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把夹到嘴边上的酸菜又放回碟子里面:“好我的永发哥哩,我哪里来的待遇呀,几个伤残金能干啥事呀。”
石永发使劲嚼着满嘴的菜,咕噜咽下去:“永成子,总比我们这啥也没有的光头老百姓强吧。你是锅沿子上的米,熬出来了。我是煳在锅底的锅巴,不能吃了。你和永有哥都比我强。我才是啥也干不成哩。”
石永有摇摇头:“永发子,你别馋他那几个钱,顶不了多大事。要过好日子还得先把地种好,还得靠自己。”
石永成接过小跑儿端上的小米饭,递给石永有和石永发一人一碗:
“永发哥,我想好了,咱以后就在村里好好干吧。几个老人年纪都不小了,娃们也大了,正是咱们出力的时候。”
石永发看看碗里金黄的小米饭说:“永成子,我要是你,啥心都不操,痛痛快快地把后半辈子打发了算了。”说完,石永发使劲朝嘴里扒拉了一大口小米饭,吧唧吧唧地吃起来。石永成微微一笑,看着石永发吃饭。
小跑儿又端来一碗小米饭,石永成没接,亲昵地抚摸着小跑儿的头,顺着自己的话头:“永有哥,永发哥,你们看,我当了十几年兵,老百姓的话也不会说了,村里的活儿也忘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不会再叫我妈和我的跑女子再遭罪了。我还有一只好眼睛好耳朵,还有半条命,还能下地干活。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石永成帮衬,你们就吭气,叫黑马给咱们干,把咱们的日子过好。”
三奶奶在窑后头摆摆手:“算了算了。永成子,你能把自己管好,不给我们添麻烦就行了。还指望你给我们帮忙?指望日头从西边出来吧。”
石永有笑着说:“三婶,咱永成子可是真回来了。家里多了一个男子汉,您老人家出来进去的时候腰也直了,眼睛也明了。”
三奶奶充满高兴的话从窑后头传过来:“咱不指望日头从西边出来,指望永成子回来倒是真的。”
石永有笑着看看石永发和石永成:“你们听,我三婶多高兴。永成子想开了,在家里能当个人用了,老太太能多活十几年。”
石永发看看石永有没言语,低下头朝嘴里扒了一大口小米饭。
石永成倒是高兴了,在小跑儿的头发上亲了一口,才接过饭碗。小跑儿满脸带笑地跑到三奶奶跟前。
三奶奶眼里含着眼泪搂过小跑儿:“你看,我娃这才是真有爸了……”
三奶奶忙活着给永成子说媳妇了,冷清了多少年的老槐树院又热闹起来。给儿子说媳妇成了三奶奶心里头一件大事。从永成子眼下的情况来看,三十出头又有伤残,要是找黄花闺女的话难处着实不少,可是凭着永成子是战斗英雄的响亮招牌,每月三十斤小米的公家待遇,找一个条件不错的二婚女子还是不会费啥难的。人要贤惠,眉眼不要太好看,只要能站到人前头去就行,最好不要带娃娃。三奶奶拿定主意,给永成子说媳妇一定要赶早不赶晚。
给永成子说媳妇的大杠子一定,三奶奶就忙上了。她先给自己的两个妹妹打招呼,叫她们赶紧给永成子寻摸合适的茬口儿。石敢老汉也给自己的亲戚打了招呼。就这样一来两去的,找了好几个茬口儿,每个茬口儿三奶奶都要亲自到对方村里查问,有时候还要偷偷看看那家女的,跑了好几个村子,查问了好几家,都不合适,把三奶奶的腰都跑酸了,腿都跑肿了。后来,还真碰上了一个差不多的茬口儿,北边十五里的南岭村有一个媳妇前些年结婚以后,男人当兵走了,那媳妇等了几年,结果男人死在战场上。这个媳妇现今二十五岁,年龄和永成子差不了几岁,没有生过娃。三奶奶寻思着,先看看人再说,要真合适的话,就正经打发媒人过去说媒。正好三奶奶娘家的叔伯妹子嫁到了南岭村,三奶奶就借着看望这个叔伯妹子的理由专门到南岭村跑了一趟。
三奶奶去南岭村的那天天气很好,日头照得亮堂堂的,有点小风倒不太冷。三奶奶做好早饭打发永成子和小跑儿吃了,就准备去南岭村。从皂荚树底下村里到南岭村十五里路不算远,可是上坡下沟的路不好走,还要过一条河。要是天气不打麻缠,一天打来回也不费事。三奶奶套了一件干净上衣,下身穿了一条黑裤,头上捂了一块白土布头巾,提着一个里面放了白馍馍的白柳条编的篮子出发了。
