也是苦出身,和恶霸地主陕得珠总不是一回事,解放前也没有干什么坏事,一个单身女人住在村子外面挺惶西惶,人民政府还是要讲人道主义的嘛,要操心她的人身安全。再说和村里人住到一块儿,也有利于对她的监督改造嘛。这些理由都是刘良驹一字一句教给小黄的。
时间不长村干部就专门跑到县里给刘良驹汇报,说是已经在村子中间给廉莲找了个住的地方,前后左右都有家户,很安全,进进出出也方便。这样的安排应该说是很周全的了,可是刘良驹心里还是觉得哪里不合适,皱着眉头沉着脸不言语,好几次嘴唇嚅动着想说啥,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村干部小心地问:“刘书记还有啥吩咐?”刘良驹看看村干部没说话。村干部以为他没听清楚:“刘书记还有啥吩咐?”刘良驹脸一红,瞪圆了眼睛:“还吩咐啥?一个恶霸地主的小寡妇有个住的地方,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就行了,还吩咐啥!你就不嫌麻烦!再说了,这事谁给你们安排的就找谁汇报去,找我说这些淡话干啥?”村干部不明白县委书记说的是啥意思,吓得再没敢张口,头上冒着汗悄悄退了出去。
又过了些日子,公安局抓住一个抗日时期帮日本鬼子做坏事,后来又逃亡在外多年的汉奸。因为这人是北村人,县里就决定在北村里召开公审大会。这是个不大不小的事情,县委书记参加不参加都可以,政府方面去个头头就行了。刘良驹一开始说他有别的事,不参加了。后来又说北村是我蹲的点,还是我去一趟吧,我也是好长时间没去了,顺便看看那里的工作。公安局长说刘书记能去最好了。刘良驹高兴地说:“好!咱们一块去!”
北村离县城有七八里山路,刘良驹和通信员小黄大清早起来空着肚子就动身朝北村走,赶到北村的时候,会议已经准备好了。村民们站在打麦场中间,两张歪歪扭扭的桌子摆在正面,——挂了一条黄纸写的条幅——
“公审大会”。四边高处站着拿着枪的民兵。公安局长小跑着过来向他汇报公审会的开法,请示是不是可以开会了。刘良驹没有马上表态,抬起头看看会场上的众人,随后看见近处旁边还站着一溜低头弯腰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知道这是些陪绑的人。廉莲也在这些人里面!刘良驹只瞥了一眼就把她看清楚了。这妇人不像别的人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的衣服虽然也打着补丁,但是收拾得平平整整,前面的头发稍微有点乱,后面的发髻圆圆的。低着头的妇人好像知道县委书记在看自己,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好和刘良驹看她的目光碰到一起,妇人赶紧低下头。就这一眼,妇人满肚子的委屈全倒了出来。刘良驹心里咯噔一下,表面上装作没看见,扭过头看别的人了。
刘良驹站在台子上看着会场,连头也不回地问一直跟在身后的公安局长:“咋陪绑的人里面还有妇女和娃娃?”公安局长说:“这村里原有的恶霸地主全叫政府镇压了,只剩下几户小地主,陪绑的人不多,村干部怕声势不够大,就把家属也叫来了。”刘良驹皱皱眉头:“这种事情要按照政策来,有几个来几个,没有就算了。陪绑造声势是为了震慑坏人,不是吓唬老百姓,有就有,没有不要硬凑数。”公安局长小心地问:“刘书记,是不是叫家属都回去?”刘良驹看了公安局长一眼没言语,转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公安局长愣了一下神,叫来村干部小声说了一句话。村干部走到陪绑的人前面叫那几个妇女和娃娃走了。廉莲走的时候,朝台子上面的刘良驹看了一眼。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子朝台子上看了一眼。刘良驹知道廉莲在看自己,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暗暗骂自己又着了鬼了。
刘良驹回到县城已过了晌午饭时,又饥又累的刘良驹回到家里一看,冷锅冷灶,不由得叫起来:老先生,
“哎呀,咋还没做饭呀。都啥时候了!”
