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他的闯入很意外，意外得黑脸禁不住涨得象猪肝，而且显出从未有过的慌乱，吞吞吐吐的说不成一句话，就象做了错事当场被抓住的小男孩。“小明，你，你怎么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和我妈离婚？”他终于瞪圆了眼睛，逼视着父亲。
父亲躲避着他眼睛的锋芒，尴尬地看着身边那个妖艳的女人，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道：“大人的事，你少管。”
“我就要管，我就要管。”他嘶喊起来。
父亲狼狈地看着身边的女人，气息虚无地：“你先出去吧。”
那女人不屑地剜了颜明一眼，拖着红缎子拖鞋臃懒地伸了一下腰，站起来出去了。
父亲似乎象已把赃物转移出手的扒手，神志突然轻松起来，懒懒地靠在沙发背靠，斜眼瞅着他，口气也生硬起来，“你不在学校好好上学，回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和我妈离婚？”他依旧怒视着父亲。
父亲低下头，稍顷，抬起头来道：“大人的事，你不懂，你就别管了。好好读你的书。”
“我早就什么都懂了。”他尖厉地叫道。
“你懂什么？”父亲的威严渐渐在膨胀，他晃动肩膀的样子，似乎在积聚往日的权威，“你知道什么，现在还不到你管我们的时候。”
两行泪水顺着颜明的脸颊往下流着，他没有去擦，他伤心得忘记自己在学校已是有名的“硬汉子。”
父亲当然看见他在哭泣，许是也动了恻隐之心，装模做样地长叹了一声，“你们应该知道，我和你妈闹了十几年，实在过不到一块了。离了，对你们也好，免得你们老看我们吵架。不过，离归离，你妈还是你妈，你想去他那边，你就去，想啥时候回这边，就回这边。”
“你和我妈离婚，我就不认你这个爸。”颜明几乎是喊叫着说出他憋了很久的话。
父亲一怔，透过模糊的泪光，他看见父亲发抖似的晃动着，然后头颅重重地垂了下去。“你，你，我辛辛苦苦把你养活这么大……”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伤感，颜明如此决绝的宣言，是他从没有想到的。
“我不认你这个爸爸，永远也不认。”颜明又怒吼了一句，然后一转身跑了出去。父亲紧随他跑了出来，冲他大喊：“回来，小明，你给我回来。”
但是，颜明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没有马上回母亲那边的家。他沿着公路一直跑到河边，然后一下扑倒在河潍上，死了似的躺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后，他才回去找母亲。
母亲一个人在家，姐姐已有了男朋友，很晚才回来。母子相对而坐，默然无语。母亲已明显地苍老了。当婚姻尚能维持的时候，名存实亡的家庭尚能让她稍感自慰。那张法律文书一旦变成现实，她便急速地衰老下去。颜明看着年近五旬，从此变成一个无所依托的老妇人的母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颜明第二天早晨就回到了学校。他原想赖在家里住上几天，他不想去学校。大多数同学在做最后的拼搏，熬灯苦战，他感到自己在同学中间是个扎眼的“怪物”和“异类”，连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家里已呆不下去，听着母亲彻夜的长吁短叹，犹如针扎一样让他坐卧不安。他安慰不了母亲，也分担不了母亲的悲伤，与其陪母亲流泪，还不如逃得远远的。
母亲这次出手很大方，给了他两千元钱，可能也是想笼络这个已经判给前夫的儿子。母亲送他出门时说，“你不想去你爸那边，你就回这边来。你跟你爸学不了好。”
颜明点点头，他始终没有告诉母亲，他已和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这个决心，让他非常痛苦，也让他耻于出口。
颜明决定好好做人了，这是他那天晚上在河边徘徊很久下定的决心。学习，也要努力，本科肯定考不上，上大专也行。不能再躺在父亲身上享福享乐了。父亲，让自己抛弃了，余下的岁月，就只能靠自己了。
回校后，颜明变得沉默了。他一改以前懒散的性格，上课也不再玩手机，发短信了。英语，数学是很难有什么长进了，史地和语文却是只要去学，就能有所收获的。上课，他开始努力听讲，也主动向同学求教。
但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有关父亲母亲离异的事，他只和朱刚说过。他和朱刚不是一个寝室，但俩人下课以后，常聚在一起。颜明佩服朱刚的文学才华，朱刚欣赏颜明的豪爽。颜明从家里回来，郁闷伤感，很想找人倾诉一番。他觉得唯有朱刚算得上知己，便在一天晚上讲了家里新近发生的变故。朱刚说他已经知道了，颜明大惊。朱刚就说，你们县城有好几个学生在学校，可能是他们传出来的。颜明痛苦地搔着头，说，我可怎么办呢。朱刚想想，安慰他说，发生了这种事，只能面对现实。咱们班，父母离婚的不是还有么。裴小军他爸他妈不是早就离了么。颜明愤愤地说，我爸他咋能这样呢。朱刚小说看得多，平日也注意搜集创作素材，不以为然地说，咱们中国人的婚姻多数不美满，离婚也是很正常的。西方人从来不把离婚当回事，有人一辈子结七八次婚呢。
这话让颜明心情稍微好受了一点，但心里仍是郁结着一块沉重的疙瘩。过去，他上课心不在焉，是因为对课程没有兴趣，现在想潜下心来认真听讲，却又听不进去。脑子里老是想着这件事，眼前总是浮动着母亲沮丧悲伤的怨容。下课以后，朱刚裴小军邀他去球场踢球，他也提不起兴致。
这天晚自习结束以后，他没有马上回宿舍，一个人独自坐在操场边呆了一会。凉爽的晚风让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沉静下来。他想起朱刚的话，还是应该面对现实，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只能承认它，适应它。父母的事，也不是子女能管得了的，只是自己不能再象过去养尊处优，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