石永成看见三奶奶是要出门,就问三奶奶要到哪里去?三奶奶说,到南岭村里看看你的一个小姨。好几年没见了,挺想的。石永成说,用不用我赶着黑马陪着您去呀。老太太说不用,你看天气挺好的,路也不远,前晌里去后半晌就回来了。石永成说那您老人家路上小心一点,别走得急了。后半晌我到半路上接您去。三奶奶说不用,你把家看好就行了,叫跑女子给你做饭。石永成点点头。三奶奶又笑着说,以前我一个人,出门还得锁门,你回来了,不用再锁门了,你看这多好呀。石永成笑着说,以后再有了啥事就不用您老人家出门了,我就办了,您好好享福吧。三奶奶说,我这不是已经开始享福了呀。说着三奶奶胳膊肘里挎着柳条篮子,拄着拐棍,一扭一扭地沿着村道下了河坡。
石永成站在院子大门口看着老母亲单薄的一步一晃的后身,心想自己当兵的这些年老人家就是这样受惶西惶受熬煎过来的。眼下自己回来了,再不能叫老人家受累受熬煎了。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送走了三奶奶,石永成又开始忙他的马了。
头天拉着黑马往地里送了一晌粪,看着黑马有点累,今天晌午歇一晌,后晌要接走亲戚的老母亲,啥也干不成了。石永成干脆拉出黑马在村道上遛了一阵子。遛马回来在院子里用从队伍上带回来的刷子给黑马刷身上,先从马头刷起,然后顺着马脖、马背、马尾、马肚、马腿一路仔细刷下来。一天要刷两回。有时候朝地里送粪,送上一晌回来就刷上一阵子,刷着嘴里还念叨着啥,好像马能听懂他的话。
石敢过来看见石永成这个劲儿,心里觉得奇怪,就问:“永成子,我看见你一天价跟马说啥话哩嘛?马真的能听见你说的话?”
石永成笑笑说:“大伯,马哪里能听见人说的啥话呀,只是这东西跟我时间长了,心里有啥话我喜欢跟它念叨念叨。它啥也听不明白,可是跟它念叨一气我心里也就平展了。有时候我忙别的事情去了,没时间跟它念叨,它好像烦得不行,就咴咴地叫起来,四个蹄子不停地趵地。我过来跟它念叨上几句,刷刷它的皮毛,它就静下来了。马通人性。”
石敢叹一口气说:“永成子,我和你妈都知道我娃心里不舒坦。我们已经托付亲戚给你找合适的媳妇,找到合适的茬口就给咱回话。这种事情不能着急。缘分对上了,事情就成了。今天你妈就是——石敢老汉发——”现说漏了嘴,赶紧闭住嘴不说了。
石永成问:“大伯,你说我妈今天干啥去了?”
石敢摇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夜天影影忽忽听她说要到南岭村看望你的一个啥小姨去……”
石永成笑笑转过身刷马去了。
石敢站在一边再没说啥,静静地看着。马这东西干地里活不行,村乡里人很少养马,石敢也不太懂马,一边看,一边问这问那。那个半大小子陈新仁也过来看石永成拾掇马。石永成知道他是陈家老地主的孙子。“叔叔,我爸说您把马拾掇得好。我爸也懂大牲口。”陈新仁顺口说。石永成抬起头看看这个半大小子没言语。
石敢老汉说:“你爸肯定懂,你家以前用过大牲口嘛。”
陈新仁说:“我爸说别看叔叔这匹马老了几岁口,可真是一匹好马。”
石永成又看看他,还是没言语。
小跑儿过来把陈新仁叫走了。
石永成看着他们的后身子对石敢老汉说:“大伯,我看这娃挺懂事的。”
石敢老汉说:“就是成分不好。”
快晌午饭时了,小跑儿过来问做啥饭。石永成说啥饭好做,就做啥饭。小跑儿转身要走,陈新仁说小跑儿我帮你洗菜。小跑儿笑着点点头。陈新仁跟着小跑儿走了。石永成直起腰身看看两个人的后身,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知咋的,小跑儿对石永成总是有一点生生分分的。这些日子,苏冬花叫小跑儿回村里看望她爸,还嘱咐她多住几天和爸爸说说话,帮助爸爸干干活,慢慢就熟悉了。也许是女孩子大了,也许是十几年来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小跑儿见了石永成叫上一声“爸”就再没啥话说了。石永成心里可是很热的,见了小跑儿心里总有一种冲动,想跟女儿多说几句话。可是每一回见了面,小跑儿总是离得远远的,他问一句小跑儿哼儿哈儿地答一句半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闹得石永成也找不下合适的话茬了。三奶奶倒是不停地催小跑儿多和爸爸说说话,也叫石永成多体贴体贴自己的女儿。
吃完晌午饭,石永成抽着烟,看着小跑儿在炉灶前拾掇,顺口说:“跑女,那个新仁子咋老来咱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