苏冬花坐在床上没动:“前晌走的时候,你也没说要回来吃晌午饭呀。今天我身上也不得劲儿,没心思做饭,两个女娃子吃了一口凉馍,就了点咸菜,喝了口开水上学去了。你到机关食堂凑合一顿算了。”
刘良驹看看桌子上的马蹄表:“这会儿机关食堂早没饭了。”苏冬花指指外面:“那你到街上饭店买饭吃吧,也能换换口味。”刘良驹用手指头敲敲桌子面:“你可真有材料,叫我堂堂县委书记一个人上大街买饭吃,多丢人呀。”
苏冬花淡淡地笑了一笑:“嫌丢人就别吃饭了,篮子里有馍馍,吃口馍馍压压饥,有切好的咸菜,暖壶里有开水。晚饭再好好吃,这会儿我是没精神给你做饭。”
刘良驹只好揭开笼盖拿了一个凉馍啃了一口,看看苏冬花,稍微咧一下嘴:“好好好。有一口馍吃就饿不死人,有一口水喝就渴不死人呀。”苏冬花下了床,从炉台上拿来咸菜碗放到刘良驹面前:“你先吃,我给你打个鸡蛋做一碗热汤。”刘良驹笑了:“你老人家总算缓过气来了。”苏冬花指指刘良驹的鼻子:“你别狗上锅台羊上树。”
石永成结婚了,苏冬花慢慢平静下来。刘良驹也从惊愕、混乱和担心中摆脱出来,又像以前一样忙他的工作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农业合作化的工作紧张起来,刘良驹到北村去的时候又多了。他本想少去北村,少见廉莲那个女人,少惹是非,可是又觉着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能连一个小女人都不敢见,还能办成啥事情!她还能吃了自己!别理她就是了。再说,农业合作化已经到了扫尾阶段,再去几趟就完了。以后再也不去了还不行?还能为了躲一个小女人连工作都不干了?这要是叫别人知道了,还不当笑话讲。这些理由催着刘良驹一次次到北村去。每一回去北村都能见到廉莲,有时候远有时候近地瞥一眼也就算了,就这浮皮潦草的一瞥,刘良驹也能发现那妇人眼眶子里面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发出的光亮和眼皮闭合之间忽闪出的委屈,一种心疼一种怜悯一种懊悔一种说不上名堂的焦躁齐刷刷地涌上心尖尖。这种感觉一开始只是隐隐的悄悄的,随着去北村的次数多了慢慢变得明白了,强烈起来……每一次进村和出村经过村外面那几孔破窑洞的时候,他都要放慢脚步嘹瞄那里,虽然他知道那里啥人也没有。
一天,吃住在北村的蹲点干部回县里找刘良驹汇报说,几户社员闹着要退出新成立的农业社,连入社时的牲口都拉回去了,还打了架,农业社快散摊子了。这可是个大事!刘良驹叫那个干部赶紧回村里召集村干部开个会,分头做工作,先稳住阵脚,自己随后就到。刘良驹处理完手头的急事,立马带着通信员小黄和一个干部朝北村赶过去。
走到半路上,通信员小黄忽然肚子疼起来,疼得满头是汗,脸色蜡黄,蹲在地上起不来。刘良驹打开随身背着的军用水壶给他喂了一点水,还是不管用,只好叫随从的干部背着小黄返回县城看病,自己一个人去北村。
天气很好,日头挂在东南边,把暖和和的光线均匀地洒满田野,天地间说热不是太热,说凉一点儿也不凉。路边的杨树已经长出了油光娇嫩的叶子,在小风吹拂下哗哗作响。树下的小草早早地顶出一朵朵黄的红的花儿,勤快的小蜜蜂在花蕊间嗡嗡地起起落落。地里的小麦也开始拔节了,不少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在麦地上空飞来飞去,叫不上名字来的小飞虫也嗡嗡嗡地凑热闹,地垄上几株梨树和桃树也开花了,梨花雪白雪白的,桃花鲜红鲜红的,远远看过去像一片片彩色的云落到地上。
刘良驹在田野里享受着初夏的融融暖意,看着大自然美妙的景色,脚步很轻快,走着走着感到有些热了,就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高兴地看看这里,望望那里,想起北村里发生的情况,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本来今天动身就迟了,通信员小黄半路得病又耽误了工夫,等靠近北村的时候就过了晌午了,老百姓吃了晌午饭开始歇晌了,地里不见一个人影。上了一个坡就看见北村外面那几孔破窑洞了。奇怪,那几孔破窑洞窑顶上的烟囱咋又冒起了烟?自打廉莲搬走以后不是没人住了嘛?连放羊的都嫌窑破烂,谁也不在那里圈羊,这是哪个不够数儿的又住到里面了?
刘良驹不由得朝那几孔破窑洞走去。冒烟的还是原先廉莲住的那一孔窑洞,门前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上新糊上了麻纸,天窗不停地有热气冒出来。门上挂着一条半新的白门帘,有风把门帘刮得飘起来,可以看见两扇窑门板是虚掩着的,露出一条缝儿。刘良驹走到窑门前面,叫了一声:“谁家在这里住呀?”窑里面没有动静。刘良驹又叫了一声:“窑里有人吗?”
“有有有——”一声软软的话声从窑里传了出来。随着话声窑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细细白白的胳膊把门帘挑了起来,露出一张笑着的妩媚的女人的脸。竟是廉莲。
刘良驹的脸一下子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啥话。
廉莲见是刘良驹,急忙说:“是刘书记呀,快进来。”话音还没落,赶忙又打住,换了一下口气小声说:“刘书记,还是别进来。我这个身份,刘书记还是别进来,还是别进来的好。”说着放下门帘,走出窑洞。明亮亮的日光把这妇人照得清清楚楚鲜鲜亮亮,她今天穿了一件很旧的白底蓝花夹衣衫,一条打着补丁的黑裤子,头发梳得很整齐,后面坠着一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发亮的簪子,一缕黑发从左耳朵后面很随意地垂下来,发稍轻轻地钩住耳垂儿,好像原本就长在那里。整个人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脸色比前几次见面的时候好看多了,眉眼也显得比以前精致一些了。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面,露出莲藕一样白嫩的细胳膊。手指头有些发红,好像在洗东西。
妇人发现刘良驹把眼光落到自己的手上,脸一下子红了,急忙把手伸到背后在衣服上蹭蹭:“才,才洗了两件褂子……”
刘良驹转身朝前后左右看看,远近没有一个人影,放心地回过身看着妇人。那会儿刚见到妇人的那种紧张劲儿也没了。他笑着问:“这不是廉莲嘛。村里不是已经给你单另安排了住的地方了嘛,你咋又搬回来了?”
