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
吴天亮听见郑大年叫自己,感到手腕剧痛。他刚才梦醒的急,手腕不经意的砸在床头柜的柜角。这一砸,把近于睡醒的郑大年惊醒了。他抬眼看见吴天亮在床上坐起身,沉默。
吴天亮的脑子里还在晃悠着潘雨晴诡异的神情,梁宇在潘雨晴身后的阴影里,那阴影给人强烈的阴郁和死神的味道。
吴天亮离开床,伸手拉开烟紫色的窗帘。耳边不禁飘忽着潘雨晴的话音:
“不要拉窗帘。”
吴天亮曾问她:“为什么?”
“拉开了你就没了。”
——
“我说黑天!我昨晚醉够呛吧?啥都记不清了。”郑大年刚去卫生间给李东宁打了电话,又洗了澡,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水。
吴天亮推开窗户。
“嗯,是醉的不轻,口中念念有词。”吴天亮说。
“念念有词,真的假的?”郑大年很意外。
“反反复复一个字:抿!”吴天亮以为郑大年念叨着抿酒。
“是吗?”郑大年拿着毛巾不敢相信。他没想到自己会大醉时念叨敏,那个未曾找到消息的秀敏。怪不得有一次喝醉了,把孟丽丽给惹生气了,说他念叨着神秘的女人。会不会也跟这次一样,念叨秀敏了?郑大年感到不可思议。
早春的风,凉丝丝的,伴随着太阳柔暖的天光,从窗外爬进窗口。
季小姝正在窗口下给花盆浇水,她抬头,看见吴天亮正站在窗前望着天。季小姝也抬头望望天。碧空白云。季小姝举着塑料喷壶,又看吴天亮。看着看着,听见水淅沥沥的浇到地面声,马上低下头跺跺脚,抖落脚面上的水珠。
吴天亮发现了季小姝。他转身离开了窗口。
季小姝再抬头,吴天亮站过的窗口空了,她的心也空了一下。
此时,北边的呼玛县城内,李东宁从江边晨练回到家,齐小琴正在房间听音乐摆早餐。
“我回来了。”李东宁进门就说。
“刚才大年来电话。”齐小琴说。
“什么事?”
“他让你给哥打个电话。”
“给哥打电话?”李东宁纳闷,接着,他噢了一声,明白过来。转身去房间。
过了一会儿,李东宁到齐小琴身边,把墙壁上音乐开关关了。他说:
“我给哥打电话说了。不过,哥也说,能帮还是要帮的。”
“谢谢哥呀!”齐小琴感激的望着李东宁。
“天亮好着,你会开心,你开心我也就开心。明白吗。”李东宁说着,看着齐小琴的眼睛。
“不准哭。再不准为他哭。笑笑。”李东宁又接着说。
齐小琴点头。
“大年看着嘻嘻哈哈,挺细个人,他怕天亮尴尬,赶紧让我跟哥说一声。”
“是啊,丽丽倒是个粗心。”齐小琴说。
“丽丽整天咧嘴乐,我得请教请教大年。”李东宁说。
“请教什么?”齐小琴看着他说。
李东宁坏笑。
“我今天去一趟杏山。”吴天亮说。
“好。”郑大年很干脆。
“你想去吗?”吴天亮问。
“喔?去呀。”郑大年答着,心说黑天呐,你到了东京城魔怔了。这还用问吗。转念一想,难道有什么要避讳的事。
“我去看一个人。”吴天亮严肃的说。
“需要回避吗?”郑大年问。他想倘若自己跟着吴天亮让他感觉不便,就不同往了。
“那倒不是。那儿有坟地。”
“喔,没问题。”郑大年这才明白吴天亮是去看坟。
吃过早餐,吴天亮和郑大年离开宾馆。没走几步,季小姝追了上来。
“吴哥——郑哥!”
她穿着细高跟皮鞋,砰砰砰的带着鞋跟的响声追上来。
“张哥晚点过来,让你们等他。”季小姝说。
“不必过来,我们随便走走。”吴天亮说
“回吧小姝,我跟黑天转一转,他也熟,放心吧。”郑大年说。
这时吴天亮已经挂通了张宏伟的手机,让张宏伟不要过来。
季小姝有点失落。她问:
“我陪你们吧?”
