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雨晴站在梁宇的身后,回头诡异的笑着望吴天亮,她双手嘀嗒着鲜红的血,两眼空洞无光。
“这就算结束了吧?”她问吴天亮。
吴天亮在床上猛然醒来。
他狠狠地踹了一脚被子,露出睡衣裂开的胸口。他一把掀开被,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
烟紫色的窗帘厚重的垂挂在墙中央,吴天亮怎么瞅怎么烦闷,又跳到地上,迈过去一把拉开窗帘,外面漆黑。
“不要拉窗帘!”
吴天亮想起潘雨晴的话。
他慢慢回到床边,出事了?他琢磨。
出什么事儿呢?又做这梦。吴天明仰头瞅着房灯出神,沮丧感搅得浑身无力。自从前妻跟从前的同事结婚,吴天亮就时常做这个梦。他深知,潘雨晴和梁宇,是他的心病。
“大年,走一趟吧!”
五一前,吴天亮拉开椅子,抱胸坐在摄像师郑大年的办公桌前。
郑大年盯着吴天亮蜡黄的脸,心里说,这怎么跟霜打了似的。
“可以。去哪儿呀?”郑大年问。
吴天亮咬着嘴唇皱眉。
郑大年忽然一拍桌子,噢了一声,笑了。
“走吧!多好的地儿呦!哎,没错吧黑天,是东京城吧?”
郑大年生怕这话让谁给抢了去,两只手比划着,一连串的说,差点把桌子上的摄影机掀翻。
吴天亮“嗯”了一声,也不看他,瞥一眼桌上的摄像机。
“嘿嘿!我就说嘛。哎,是谁说了到死都不回去?”
郑大年转到吴天亮跟前,手舞足蹈。
“死吧你!”
吴天亮说完起身,气囊囊走了。
郑大年在他身后乐。他对吴天亮这情绪也不奇怪。对于郑大年来说,东京城是个着迷的地方。他一直对那里的渤海国(上京龙泉府)故城抱有极大兴趣。另外,有那么一个人,令他对东京城充满想象。
他与吴天亮结识20多年,两个人常常结伴外出拍摄。共同的爱好,让他和吴天亮无话不谈,可就是有一点,吴天亮从不让提东京城。郑大年没少建议俩人去东京城拍片,每次都被吴天亮的冷眼光给顶回来。
乐归乐,他从吴天亮的脸色和情绪明显的察觉到,此行非同小可。
两天后,吴天亮无精打采的在列车的边座上托着腮瞅郑大年。身后的窗外,幽蓝色的山坡正飘着烧荒的紫色的烟云,红彤彤的月亮在霞光里一点点下沉。车厢播放着“星语心愿”歌曲。
郑大年坐在下铺的一角,斜对着吴天亮,不眨眼地看对铺的女人。
这是个30左右岁的女人,不停的抽烟。郑大年认出她放在桌上的烟盒,是俄国的NEXT。是男人烟。
这位抽俄国烟的女人还光着脚。郑大年就想一会儿再看看她的袜子是什么样。这女人左脚踩下铺的铺沿上,脚指甲涂着宝石蓝色的指甲油,显得脚尤其白净。她的膝盖翘在胸前,胸脯并不高,在紧身的黄色拉绒小衫内很圆满,小衫的领口呈V字形,露着锁骨。她左手举在膝盖上掐着烟卷,右手在边桌上把着啤酒瓶,一对铜铃眼醉眼朦胧显得格外无辜,发紫的嘴唇吐着烟圈。
“早餐了啊,早餐,有小米粥茶蛋……”
穿白服的服务员吆喝着,推着送餐车慢慢移过铺位。
“就没见您吃饭呢?”
郑大年对女人说。
那女人没反应。吴天亮踢了郑大年一脚。
“真厉害,干喝!”郑大年小声嘀咕。
“你还不是一样吗——也没吃饭吗!”女人慢声细语的说。
郑大年一愣,连忙答:
“哎我们俩到站再说。”
“牡丹江?”女人问完,一扬脖,又喝了两口酒。
“东京城!哎。”郑大年说。
那女人突然眼睛一亮,仔细打量郑大年。
郑大年一见,躬身问:
“您是那儿的?”