跑校的学生已大部分走了，教室的灯光逐渐熄灭。操场里也越来愈暗。他起身往宿舍走。在楼道里，好几个同学向他打招呼，他都懒懒地不想理睬。他看见他们诡异的眼神和莫名的兴奋，灰败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他这几天，老象头上长了癞疮的阿Q一样，疑神疑鬼。看见别人咬耳朵说话，目光游离，就总以为他们在说他父母离婚的事。“他妈的。”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那些鬼头鬼脑的同学。
走到他寝室门口时，他脚步停了下来。因为里面传出很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怪怪的，不是正常的笑。他侧耳倾听着，果然就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讲，“颜明的爸又找了个小老婆，比颜明大不了几岁，颜明还得管她叫妈呢。”
一股怒火登时从腹底窜到头顶，脑皮似乎也要炸开，他不禁攥紧了拳头。他听出说话的是谁，是168班一个叫崔峰的学生，他们同住在县城。他一脚将门踹开，冲了进去。崔峰和同寝室的同学都一时楞在那里。颜明径直扑向崔峰，崔峰脸上企求讨好的笑容还没有展开，脸上已重重地挨了一拳。崔峰趴在了地上，嘴上却硬硬地叫着，“你凭什么打我？”
颜明已气昏了头，他看见桌上有一把平日削铅笔的小刀，抓在手里，就朝崔峰刺了过去。“我让你他妈的胡说。”几个同学都扑上来阻拦，但颜明已象发了疯的豹子，凶猛地扑到仍躺在地上的崔峰。
崔峰的胳膊被刺伤了，血流如注。他被几个同学架出了寝室。颜明气吁吁地还要去追，被同学挡住。一会儿，跑过两个同学，说崔峰伤得厉害，需要去医院治疗。这时，颜明才象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清醒过来。几天前，学校就因为打架，开除过学生，而且是双方都除名。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从口袋摸出几张钞票，扔给呆立在身边的同学，“你们让他看病去吧。”
离学校不远就有一所医院，经诊治，崔峰并无大碍，只是把胳膊扎了一下。春天，衣服穿得多，罩上外套，也看不出什么。同学们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进出校门都没有透露事情的原委。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第二天，意料不到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有人报告了教导处，教导处马上汇报给校长，校长询问了一下颜明的学习成绩，马上宣布，“开除”。曹老是在贴告示之前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教导处主任向他转达校长的“指示，”并责成他通知颜明。
曹老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他正在课堂讲课，看见颜明正端坐在后排座位上凝神听讲，怎么就会被“开除”呢。他当即将颜明叫出教室，问颜明发生了什么事。起初，颜明还吞吞吐吐。急得曹老连连跺脚，“学校已准备开除你了，你还不给我说实话。”颜明这才将昨晚的经过讲了一遍。曹老气得“咳咳”直叹，痛心地说：“你难道不知道，不论什么原因，打人都要开除的么。”
颜明无话可说。他虽然从昨晚开始，就有被开除的心理准备，但猛地听到开除即将变为现实，还是惊恐得几乎失控。
“你先回去上课，我去找校长。”曹老在他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飞快地往校长室跑去。跑了一半，他又掉头下楼去找教导处。教导处的“告示”已经写好。曹老气喘着对教导处主任说，“你们先别贴，我去找校长。”教导处主任说，“这个学生高考根本没希望，你保他干什么。”曹老没理他，急匆匆往校长室走去。
校长的性格，曹老很清楚。校长是个很偏执的人，从来说一不二，即便讲错了，也要“执行到底，”从没有承认过失误。校长常讲的一句话，就是“铁腕治校。”对教师的处理也从不通融，一个老师仅仅和他顶了几句，便被宣布“下岗”。连教委主任来“说情”，也不改变决定。曹老知道让校长收回成命，很难，但他还是想争取一下。他始终认为颜明还是“可造之才”，即便高考没有希望，他也不想让颜明背上被学校除名的“黑锅”，也许这个阴影会影响颜明的一生。
校长在和一位客人谈话，见曹老进来，斜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曹老有点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对校长道：“颜明的事，是不是给记个大过就行了，别开除他。”
校长恼怒地掉过头来，细眼睛在眼镜片后猛地睁大，“开除，马上开除。”
“颜明最近表现很好，我认为应该给他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校长打断他：“你别说了，已经决定了。”
曹老仍继续道：“开除就毁了这个孩子。”
“不开除他，就会毁了全校”。校长大声道，“治校必须严厉。你走吧。”
曹老的心一下沉在了海底。他知道自己讲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退出校长室。他在校长门口冷静了一会，听见校长打电话通知教导处，马上将“告示”贴出去。
事情已经很难挽回，现在只能想弥补的办法了。他带的这个班，还从没有被开除过学生。别的班，至少已开除十多个了。他听说，开除后的学生，多数花巨额转校费转到了别的学校。颜明看来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好在他家庭富裕。
这时，下课铃响了，各层走廊都涌满了学生，他上楼去找颜明，他知道颜明是个很容易冲动的男孩，应该想办法安抚一下。但他回到教室时，颜明已经不在了。
他和宋海涛、朱刚急忙赶到学生宿舍。颜明也不在宿舍。他向一个老师借来手机。拔颜明的手机号。颜明的手机关了。
颜明失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