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西方的圣诞节,盈天在陈府设了家宴,约请张治和武夷山一干茶商来家中做客。茂瑾当然也在被请之列。酒过三巡,张治举着一杯红酒,醉醺醺地来到茂瑾面前,道:“庞先生,我有件事想求您。”
“什么事情?”茂瑾问。
“听说,您跟天心禅寺的宁尘禅师交情很好,我想请您帮我到他那里求两株大红袍。”
茂瑾脸色阴沉了下来。
这两年,茂瑾和英国人打交道越多,越觉得这些洋鬼子心怀鬼胎。他在广州时曾经听人说,洋人们因为不满在中国买茶花去银两太多,现在正想办法将茶树从中国偷出去,种到一个叫印度的地方去。这样,他们以后就不到中国来买茶叶了。还有那个洪任辉,竟然在回国之后干起了买卖鸦片的勾当。按照他的说法,中国不能白赚了他们的银两,他们现在也要从中国拿银子出去了。
中国卖给你们的是茶叶,是如此芬芳的茶叶,你们怎么能把鸦片那样龌龊的东西弄到中国来呢?
想到这里,茂瑾不悦,道:“哦,这个嘛……大红袍乃是茶中之王,我曾经去宁尘禅师那里寻过,他都不肯给我,他怎么会把茶树给你呢?”
茂瑾说完就走了出去。外面的冷风一吹,他这才发觉自己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怕自己失态,早早走到陈家后院找了个僻静之处坐了下来。此时,天色昏暗,眼见得有细碎的雪花飘了起来。武夷山又是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这世道莫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茂瑾想。
正想着,走廊拐角处出现了一袭宝蓝色的旗袍,茂瑾认出是盈天。
“下雪了。”盈天走到茂瑾身边,轻倚在栏杆上道。
茂瑾默然。
“你怎么不说话?”盈天问。
“哦,喝多了,头疼。”
“还不喝些茶去?在这里让冷风一吹,会生病的。”盈天说着,手朝茂瑾额上捂茂瑾冷不防被盈天的手指触摸到额头,心里竟然嘭嘭跳了起来。
“怎么了?你?”盈天见茂瑾定住不动,于是低下头问道。
“哦,你,你闪开。”茂瑾说着,用手去推盈天,盈天一闪身,却用一只手钩住茂瑾的手指。
哇的一声,茂瑾吐了一地。盈天连忙端住他的身子,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捶了起“盈天,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问。
“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是命运让我离开你。我娘把我卖给了赵家,为的是保住所有的茶山。还有,她跟我说,我要是嫁到泉州去,她就有办法把你从牢里弄出来。”盈天一边为茂瑾捶背,一边颤声答道。此时,他们身后传来客人们的欢笑。茂瑾一把推开盈天,道:“好了,我知道了。我本该猜到的。”
然而,一阵剧烈的痛苦再一次向他袭来,他弯下腰,又吐了起来。吐完了,他直起身子道:“好,好,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庞茂瑾就是现在死了,也……也值得。”
盈天哭了。巨大的悲伤让她无法自持。她扶住廊柱,坐了下去。
“茂瑾,你现在带我走吧。”
茂瑾愣住了,回转身,看着她。
“不,这怎么可能。你我现在这情形,更比不得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怎样?现在又怎样?
有脚步声传了过来,茂瑾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正朝他们站的地方走过来。他看了盈天一眼,忽然大声笑着快速朝那个人走了过去。
“哦,舜瑾,你怎么不吃酒了?”茂瑾喊。
“哦,他们跟我说外面下雪了,出来看看。”舜瑾抬起头,朝天上看着。
“我喝多了,哈哈,刚才吐了一地。”茂瑾从袖口里掏出手帕,在嘴上擦着。
舜瑾不看茂瑾,而是朝茂瑾身后看去:“哥,你看到盈天姐姐了吗?”
“没有啊。”茂瑾有些心虚,也转过了身。让他惊奇的是,陈盈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等茂瑾和舜瑾兄弟二人回到陈家家宴上的时候,看见陈盈天正端坐在女主人的位子上悠悠地喝着茶。茂瑾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发现她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她的神情似乎又判若两人。
临走的时候,盈天将众人送至门门。茂瑾是最后一个走出去的,趁着众人不注意,他将脸贴近盈天,低声说道:“我现在带你走,你走吗?”