妇人大胆地看了刘良驹一眼,随后低下头想想,再抬起头带着笑说:“他们给我找的那个地方人倒是多,可是没人理我,那两家的小娃娃还吵得不行。吵得我黑了睡不好觉,白天也不得安生。我这个人喜欢清静。我就跟村干部说了说,又搬回来了。”看她说话的神气,好像不是在回答堂堂县委书记的问话,而是在跟邻居拉闲话。刘良驹问:“你不是嫌这里离村子太远,害怕坏人欺负你吗?”
妇人说:“村里人都说我有您刘书记照护,您说哪个不够数的还敢欺负我呀,除非他不想过安稳日子了。”
“真有人说这话?”刘良驹听了这话有点急了,连声问道,“真有人说这话?”
“看把刘书记急的!”妇人斜着眼睛看了刘良驹一眼,朝刘良驹身边凑凑,小声说,“这话谁家也不会说,谁家也不敢说。”
刘良驹斜斜身子朝边上让让,离妇人远一点:“没人说,你咋知道?”
妇人见刘良驹小心的样子,笑起来:“我看出来的。那会儿村干部给我安排住的地方的时候,找了好几个地方,总害怕您不满意。后来我嫌那里吵闹,又要搬回来,他们不敢答应,怕您找麻烦。我说是我要搬回来的。要是您找他们的麻烦,我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跟村干部没牵连就是了。这样他们才松了口叫我搬了回来。您看,村干部办事这样小心,村里的老百姓还能看不出来?那天公审汉奸,您不叫地主家属陪绑,我心里明白您是心疼我。
我在陕得珠家待了几年,也跟村里人打过交道,老百姓的心眼多着哩。我搬回来住些日子就是想叫村里人知道我有您刘书记操心,我没有啥可害怕的事情。您看我搬过来好几天了,黑天从没有哪个不够数的敢来敲我的门,我睡的可安稳平展哩。再说了……”妇人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脸红红地低下头,别在乌黑发髻上的簪子对着刘良驹一闪一闪地发亮。
刘良驹不由得问:“啥再说了,还再说啥?”
妇人扭头四处看看,回过头睁大眼睛热乎乎地看着刘良驹,小声说:“我——还想独自个见见您,跟您说说话儿。这里离他们远,近便……”说完,妇人红着脸咧着小嘴笑了,笑得很轻松,好像她已经不是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小老婆,而是一个翻了身坐了天下的穷汉家媳妇。妇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稍稍向两边翘翘,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整齐的小碎牙,白皙的脸蛋也随着轻巧地一动一动,又俏皮又好看。
“哎呀,这个小东西不但长得好看,心眼还不少。这个小东西不能打交道!赶紧走!赶紧走!”刘良驹听了妇人的话,看着妇人俏皮的眉眼,心里不禁一颤,转身就要走。
那妇人见刘良驹要走,也没拉他,只是慢声细语地说:“刘书记,您也不要怕。您不知道,我娘家也是苦出身,我爸年轻的时候倒腾过小买卖,后来赔了本,又种开了地,还当过佃户。您知道吗,我根本不是陕得珠明媒正娶的家里人,我是陕得珠花了三块大洋买来的使唤丫头,只是后来那个老畜生见我眉眼长得好看就强占了我的身子,才叫家里上上下下叫我二奶奶。跟老畜生过了几年也没生下一儿半女。现在老畜生叫政府镇压了,我也从陕家搬了出来,和陕家没一点牵连了。这村里人都知道。你只要跟村干部说说我的苦出身,我就是正儿八经的贫农了。还是你们依靠的对象哩。您说您还怕啥呀。我还能害您呀。我……我一个小女人家还能吓着您呀……”妇人说完微微笑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流出诱人的光亮。
妇人的话音不高,可也说的一字一句头头是道,竟把要走的刘良驹吸住了。他停住脚步,回过身看看妇人。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两只眼珠忽闪得更加明亮了,端正小巧的鼻子尖上沁出一串细密的汗珠儿,薄薄的嘴唇微微闭着,隆起的胸脯随着喘息一上一下的。那一身旧衣服穿在妇人身上,不显得寒酸,反叫人觉得很合身合体,好像专门叫人为她定做的一样。刘良驹不急着走了,问:“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咋不知道?”
妇人咧嘴一笑,说:“我是一个恶霸地主的家里人,您是县委书记,人家谁敢给您说我的事情呀。您就是想知道,也不敢打听呀。我是谁,您是谁呀,您说您哪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