吴天亮又踢了他一脚。
“有意思,你干啥老挨踢呀?”女人问郑大年,眼睛剜吴天亮。
吴天亮把托腮的手放下,坐直了身子,转头对着窗户。
郑大年连忙笑着对那女人说:
“我俩有仇,有仇恨。”
女人微微一笑,盯了他一眼,不再理睬。
吴天亮望着窗外,晨光给泛绿的植被涂上一层金色,耀人的眼。
“看,黑天的眼睛光!”潘雨晴对梁宇大声的喊着,她背着双手,远远地站在土坡上,迎着吴天亮和梁宇笑,她白色的裙摆随风飘动,身后的晨光将她黑色的头发和肩头染得金红。那是1987年的初夏。
吴天亮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瞅了瞅四周,发现无人注意自己,就平稳了下情绪,倒了倒脚,又翘了二郎腿,冲着窗玻璃暗自叹了口气。
牡丹江火车站的出站口挤满了人。郑大年跟着吴天亮绕过人墙,寻找车站餐厅。
毕竟23年没有踏过这块土地了。吴天亮望着站前陌生的高楼和一张张面孔,心中一阵怅惘。
郑大年也不言语了,他能体会到吴天亮的感受。想起自己六年前登上阔别已久的故乡烟台,那种物是人非,隔离的气氛,在无限期待和怀恋下,尤为伤感。何况吴天亮几十年没回来过,那份沉甸甸的爱恋和伤痛,不仅是对故乡。不然,吴天亮就不可能一再回避东京城这个名字。
嘈杂声被关在餐厅外面,吴天明和郑大年相对坐在临窗的桌位,两个人轻松了不少,买了一屉包子,两碗馄饨。
“我靠,见鬼了。”
吴天亮用纸巾擦着筷子,说完,把脸扭向窗外。郑大年转了转眼珠,忙转身,一眼瞧见了火车上的那个女人。那女人正好抬眼接郑大年的目光,吸着烟。郑大年赶忙点了点头,回了身。
“要是搁在以前,我可是不信什么邂逅!”郑大年说。
“信命吧你。”吴天亮说。
“信命那是你黑天。这女人,还抽呢,NEXT,俄烟。跟你说也白说。我敢保准啊,她这一再的出现,明显冲你来的,跟你非得有好戏不可。”
“滚。”
“你得信任我。”
“哼哼。”
“上次你前妻遇见我媳妇还说呢,我可信。”
“呵呵。”
“你前妻坚决相信我能劝了你黑天,结果你不是到她婚礼上祝贺了吗?这都是听我的没错。”
“嗯,真不错。”
“你就等着,遇见这样的女人长智商。”
郑大年朝身后方向斜了斜眼儿,示意吴天亮看那女人。吴天亮就像没听见,从包里取出餐巾纸擦擦嘴,起身说:
“走!”
“还没吃完呢!”郑大年急了。
“等你。”
吴天亮说完,离开了餐厅。
郑大年一边吃,一边看餐厅门外吸烟的吴天亮。郑大年知道,他吴天亮可是从来不抽烟的。今天发现,吴天亮还是个会抽烟的人。那架势,可真是够老手。郑大年这边琢磨吴天亮,那女人似乎也在琢磨郑大年。当郑大年不经意的一回头,又刚好两个人的目光对上。郑大年顿时有点拘谨,又赶紧对那女人点了点头,回身想起女人在车厢吐烟卷的情景,想起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就觉得她有点说不出的让人惦记着再见一见。女人看着郑大年转身,不屑的列了一下嘴角,放下饭碗。
女人走过郑大年身边,当没见着他似的,出了餐厅。
郑大年的目光跟着她,跟到她和吴天亮打招呼。说的什么郑大年听不见。只见吴天亮不情愿似的往餐厅内张望。郑大年起身出了门。
女人见郑大年出来,跟他说了声“我先走了”就小跑着离开了。郑大年看吴天亮,吴天亮看郑大年。
2个小时后,吴天亮和郑大年走出宁安县的火车站。跟着人流,两个左顾右盼人寻找去东京城的客车。
“跟我来吧。”
又是那个女人。她拽了一把郑大年,跟吴天亮说。
吴天亮和郑大年交换了一下眼色,跟着女人走。
客车很快坐满了人。女人站在司机旁边,点燃一根烟,开始跟售票员说笑,不时的推一把司机,那司机是个40多岁的男人,在两个女人的谈笑间插话逗乐,满脸开心的笑。
客车开动后,女人把烟头扔下车门,坐进第一排的座位里,她朝后座上的郑大年和吴天亮摆了摆手。郑大年也扬了扬手。
“你跟她到底认识不?”郑大年小声问。
吴天亮摇摇头。
“有没有可能是记不起来呢?这地儿这么小。”
“不可能。”
女人似乎听见了什么似的,回头盯着他们看。吴天亮这回也看了看她,女人笑了,笑的很自然,就很好看。吴天亮低下头。郑大年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车停靠在东京城镇街口。女人不急着下车,等吴天亮和郑大年出了车门之后,她才跳出车门。
“要住宿吧?”女人跟着又问。
“哎,没错,没错。”郑大年应着。
吴天亮抿嘴瞅郑大年,似笑非笑。郑大年眨巴着细长的眼睛,挺认真。
“去我店呗!行吗两位先生?”