盈天冷冷答道:“对不起,等雪停了我就要起程回泉州了。”
丫鬟走了过来,将门轻轻关上。
茂瑾有些发呆。舜瑾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襟。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庞府。
孩子们都巳经睡了。梓然在灯下坐着剪纸,快过年了,她要给家里预备窗花。
“你怎么喝成这样?”梓然闻到茂瑾一身酒气,心疼然而又有些生气地问。然而,茂瑾没有做声,只闭着眼睛将脚上的靴子往地上一甩,便把整个身子放倒在床上。等梓然拿着脸盆过来为他擦脸的时候,他巳经穿着衣服睡着了。
这天晚上,茂瑾做了个梦,梦里只有一片白雪。
雪一直下,到了第三天早上,庞家书房前的一树红梅花在雪中露出点点红色。茂瑾起床后本想叫上大牛和小妞一起来看梅花,可是孩子们已经在后院的学堂中和老先生一起读书了。雪落了一院子,隐约可见翠竹和兰花藏在雪里,格外翠绿动人。
自从盈天回来,茂瑾忽然觉得不管做什么都很有意思,山也好,水也好,都在这个冰冷的冬天里充满生机。他知道这样不对,因为他已经过了有非分之想的年纪,但是盈天的影子却总在他眼前晃。
梓然在厨房里指挥下人炸鸡做鱼,油锅里爆出刺啦啦的声音。茂瑾无事可做,抬头看了两眼梅花,就进书房写字去了。自从盈天回来后,他逐渐捡回了自己年轻时的那点爱好,对于他来说,这与其说是消遣,不如说是一种简单的逃避。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写到最后那个“故”字的时候,茂瑾有些难过。故人来了,可是他却只能让自己躲在浓墨织成的网里。他庞茂瑾一手弄了这么大的家业,却连这点小小的勇气都没有。他说到底还是个买卖人,他是知道轻重的人。和盈天的约定永远都不算数,如果算了数,他要搭进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方梓然,还有大牛和小妞的幸福,还有两个家的幸福。他庞茂瑾不会干这样赔本的买卖!
想到这儿,茂瑾笔锋一转,写道:“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写完字,茂瑾将笔朝案上一掷,他知道,只有这样豪迈的诗才能帮他度过内心深处最难过的那道坎。但是,他不知道这一次他到底能不能打败那个真实的自己!
大雪纷纷扬扬,在这样的天气里,千愁万绪的陈盈天足不出户,更无法动身。好在还有舜瑾的不时来访,这样,她就可以在百无聊赖中找到一些乐趣。
大雪让下梅陷人了死一样的沉寂之中。
邬成的小船早已嵌在雪里动弹不得,只有一两只饥饿的麻雀间或伫立船头,呆呆地看着冰面上模猢的倒影。孩子们玩起了溜冰的游戏,踩着冰面,他们能一口气溜到梅溪口上。溪口上的老樟树在这个冬天里也受到了重创,朝北和朝西的两条枝杆都断裂了,留下白生生的树茬子暴露在风雪之中,看上去让人心疼。站在树下朝远处看,远山苍茫,山腰间起伏的茶园早已经变成了一圈圈白绿相间的腰带。
最让下梅人感到揪心的就是山上的茶园。眼看就要到春节了,可是下梅的男人们一个个无心过年,只盼着老天爷能让这场莫名其妙的雪能赶紧过去。因为大雪已经冻伤了许多茶芽,明年春上春茶势必减产,兴许还不到往年的三成。
雪伴着雨,又下了三天。三天里,当溪上又结了厚厚的冰凌,而进到茶园去的路上也被冰凌覆盖了。
庞家大院里渐渐聚集了很多人。
有人建议由庞家出面,带着大家到后山的老君庵去烧纸,祈求老天爷能收了雪去。还有人建议大伙上山铲雪铲冰,铲完之后,再在地上生火,给茶树送暖。
茂瑾的心里很矛盾,因为他知道,雪一停,盈天就要走了。他多希望这雪能下上一万年。可是,雪一刻不停,山上的茶园就要受冷受冻,而冻掉的全是白花花的银看到村人急切的目光,茂瑾挥了挥手,道:“咱们不烧香,因为太上老君管不了老天爷的事。最重要的是上山除雪。我家仓里备有柴,先都搬到山上去,今天就得把火烧起来。”茂瑾一声令下,众人都忙碌起来。
下梅周遭的山上燃起了一堆堆火,火借风势,为茶园带来了一丝春天的气息。
茂瑾没想到,往年最清闲的冬季今年竟然如此忙碌。