“你那儿离不开人,不用了。谢谢小姝了。”郑大年用哄妹妹似的口吻对季小姝说。
吴天亮这时已经挂断了手机。他问季小姝:
“小姝,哪里有卖花的,鲜花。”吴天亮问。
季小姝卡凝神看看吴天亮,慢声说:
“鲜花?有。我带你去。”
“不要麻烦。我和大年去找一下。”
“好吧。医院门口有鲜花店。”季小姝无奈的回头瞅瞅旅馆。吴天亮要买鲜花,这让她感到很蹊跷。她记起老赵第一次见她,手捧一大捧的鲜玫瑰花,香气沁得她心都醉了。如今,老赵依旧在她的生日和他俩的结婚纪念日送花给她,每次都在这个场景里,季小姝把决心离开老赵的念头,淹没在花香里。
他买花做什么呢?她琢磨着,无精打采的往回走。
郑大年整理了一下摄影机背带,取出摄影机。吴天亮自从回到东京城,摄影机一直躺在包里没拿出来过。这些年,他和郑大年两个人无论去往何处,手不离摄影机,拍下大量作品。吴天亮的摄影技术几乎达到专业水平,常常让郑大年这个摄影师赞叹。可是这几天,吴天亮像换了一个人,魂不守舍,也早把摄影机扔在脑后。
顺着旅馆的前街,吴天亮和郑大年两个人走进原来第一宿舍居民区的街口。这里再往前50米,会途径潘雨晴的家。潘雨晴现在居住何处,吴天亮只有问到宋晓明才有答案。
他们很快就路过这里,吴天亮不由地站住,他对着胡同口朝胡同里看,像等待潘雨晴从那里走出来。他直望到胡同的尽头,不见一个人影。
郑大年举着摄影机拍摄,静静的等他。
吴天亮很想走进胡同,想去潘雨晴家住过的房门前站一站,他刚迈入胡同,就似乎想起了什么,像被电击了一样,脚一抖,收了回来。
吴天亮带着郑大年继续前行,远远的望见医院的大门,大门两侧有店铺悬挂着门匾,看不清。他们又路过七坐平房,走到医院门前。
郑大年看到寿衣店、花圈店、还有鲜花店等店铺,这些店铺的门脸不大,物品放得很满。
见眼前的鲜花店已经营业,吴天亮推开“小城鲜花店”的房门,和郑大年走了进去。
“请问有杜鹃吗?”吴天亮问。
花店的女店主惊讶的走到门前,对吴天亮说:
“是问杜鹃花吗?”
“是。”
“杜鹃花?没有卖杜鹃花的,不就是映山红吗?”
“是啊。”
“我们不卖那花,山上有。”
“打扰了,谢谢。”
吴天亮神情凝重的走出花店。他望了一眼医院的大门。在这个大门口,他曾经背着昏迷的母亲跑进去。自从母亲看到大妹妹的遗体就时常的昏倒,迅速消瘦,最终住进医院。吴天亮的父亲抽着烟,一根一根的抽,沉默。忘记是在哪一天,父亲突然说:
“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听了这话,吴天亮的母亲哭了一整天。
一年后,吴天亮的小妹妹吴天若出生。”天若有情,就让天若代替天瑜享受生活吧,让天瑜安息。”父亲说。没想到父亲的这句话,成为遗言。
吴天亮叫了一辆桑塔纳的士,和郑大年赶往杏山。
“师傅,杏山上有杜鹃花吗?”吴天亮问司机。
“杏山?杜鹃花,是映山红是吧?没听说有。平顶山有,那儿有的是。”司机说。
“好,我们先去平顶山。”
“行,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司机调转车头,往平顶山方向行驶。
郁郁葱葱的平顶山近在咫尺,吴天亮却像与它隔世一般,它早已在吴天亮的内心里化作神境,那里有他不可触动的痛楚,深埋着他和潘雨晴的私语心声,每一寸山林,都缥缈着潘雨晴的音容笑貌。
吴天亮久久地仰望着这座渐瘦的平顶山,他双眼迷离,面容憔悴,胡子长出黑乎乎的一茬,他忘记刮胡子了。他忘不了这座峰顶齐平的高山,他总会看到潘雨晴站在那平顶之上,朝他招手,白裙子像白云浮荡,发丝像鸟儿的翅膀舒展,她的腰肢如细藤曼妙,脸儿是月亮。
她是绝美的顶峰。这念在吴天亮的梦境里从未改变过。
吴天亮带着郑大年走进平顶山,烂漫的映山红染得山梁像披着彩霞,而且,这彩霞的颜色是淡粉色的,是潘雨晴衣衫的颜色。吴天亮托举着满枝桠的花朵,不忍采撷。他抚摸着花枝,痴呆呆的瞅着,像中了邪。
“黑天,摘吗?”郑大年在一旁问他。郑大年了解吴天亮,他从来不摘花,只欣赏,并且阻止别人采摘。郑大年曾经说过,吴天亮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挺好管人摘花。
郑大年也清楚,吴天亮买不到映山红,到这里就是要摘花。而摘花对吴天亮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行为,可见这个被吴天亮送花的人,在吴天亮心中的重量。
吴天亮和郑大年各抱一捧鲜花回到出租车。郑大年知道吴天亮的父亲早逝,但是骨灰不在东京城,吴天亮早已遵从母亲的意愿,把父亲的骨灰从宁安送到祖坟的所在地——山东。郑大年越来越感受到吴天亮在东京城的伤痛深重。看着他这日渐消瘦的脸,胡子拉碴的状态,郑大年就为这个朋友担忧起来。
杏山到了。
过了一座白花石桥,听着清泠的流水声一步步的减弱,就到了山根下。
这座山比平顶山料峭,山梁中的沟壑深浅不均,杂草纵生没有山路,朵朵细小的野花丛匍匐在地,树木繁茂成林。
吴天亮和郑大年手捧粉红的映山红,小心的爬上山腰,走进密林。吴天亮带着郑大年在树丛中,转来转去,从一座坟茔,再到一座坟茔,他查着每个坟茔的墓碑,不停脚的寻找。吴天亮的头上滚落下汗珠,不时的掐腰喘息。他又领着郑大年走进一片平缓的山坡。他显得急切,眯起眼睛沉思,忽然,他扬起脸,冲着树隙上的天空大声喊:
“天瑜!哥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