吴天亮和郑大年都有点懵。
“您家有旅店?”郑大年问。
“可不嘛,虽然小店,可是房间敞亮还干净,跟住家里一样,花不了多点钱。出门在外住不就是图个舒适吗。”
“走吧!”
郑大年叫吴天亮。吴天亮迟疑着,他想找找看,或者打的选个住处。可是那女人不管他怎么想,她拽住郑大年的胳膊,像是老朋友似的。郑大年示意吴天亮去看看。吴天亮挪着步,瞪了女人几眼。女人也没发现,快步带着他俩。
街道两侧的高楼,肩挨肩的开着店铺,此时正遇下班时间,显得格外热闹。
“这就到了。”
女人指着面前的“浪漫旅馆”。
吴天亮和郑大年这俩个大男人盯着旅馆的门脸,有些局促不安。小旅馆门边垂挂着粉红色的窗纱,台阶铺着大红色的地毯,看着干净温馨,有一种诱惑力。
“想啥呢,我这可是正经营生。进来看看吧我说两位大哥。”
听着女人的介绍,又见女人改称他俩大哥,吴天亮和郑大年都有点哭笑不得,想走开,可却让女人的热情给弄得很好奇,于是跟女人进了旅馆。
的确是地道的旅馆,室内收拾的井井有条,简易的床品和卫生设备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房间虽小却窗明几净。尤其烟紫色的涤纶窗帘,让吴天亮着迷。
办好入住手续后,女人点着一根俄烟。
“有啥事儿只管言语,啥时候都行。我不在的时候就挂我电话。”女人抽了口烟,温和地说着,递上两张印花明信片。。
“季小妹?”郑大年念。
“姝,是季小姝,叫我小姝就行。”她说。
郑大年定睛一看,果然是姝,笑自己是个大马虎眼。
“嘿,瞧我这眼神儿。”他说。
“谢谢了!”吴天亮说。
郑大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进肚子里了。他把季小姝的明信片小心地放进钱包。吴天亮看着他,略有所思。女人看见了,感激的望了一眼郑大年。
吴天亮和郑大年两个人走出旅馆,来到大街上。
“哎我说黑天,这个小姝你真确定从来不认识?”郑大年说。
吴天亮摇头。
“从前听没听说过呢?”
“就听你说了。”
“嘿,我说你个黑天哎!对了,这也到地儿了,这回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郑大年躲闪着吴天亮的眼睛问。
吴天亮一见他这么问,甩了一句:
“说什么呢?”
说完,吴天亮自顾自地往前走。
“说什么,说你怎么想的,到底什么原因你突然决定回这儿了?”
郑大年说着追上来。
“不知道。”
吴天亮这么说,内心想,除了潘雨晴,不会有谁能够使我吴天亮这么做的。
“我说黑天,也该告诉我了吧。现在去哪儿呀?”
郑大年神情严肃起来。
吴天亮站在夕阳下,面对郑大年的询问,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合适,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掏了个空,似乎第一次这么不清楚自己在哪里,要去哪儿,甚至,自己到底是谁,此时是梦还是现实。
吴天亮心口忽然涌上热辣辣的东西,直辣得眼睛渐渐的模糊。他极力掩饰着,仰脸往天空里看,想看见一颗星星。
“对你眨呀眨呀眨眼的那颗星星,它在说我的话:晚安,黑天!”潘雨晴说完,用手捂了捂脸颊,又拢了拢额头上的刘海,眼睛被月光晃得像含了一汪水。这时候,梁宇趁机偷偷用手指尖上前挑了一下她的眼角。接着伸直了手指头喊:
“喂!珍珠!”
“吴天亮!”
郑大年这一嗓子,一下就把吴天亮从追忆里拎了出来。吴天亮见郑大年正担忧的望着自己,旁边有一对母女聊着走着也看他,他马上转身,说了句:
“大年!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