雪还在下,刚刚清除了积雪的茶园一个夜晚又被大雪盖住了,不仅如此,山上还有大量的冰凌,人一不小心就可能从山崖上跌人山谷。茂瑾亲自上阵指挥,不出两天,人就瘦了一圈。可是,人们发现,庞东家虽然疲惫,可看上去却神采奕奕。没有人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是多么及时,因为它让庞茂瑾在忙碌中暂时忘记了陈盈天,否则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从这个家里走出去。而他也知道,他一旦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让庞茂瑾在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这雪就是为了留住盈天而下的。
只要雪一直下,陈盈天就上不了路。
果然,被冰雪阻隔的陈盈天欢喜地等到了春节的到来。
是的,她暂时走不了了,她必须在武夷山过完这个春节才能走。
在等待大雪停息的二十多个日夜里,陈盈天为自己和庞茂瑾设计了太多的可能。她曾经想不顾一切地跑到庞家门前,名正言顺地把茂瑾叫出来,然后和他一起走;她也曾经幻想着庞茂瑾会来敲她的门,然后,他们可以像雪花一样在这个村庄上空消失。不过,更多的时候,她想象中的结局还是那样平淡无奇,那就是:雪停了,她一个人踏上归途。
眼下,这个村庄在一如既往的欢娱中迎来了新年。
盈天忽然很想去看看茂瑾。
当溪两边依然热闹,墟上聚拢了四村八乡的人,整个武夷山都在置办年货。
走过小桥,走到那条深深的小巷,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庞家的大门。就在那时,陈盈天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小巷尽头,庞家大宅前,茂瑾正拎着两只红灯笼站在那里。在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孩子。一个是长成少年的大牛,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小妞。灯笼挂上了,三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素净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手里端着碗,碗里是刚打好的糨糊。孩子们在贴对联,女人笑,茂瑾也笑。
陈盈天再也没有勇气朝前走了。多么幸福和谐的画面啊,在这幅温暖的画面面前,她陈盈天永远都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广州。
这些天,茂瑾对于年轻的张治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疑惑。比如,他除了拜见伍大人之外,还和方梓龙搅在一起。尽管方梓龙曾经差点要了他的父亲的性命,可是这一次,张治只用了一包神秘的东西就让父亲和他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有人说张治送给方梓龙的是金子,还有人说张治送给他的是用来炼银子的水银,更多的人相信,张治送给方梓龙的是他那时最需要的东西一鸦片。
确实是鸦片。
那是张治从一个爪哇商人那里买来的最纯正的鸦片,比普通的鸦片有劲十倍。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包,可是够方梓龙享用一阵子了。
抽了张治送来的鸦片之后,方梓龙向这个懂事的年轻人伸出了友好的双手,然后,他拎出两袋子茶叶放在张治的面前。
张治摇了摇头说:“我不要这个,我只想让你帮我两个小忙。”
“什么忙?”
“一,你想办法把我在武夷山采购的货物捎出去。二,我想要两棵大红袍的茶苗”
方梓龙笑了笑,道:“第一个要求我会想办法帮你的。可是,大红袍的茶苗似乎不好办,因为天心那几个老和尚看得很紧。”
张治做出遗憾的样子,耸了耸肩道:“本来我有一个朋友,想托我带来一箱鸦片,可是我怕在这里不好卖,就没有带来。”
方梓龙眼中闪出一道贪婪的光。他定了定神,对张治道:“除了鸦片之外,我还想再要点零钱花花。你知道,现在来崇安做生意的人多,做生意就得打点人情,是不是?打点人情总得花银子,是不是?”
张治笑了,说,这没问题。他知道,方梓龙巳经山穷水尽了。
方茗梅死后才几年的时间,好端端的一个方家就已经露出衰败之象。有一次梓然回娘家,她那不知道是几房的嫂嫂竟然说要把自己的耳环当了去过年。梓然一听就哭了,哭父亲拼死拼活挣下的家业就这样断送在一个混蛋手里。
方梓然怎么也没想到,从来不曾到自己门前走动的哥哥会出现在下梅庞宅前,而且,他看上去和以前判若两人。
“妹妹,我这次来是想求你件事儿。”方梓龙摇着手中的绸扇,嘻嘻哈哈地说。
“哥,你又想做什么?爹留下的茶山被你当的当,卖的卖,你现在来又想做什么?”梓然冷脸看着他。
“哈,真是世态炎凉,你哥没钱了,你就连哥也不认了?我告诉你,我这次来是给你送钱来了。”
“你给我送钱?”
“我这儿有一批货,已经在广州寻着买家了,借你家的船捎过去如何?你放心,船钱我一文都不少你的。”方梓龙凑到妹妹跟前道。
梓然原本简单,听到这儿,竟然扑味一声笑了,道:“原来哥哥回心转意,想在生意上下些工夫了。我先替茂瑾答应了,明天就把货带来吧。”
方梓龙呵呵一笑:“我就知道妹妹会帮我这个忙的。”说完,竟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扔给梓然,扬长而去。
果然,过了几日,方梓龙将三只箱子运到下梅,交代无论是谁路上都不许开封。茂瑾见这箱子包装甚为严密,只当里面是茶叶,便让伙计们搬上船去。然而,就当货物运到广州,按照箱子上所写的地址交付的时候,茂瑾才知道,那箱子里装的竟然都是张治在武夷山捕获的鸟禽标本!看着洋人们在观看这些标本时惊奇的目光,茂瑾愤怒了,那些都是山里的生灵啊,它们世世代代在武夷山的密林里繁衍生息,怎么会想到自己竟然遭到这样的灭顶之灾?
“你以后不能再这么干了。”这是茂瑾回到武夷山,见到方梓龙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
“我又不是没给你钱,你生什么气啊。”方梓龙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无所谓地说。“这不是钱的事儿,一个外国人跑到我们武夷山的地界上,明目张胆地弄走了那么多好东西,你还有脸帮他弄出去。”
“唉,山里的野货,值不了几个钱,你何必这样大动肝火。再说了,这些都是人家张治自己用枪一个一个打下来的,又不是抢的,人家犯什么王法了?”
“这山是咱的山,他要是想动山上的一个毫毛就得经过咱的同意!这是你给我的船钱,拿去吧,以后再不许这么干。”茂瑾说着,将一锭银子啪地放在桌上,转身要走。
“唉,兄弟,你别走啊,我这儿还有事情跟你商量呢。”方梓龙在背后喊。
“什么事?”
“张治跟我说,他想弄两棵大红袍的茶苗,让我给帮帮忙。我想,你跟天心的和尚们交情好,要不,你帮我想想办法?”
“呸!亏你想得出!那大红袍是天心寺的镇寺之宝,哪是随便就要的?你跟张治说,他这辈子就别想了。”茂瑾对方梓龙投去愤怒的一瞥,转身离去。
“呵呵,不帮就不帮呗,发那么大火干什么?”方梓龙将桌子上的银子揣在怀里,懊恼地想。
崇安城东五里一个破旧的宅院里,方梓龙正在摸摸索索地给自己准备早饭。远远的山路上走来一个人,穿着一双厚重的皮靴和一身黑色的燕尾服,不用说,他就是张方梓龙听见脚步声,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因为张治前些天给他的大烟巳经抽完张治从背包里取出一包东西,手还没拿稳,方梓龙就扑上去抢了下来。然后,他将整个脸埋进包里,贪婪地吸吮着鸦片的气息。张治则把手搭在门框上,居高临下然而又鄙夷地看着他。